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浦上》闲苔

1、前缘

　　那一年，她还是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还记得那年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在后来的数百年里，她再没见过比那年更大的雪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火红的皮毛映在雪地上，放佛天地间就只剩她这一个活物了。

　　她不轻易出山，饿了三天，不得已，悄悄潜入山下的一户农庄里，房顶冒着滚滚的白烟，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院子里的鸡都缩在鸡笼里，不时地发出咕咕的闷叫，像是鲜美的嫩肉在召唤。

　　她踏着积雪，一步步地靠近农庄，刚刚翻过院墙，只听“咔嚓”一声，脚下一阵剧痛传来。

　　屋里传来兴奋的叫喊：“爹，有东西被夹住了。”

　　“快看，是一种红狐狸，爹快来，它想跑。”

　　她极力挣扎，但脚上的捕兽夹越挣扎越紧。

　　一只粗糙的大手拎住了她的后颈毛：“这真是个好东西，可惜破了点皮毛，快拿笼子来，等我送去给东家，或许就免了咱们来年的租子了。”

　　她被装在笼子里，七绕八拐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一个繁华的镇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原本就缩成一团的身子就缩得更紧了。

　　她被提着进了一座大宅子里，油腻的厨房，浓重的烟火味，墙上挂着剥了皮的兔子，拔了毛的山鸡，她懊恼地舔着流血不止的爪子，过不了多久，她也得剥了皮挂在那里了。

　　众人围着狐狸七嘴八舌地看稀奇。

　　“就要开晚膳了，你们不干活围在这儿做什么？”一个俊朗的声音传了出来。

　　她抬眼望去，是一个十六七岁，衣着光鲜，眉目清净的少年，与这厨房里我油腻气息完全不同，一身书卷墨香气，让人不敢多看。

　　“哟，少东家怎的在这儿？”

　　“这几天老太太病了，少爷天天亲自来厨房煎药的。”

　　“少东家好孝心，您瞧瞧，这皮子多好啊，给老爷做个披风领子，又鲜亮，又暖和，你瞧瞧这狐狸才半大，毛也不扎肉，除了东家别人也消受不起啊。”

　　“那来我瞧瞧。”那少年提过笼子，她缩得更紧了，头几乎卷进了肚子里，只听他道：“小东西，怪可怜见的，拿去放了吧。”

　　小狐狸错愕得抬起头来，只见那庄户脸色一变，急道：“这可是我专程抓来孝敬东家的。”

　　那少年一笑：“老太太这会子病了，别干这杀生造孽的事儿来，况且这野物也是有灵性的，且放了当是给老太太积福，我免你三年的租子。”

　　那庄户面色一喜，连连点头，当下就打开了笼子，抓着狐狸的后颈毛往院外一抛，小狐狸懵懂地落在雪地上，愕然得回头，却见那少年笑得温暖：“走吧，快走吧。”

　　小狐狸方回过神来，不顾一切跃上院墙，可是受伤的爪子再无力支撑它像往昔那般灵活，终是跌落在雪地里。

　　“可怜的小东西。”那少年怜惜地抱起小狐狸，轻轻抚摸着它那被雪水濡湿的毛发，小狐狸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幽香，许多年后它才知道那是墨香。

　　小狐狸被带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暖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欲睡，他小心地将它的爪子包好，又喂了些它从未吃过的食物，不撵它，也不关着。拿起一本书自顾自地吟诵起来，小狐狸看着读书的少年，从未见过如此温和的人，它见过的人都是身裹兽皮，手执弓箭来势汹汹的莽夫，哪里得知还有如此温润如玉的人儿。

　　可到底他是人，此地不宜久留，小狐狸见少年无意囚禁它，稍作迟疑便从开着的窗户一跃而出，一口气跑到院墙边，待它回过头去，见那少年正冲着它离开的方向点头微笑。

　　受到此番惊吓，小狐狸也顾不得伤痛一路狂奔，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林子里亮堂堂得,小狐狸失血过多，一时失足跌落了山崖，掉在半山腰上的平台上。

　　幸而雪落得够厚，没有丢掉命，却也再无力动弹了，伤口失血过多眩晕无比。

　　月色正好，小狐狸无力地趴在雪地上，天地一片苍茫，山崖下便是废弃多年的古渡青枫浦，饶是此刻冰天雪地，青枫江也没冻上，碧莹莹的一汪水镶嵌在天地间，一层雾气半浮在江面，恍如仙境，就这么死了着实可惜。

　　天地幽静，那股芝草的香气便特别清晰，小狐狸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一株棕青色的灵芝在月光下的山崖上孤傲又清冷。

　　小狐狸顾不了那么多，只听闻灵芝是补血养气的好东西，或许能救自己一命，不顾味道苦涩，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大约是真有灵芝奇效，吃了几口便觉得神清气爽，身上也有力气了，越发啃得起劲了。

　　“求你别再啃了，再啃我就没命了，你就放过我吧。”啃得正欢，却听得灵芝草口吐人言。

　　小狐狸楞了一愣，或许是惊吓过度了，或许是失血过多了，小狐狸愣了片刻的神，继而又啃了起来。

　　“你放过我吧，就当是积德行善，他日我必有厚报。”

　　小狐狸这才回过神来，真的是这株灵芝在说话，灵芝在说话？鬼呀！

　　小狐狸顾不得伤痛，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一下蹿出一丈多远，一口气跑了十余里。

　　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小狐狸又累又痛，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土地庙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又恍惚有人在说话，小狐狸着实心慌，却又动弹不得，只听那声音慈祥又和善，叫小狐狸惊恐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却听见是一个老奶奶的言语：“这么大的雪，这孩子这么重的伤亏得还撑得住，真是可怜见儿。”

　　“放心吧，它几乎没把檀芝这孩子啃光了，只怕它是死不了，延年益寿倒是真的。”这是一个老爷爷的声音。

　　“这也是檀芝的劫数，熬过去就好了。”老妪接话道。

　　“是劫数，也是功德，檀芝也算是救了小狐狸一命，积德行善也是修行呀。”老翁道：“这只小狐狸倒是颇有灵性，若有人点拨或许也能成材。”

　　老妪笑道：“灵性是不差，可惜有条劣根，修行最是讲究一个清净，这孩子欲望太多，只怕她静不下心来，依我看，它此生能够心存善念、知恩图报，来世修个人身就是大福德了。”

　　天渐渐亮了，歇了一夜小狐狸精神好了许多，伸了伸懒腰，四下张望，哪有什么人呐，小小的土地庙附满了尘埃，连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的石像也结满了蜘蛛网。

　　梦中听见的话也忘了大半，只依稀记得什么“修行”什么“知恩图报”，这又是什么意思？小狐狸甩甩尾巴，腹中空空，管他什么意思，填饱肚子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