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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入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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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十三年,春。
晋阳。
长安永远记得她第一次来到晋阳。立在城墙上,风猎猎吹来,脚下是绵延群山、高阔城郭。佛寺庙宇香火鼎盛,游人争相朝拜,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仲春时分,杏花树树,娇艳无比。家家户户出来游山,晋阳城呈现一派热闹繁盛的景象。
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比之西都长安、东都洛阳豪不逊色。
长安从东门直入晋阳城,沿着东街径直来到东市,仰头望着书着“胜业坊”三个大字的嵯峨高大的坊牌,站在晋阳城文化底蕴深厚、人物风流的地界上。
街头热闹非凡,百戏杂艺、牵牛贩鹅的走卒贩夫、街头绒线店、脂粉店、成衣铺子不知凡几。长安在街市里走走停停,目不暇接且带着几分初出茅庐的新奇看着这热闹的一切。转身沿着商铺找到她要找的买卖马匹的货栈,然后老老实实牵着她的那匹白马——她唯一的财产——
两个时辰后。
长安蹲在地上,如同等候着生芽开花的种子一般,左手掌托腮,拇指支撑着肉呼呼的下巴,其余四指有节奏地拍着脸。咬着嘴唇,自言自语:“姓郦的小生,就叫他郦生好了。”随即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趁手的小石,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两个字——郦生。
每走过一个人,人影落在她身上,长安都要抬头望一眼,巴巴儿的,发现不是后再低下头。一遍一遍,不知疲倦。手里攥着玉佩,形单影只的,心里恋恋不舍不愿离去,总觉得再坚持一刻钟,那人似乎就会回来了。抱着这种期望,长安果然又在墙下白白熬了许久时间。
她现下蹲在这里,一切都要从今早晋阳城门打开,她入城说起。
刚进城就感受到晋阳人的淳朴热情——一位农妇大姐凑过来与她搭话,见她外地口音,更加热情的招徕她。长安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保持了短暂的一丝好奇之后,将这热情归结于晋阳民风淳朴、百姓憨实,比别的地方都不同。把那一丝好奇全数丢到脖子后面去了!
大姐待问她去哪里要为她指路,长安不设防的说要进城,结果好巧不巧的“同路”。那妇人听闻同路乍喜非常,一拍大腿决定路上结个伴,一起进城。长安也乐得有人同路。结果半道上,那大姐借故走开了,却再也没有回来,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长安随身装着的银两。长安彻底明白她成了那被“顺手牵羊”丢失羊羔的苦主。
她的聪明才智在遭遇这桩时间后,才终于匆匆上线,不再擅离职守。但这已经让她吃足了苦头。
身无分文的她,与一片繁华的晋阳城,喜得良缘。
旁边角落里蜷缩着三三两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色黑黄的乞丐,面前摆一只豁口旧瓷碗,里面安静地躺着零星两枚铜板,身侧支着一根下梢劈叉、形影相吊的细廋竹竿。长安望着他们有点忧愁,觉得自己没准哪天落了魄,就得与他们抢饭碗了。而且这个哪天,貌似已经迫在眼前。
唯一的值些钱的白马已被换成散碎银两,不至于今晚无宿资乃至在破庙中蜗居。从腰间佩囊中取出五枚铜钱换得一个用荷叶包裹的肉馅馒头。十指握着荷叶,吹吹冒着白气的馒头。不成想,与一伙儿孩童冲撞在一起,你来我往,以寡敌众,猝不及防的摔在青石铺成的街坊下,意外地吃了一嘴灰。
把她撞到在地的那群孩童已经和他们的欢笑声一起跑远了。
腹内空空,一整天滴米未进,长安觉得可胃里可以塞下一头牛。晕眩猛然而来,长安趴在地上停了一霎,待那股晕眩感过去。
骤然的阴影,笼罩在身,遮蔽了午时无遮无拦灼热的太阳。
“小兄弟,能起来吗?”一道好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长安下意识的抬头,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见一人蹲在她面前,遮住头顶的烈日。如天神下凡,脸白似美玉,说不尽的俊俏。一袭白色银线暗纹长袍,宽衣广袖,不顾尘土随意的蹲下来,身体与她维持同一高度,口气温和:“小兄弟,你没事吧?”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人在他生命中的作用,只是单纯觉得“咔嚓——”一声心里被撞了一下,好像撞在了肋骨上。有些疼,又有些酸。这种感觉很陌生,以前从未有过。
见那乞丐怔怔地盯着他看,他倏而一笑。长安形容不出,笑容明朗如风,面皮白净,鼻梁挺直,长相端正,尽管是来晋阳城的第一天,长安还是觉得在偌大晋阳城也找不到像这样片鳞半爪的人物。
他蹲着,她坐着。长安仰头怔怔地看着他,坐在五尺见方的地砖上。掌心撑在地上后知后觉的发觉热得发烫。
长安慢腾腾地反应过来,手肘用力,自己撑着地,借力起身。掌心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原来是手上蹭破了皮。好看的眉毛轻轻皱起,知道没什么大碍,口里才道了声“没事。”
那小生也敛裾而起。行动如风,姿态高雅。
那小生见她身形虽瘦小,一双眼睛却分外澄亮,肉肉的下巴,长相颇为讨喜。心里不由生出一分喜爱。
长安眼睛没出息地顺着馒头掉落的方向望去,那只一直趴窝的伺机而动的狗眼疾手快腿脚伶俐地叼了馒头飞奔而去,徒留下烟尘。当下只觉得可惜,她刚准备咬一口呢!谁知结果人没吃到,倒进了狗肚子里!腹内空空,大半日未进食的胃以痉挛抽搐的方式控诉着她。那块被叼走的馒头长安还在想着到底是什么味儿?心里如此想着,脸上不觉带上了表情。
这一切都被那小生收入眼底。看到她没有大碍,表情还挺生动,他脸上也不禁挂上了笑。若说心喜原本只有一分,现在已有三分,但这三分已足够他对陌生人慨然相助。
“小武。”那位不知名的小生开口,成功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身后小厮应声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只墨绿色金线绣貔貅纹饰佩袋,恭敬道:
“郎君。”
长安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从佩袋中掏出一块碎银、封好袋口、然后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系列连贯动作。
她再不明白世情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当三餐不继的乞丐了!遂决定慷慨解囊、救人苦厄,这……没错。可是——她有那么糟糕吗?长安嘴角轻抿,对于这意外之财并不欣喜。
见长安始终不肯伸手来接。
“是给你的。”他眼睛亮如繁星,忽而笑了,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看得出来是富家子弟,衣食无忧、偶尔做做乐于助人、施惠于人的举动,算上是很不错的人了!
再看这银子,十两重,确实不菲。
“你这样做就算有万贯家财也会散之一空。”长安听到自己这么说,“还有……我不是要饭的。”声音弱了下来,但几人挨得近,是以如果不是耳朵不好,不会听不见。良好的家教不许她随意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哪怕这对于他是沧海一粟、举手之劳。
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公子行善,你好生接着就是!他身后的小厮一改方才默不作声地态度,怒目相视,两条眉毛挑高,像是横卧的青葱,又似蠕动的青蚕,说不出的一团稚气。
听这小哥说话,全不似那乞人受惠后感激涕零的模样,反而体现少年人少有的坦诚和纯挚。那人爽朗地笑了,“我知道。”
长安松了口气,见他没有见怪,仿佛整个低落的人都被唤醒,从内而外散发出生机。长安只觉得那人笑得如朝霞霁月,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但是长安知道他们从未见过面,如果见过,她一定会记得!
“郎君,时候不早了。”小厮上前轻声提醒。那小生颔首。
这就要走了吗?在错愕间,小生直接拖过她的手,接着手心蓦地一沉。长安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到掌心。
原来是将银子塞到她掌心里。
银子的温度熨烫,掌心里似乎还停留着他干燥而有力的手的温度,沉甸甸的重量如千金一般夯实到内心,紧接着仿佛一根无形的蚕丝顺着掌心迅疾蹿到五脏六腑,酥酥麻麻,如温泉里的热水,温热舒适,拒绝的心软弱无力被压倒。
又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拂过她的心。
“我会报答你的。”长安想了想,认真地补充道。他们非亲非故,又是初次见面,没理由叫人家平白无故的破费,她虽年小,却懂这个浅显的道理。
“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听她郑重其事的承诺,他好像来了点兴味,笑着问。
长安甫张口,像想起什么似的,闭紧了嘴巴。
那小生见她为难笑着替她解围,“好啊!我等着你。”笑里没有世故,或者小觑,就是单纯地笑。
长安心念一动,振奋了精神,追问了他府邸、姓甚名谁,日后好报答。
那小生见少年人诚意满满,眼中仿佛盛满星光,受到感染,脸上笑容不由放大:“在下姓郦。”
长安怔怔地目送着那小生离去,直到那身影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再也看不见了,才如梦初醒般地恍然回过神来。待要离开,却觉脚尖一硌,好像脚下踩住了什么东西。长安低下头、挪开脚,发现被灰尘半掩住闪闪发亮的东西。长安把它拾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尘,意外地发现是枚麒麟玉。
捏在手中,玉质出乎意外的好。这块玉看着就价格不菲,而且麒麟之于走兽同凤凰之于飞鸟皆是是富贵吉祥的象征。看来不是一般寻常人家拿的出来的。可是这里方才只有她和那小生两个。
长安眼睛一动,闪出一丝惊喜,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立刻如一道闪电似的飞奔出去,长安疾步追上去,她跑得很快,直到追到东街尽头,前面一方栅栏拦住去路,左右急切回顾,但见寥寥行人,不见那小生,人早已不见踪迹。
长安低声喃喃自语:“你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玉质雕成,散发着柔和且圆润的莹光。托在长安白皙软糯的小手上,如浑然一体。
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去哪里去寻他,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又走了回来,要不在这等着他回来?太阳实在太大了,所以在坊牌下找了块阴翳的地方,躲着日头……见始终等不到,长安拍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把地上的字用砂石覆盖住。
长安悠悠晃荡在晋阳街头,才刚刚分别,心里已经在想哪里可以再见到他。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就像书上说的前世有缘、今世得以遇见。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诗,与君初相识,又似故人归。
心里正想着,不想天假其便。
“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