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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神坠(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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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到了,快,去准备餐点和酒水。”天帝吩咐完大殿里零散侍立的侍女们后匆匆把手臂搭在帝女肩上,将她带向早备好的地缛,“来,乖女儿,隔了那么久才回来,适应得了么?”
“适应得了,这儿又没什么变化。”帝女边有些敷衍地答道,边与她的父亲相对着跪坐在了地缛上。
方才散开的侍女很快端来许多卖相精致的吃食,一盘盘摆上了桌。
“我不用吃这些……”
“诶,虽说我们用不着像人类那般填肚子,但这些茶点都味道鲜美,尝尝也是好的。”天帝把一块块点心挑进她的碗碟里。
那副样子与人世间为远行归来的孩子夹菜的父亲分明没有什么区别,劝着孩子多吃些再多吃些,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累在她眼前。
帝女心里本怄着一口气,是打算无论如何都不给父亲好脸色看的,可是她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女孩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男人了,从落入人界算起,大抵是两千多年,即使这之中父亲偶尔会来与她说说话,告诉她该怎么做,但却是以光芒的模样降临的。
所以才会这么容易就发觉了那些细微的变化吧。
比如夹杂在男人青丝里若隐若现的,自己记忆中从未曾见过的白发,或是他眼角深了许多的纹路。
神也是会生老病死的,只是相较于人类要漫长许多罢了。
父亲老了些。
这认知没缘由地让帝女喉间发哽,她低下头,乖顺地把父亲给自己夹的菜慢慢送进嘴里。
“父亲……”
“嗯?”
“点心……很好吃。”
男人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接着他就这么看着女孩,看着她眉目安静地咀嚼和吞咽,一言不发。
男人的双眼里浮动着淡淡的流光,像是透过了她惦念着某个早已不在的人,许久后他轻声笑了笑,也开始吃起碟子里的点心。
一时间大殿里只有轻微的簌簌声,不过用不了多久,白玉镶金的筷子轻敲瓷碗的脆响就开始时不时出现了。
男人确实极其乐于享受难得的和自己孩子共度的晚餐。
但该说的始终得说。
帝女抬头看着天帝,男人罕见的显得犹疑而焦躁。
“……父亲?”
“什么?哦,对对,是这样,父亲想问问你,上先前的归墟那一战还顺利么?”
帝女皱了皱眉,她知道天帝方才一直在掂量着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先说的话以及必须要说的话,她从来都记得自己父亲思索时的这个习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手上的东西。只不过平日里他把这些足以称为弱点的习性掩藏得非常好,以至于天界的帝王仿佛永远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和从容的模样,看不出是喜是怒。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在试着用最平和的方式引出他要说的话。
“还不错,麻烦的都已经抹杀了。”帝女顺着他答道,“比我预计的要好,大概是因为灵力和剑技都随着修行上涨了不少。”
“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安排你独自负责如此险恶的战役么?”天帝说,“你的性子傲,喜欢和厌恶都不知收敛,这对于统领者来说是大忌,无论是人世的还是天界的,所以你得以战绩服人,扬长避短,归墟一战足以堵住许多闲言碎语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成为像你一样的统领者。”
“我总有一天要老去,到时帝位空悬,莫非要让外人替上去?”天帝依然在试着用说过百八十遍的道理再给帝女捋一次,“天界的那些明争暗斗父亲不是没给你提过,我老了没关系,可你便会成为新天帝的眼中钉,那时就算我一条老命拿来博,就定能护住你么?”
“父亲已经把接下去的路都为你铺好了,你完全能不受任何委屈舒舒服服地过完这辈子……”
“我不想,”帝女打断他,“抱歉,父亲,我不想要。”
她的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仿佛是刀锋的利刃。
“好吧,好吧……父亲不说那些了,说多了该被嫌弃罗嗦了。”男人语重心长,“女儿,你回来前就应该已经知道我这次想跟你谈的事了,关于那只金狼,你再仔细想想,如果你只是图一时新鲜,就把心收回来,你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可能不清楚神也绝不该和妖物有这种牵连的。”
“可以了吧?”
天帝愣了愣,继而捏紧桌角,沉默地等她接下来的说辞。
“我已经当了父亲许多年的傀儡了,总是父亲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未有过自己的渴求。”帝女低声道,“父亲说该精通剑技,所以拼命地练剑,父亲说该学会处世圆滑笑里藏刀,我虽学不会,可至少曾尽力地去练过,能算勉强合格,父亲说我要继你之后登基,得去荒无人烟的冰原历练两千年,我也去了……”
“可又有哪些是不该的?”天帝有些急了,“不通武技,用什么保身?不继我的帝位,以后遭人暗算如何是好?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死之后,谁来护着你,被欺负了怎么办?”
“我知道,所以啊,所以这些我不都去做了么,按着父亲的意思。只是五千多年了,五千多年我第一次有自己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想要去拥有的人,你却要禁止么?”
男人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眉眼被发丝投下的阴影所遮挡,于是变得不甚真切。
“对。”
最终天帝下了死令。
“如果你真的抵触登基的话,那我不强求,父亲知道你若是遭到暗杀,也至少能够脱身而出,可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行。”
“你还是个孩子,阅历尚浅,冲动些可以理解,知错能改就是了。”他仍在引导她。
“那父亲是非要我离开他?”
“当然。”天帝抬手顺着她的长发抚下来,“你的闺房都打理好了,你留在天界就是,至于金狼,太玄不是他的师父么,父亲替你把它全头全尾一根毫毛也不少地送回仙山好不好?”
“可是为什么要派那么多的兵将守在白塔呢?”帝女抬头直直看向男人,仿佛要看进他古井般的瞳眸的最深处。
“女儿大了,老是想些乱七八糟的,只是不让他跟上天界而已。”天帝无奈地笑了笑。
“够了,父亲,我留了木傀儡在他身上,”帝女打开手掌,露出一截用桃木粗略雕琢的人形,“他看到的一切,我也可以看到。”
“……”
男人闻言微微眯起双眼,他的轮廓在天界柔软浅淡的白雾中越发显得琢磨不透。
许久后他开口。
“勾引神灵的妖理应自食其果,被处死以消天怒,本就该如此。”
谈判破裂。
彻底的破裂。
女孩猛地站起来。
“看来我和陛下没什么好谈的了。”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男人语调中有显而易见的怒火,他甚至气得连指尖都在发颤,“我是你的父亲啊……”
帝女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许久的犹豫后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径直向方才来时的路走去。
接着她便顿住了,近乎不敢置信地望着门外。
寒光。
漫天的寒光,无不是由刀枪剑戟的锋芒上折射而来,汇聚在一处时几乎能映亮整个天界,数千甚至上万的兵将堵在唯一能离开的殿门后,他们的甲胄上虎头紧挨。
而站在门棂下的女人帝女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她换了一身鹅黄的宫裙,手里捧着能调动整个天界兵力的虎符。
“好,好。”身后传来雄浑却冰冷的声音,“你能以臣子的身份相称,就证明还知晓我是谁,如此,我定不能辜负这声陛下才是。”
“既然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朕便把那堵南墙给你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