《青枫浦上》闲苔

3、秀才

　　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大一场雪，赫巧儿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除了钻心刺骨的冷，还有让人绝望的饥饿。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赫巧儿裹了裹身上那袭海棠红的毛领斗篷，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步步远去，不多时，白茫茫的天地间那点嫣红之色越来越小，如星星之火不堪风雪交加。

　　冬天的夜总是降临得很早，还未来得及寻访到人烟，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赫巧儿幼时怯光，却从不惧黑，眼见风雪越来越大也未免有些害怕，这是她头一次单独离开青枫浦。

　　旷阔的地面上一间小小的破庙在风雪中摇摇欲坠，饶是如此，赫巧儿也乐得够呛，一头扎了进去，也不管破庙积灰满屋，也不管破败的屋顶和四壁根本无法抵挡风雪肆虐，一抖斗篷蜷缩在土地像后呼呼地睡了起来。

　　风雪太大，滴水成冰，赫巧儿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她记得小时候也畏寒的，檀芝总是清冷又不容置喙地告诉她：“修行要接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自然之神韵，风霜也好雨露也罢，不可躲避。”

　　记得那年檀芝强拿走了它御寒的衣服，将它至于一片冰雪中。

　　檀芝并非严厉之人，可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敢违抗，从小便是如此，差点儿被冻雨淋成了一座冰雕，檀芝也不过是轻轻握住她冻僵的手，穿过丝丝暖意，才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待风雪过后，它颤颤巍巍地撑着前爪爬起来的时候忽而发现自己的前爪变成了双手，一模头顶耳朵也到了脑袋的两侧，她惊异地摸了摸脸颊，尖尖的鼻子圆润了，长长的獠牙也消失了，她开心地朝檀芝低吠一声，却脆生生的发出了一句“姐姐”。

　　檀芝眼中满是欣喜，却不表露，一如往日一般风淡云轻地将冻僵的她轻轻抱在怀里暖着。

　　“姐姐，姐姐，姐姐…….”小狐狸一旦能说话便停不下来，像是要弥补多年不能言的亏欠一般。

　　“傻丫头，你只会说这一句么？”檀芝抚着她尚稀疏的头发，爱怜的说道。

　　“我不要叫丫头，我也要一个像姐姐一样的名字。”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滴溜溜地转着，带着狐狸独有的妩媚盯着檀芝。

　　檀芝抱着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拿起放在身旁的狐狸皮笑道：“先把衣服穿上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拜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求二仙给你赐个好名儿，庇护你平安顺利。”

　　檀芝一面说，一面替她穿好衣服，那张狐狸皮也随着化成人形的小狐狸变成了一袭火红的袄子。

　　她一面笨拙地穿袄子，一面摇头道：“我不要，我就要姐姐起名儿。”

　　檀芝素不喜与人争执，见她执意如此，一面帮她整理红袄子一面道：“红者赫也，你从小就是个伶俐的，莫若叫巧儿吧。”

　　赫巧儿不及穿好袄子便一路奔向丛林，与素日相熟的精怪奔走相告：“我以后叫巧儿、赫巧儿。”

　　那一番剥皮拆骨的经历幻化成人形，赫巧儿一直没能忘记，却不知道檀芝是怎么化身小童子的，只记得一个狂风暴雨过后的清晨，它没能像往常一样在青枫浦上看见那株灵芝，正疑惑，却见一个小小的女童踏着峭壁如履平地飘摇来了，彼时的檀芝尚年幼，眉梢眼角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笑意盈盈地走来：“丫头，以后我便叫檀芝了。”

　　赫巧儿自小就羡慕檀芝能口吐人言，又能化成一个小小的童子，赫巧儿常常驮着她穿过丛林，一众野兽便垂头让路，那些还未成精的花草野兽无不恭敬，赫巧儿也觉得无限自豪，许多时候她分不清檀芝和自己有什么不同，檀芝的荣耀便是自己的荣耀，檀芝的快乐便是自己的快乐。

　　直到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道天雷劈在檀芝长年栖身的崖壁上，无数斗大的碎石倾泻而下，一通乱砸，瞬间掩埋了檀芝所在的山腰上的平台。

　　彼时赫巧儿尚不能靠饮风食露而活，正在清风江畔抓鱼，见此情景赫巧儿懵了，尽管脑子懵了，爪子倒不傻，不顾山崖上仍有碎石坠落，不顾一切地用爪子扒拉碎石。

　　从早到晚，磨破了皮毛，磨掉了指甲，一直低吠着希望得到檀芝的回应，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它未能扒开那些落石的十之一二，也得不到檀芝的任何回应。

　　小狐狸累瘫在碎石堆上，眼角有泪渗出。怕是再不能驮着小小的檀芝骄傲地穿过丛林了。

　　脚下的碎石忽而松动了起来，小狐狸惊诧地跳开来，就在那一瞬间，碎石堆轰然崩塌，一位少女如破茧的蝴蝶，又如浴火的凤凰从飞溅的碎石中飞身而出，尽管伤痕累累，却丝毫不损她的飘逸英姿。

　　小狐狸看呆了，许久才敢上前，却不敢相认，直到少女俯身轻轻抱起它轻唤道：“丫头，我成功了。”

　　小狐狸再也驮不动檀芝了，许多时候是跟在檀芝身后，或者檀芝抱着它穿过丛林。

　　那些藤精树怪越发恭敬了，捎带着连小狐狸也高看一眼，小狐狸却高兴不起来，从前能驮着檀芝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有可用之处，而今却像一条狗一样只能摇尾乞怜了，尽管檀芝待它一如从前。怪只怪自己不能尽心修行。

　　尽管破庙不能避风雪，可裹在暖融融斗篷下比风餐露宿好得多，赫巧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就被耳边的絮语吵醒，只听一老翁道：“造孽哟，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一老妪接话道：“这书生打小就是个神童，家里贫寒也一力供应他读书举业，谁知那私塾里不如他的学生都考了进士入了仕途，他年过三十却连个举人都捞不着。”

　　“那也不能轻生呀，这后生没有在文曲星君那里登记注册过，命中是没有功名的，哪怕是学富五车聪明过人也与功名无缘呐，这就是命。”

　　“可叹这孩子心太痴，焉知这世上的烦心事岂是能一死了之的。”

　　赫巧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探出头去想看个究竟。

　　却见一布衣书生将一条白绫悬于破败的房梁上，蹬开脚下的垫脚石。

　　赫巧儿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轰隆”一声，这座飘摇破败的破庙不堪重负，伴着积雪和灰尘轰然倒塌。

　　赫巧儿平日修行吊儿郎当，关键时候总算是机灵了一回，移形换影躲过一劫，可破庙中的书生却没那么好运，被压在了破庙中。

　　随缘施恩？赫巧儿脑子闪过这句话，便念起咒来隔空移物，念了许久，倒塌的破庙却纹丝不动。

　　“哎呀，要用的时候偏偏就不灵了。”赫巧儿抱怨了一句：“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话刚落音，却见杂物微微一动，一个人影狼狈的爬了出来，破庙的朽木腐墙倒没伤着那个人，赫巧儿才要走上前去，却见一根梁柱飞起砸来，正好砸在努力往上爬的那个人影头上。

　　只见那个人挣扎了两下不动弹了。

　　“糟糕，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我不是故意伤人结怨的。”赫巧儿惊呼一声，接着又抱怨道：“这法术怎么该灵的时候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