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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劝君更尽一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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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的酒坊喝酒?”
酒娘看着眼前一身素衫的男人笑问,一手灵巧而沉稳地拿着酒提从酒缸中打着酒,将酒装入一旁准备好的青花瓷瓶,澄清的酒液与素白的手指略有些晃人的眼。
“来坐坐,不欢迎吗?”将军不像是个将军,看起来更像一个文人,身形瘦削,眉目清俊,唇角总漾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酒娘娇嗔一般地睨了他一眼,“喏,那边那几个酒坛都是你的,喝你的去吧。”
将军自如地拎起了几个颇有分量的酒坛,往一旁小木桌一放,拍开泥封,抱住一个酒坛就开始粗犷地灌酒。这时候,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
酒娘习以为常地瞥了一眼,依旧自顾自地装酒,眉心却多了一道褶皱。
小小的酒坊仅由酒娘一人打理,平日里可谓是人迹罕至。月也慢慢地爬上了星空,月光流泻一地。一人灌着酒,一人装着酒,小小的空间里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安稳平静。
酒娘的酒都装完了,打点好一切之后,她坐在了将军那张酒桌对面。也不开口,随手拿起一只酒坛,利落得拍开泥封如对面那个男人一般堪称野蛮地喝了起来。未来得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下颔淌了下来,润湿了一片红裳。
将军按住她扶着酒坛的手,强硬地把酒坛夺下来放在了桌上。
酒娘痴痴地笑了起来,面色若春花一般灼灼。她一手托腮,一手指着将军道,“全京城都知道酒娘的酒量足可以撂倒十个莽汉,你还怕我醉了不成?他们都说我嗜酒如命,也只有你敢在我手里夺酒了。”她说到这里,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的事。
酒娘的爹开了这间酒坊,还是个真正嗜酒如命的酒鬼,喝醉时发酒疯失了分寸打死了她娘,酒醒后悲痛之下跳河死了,只留给她这间酒坊。
或许是这间酒坊原主人一家接连死了两人,众人都嫌晦气,来买酒的便愈发少了,尽管这家酒坊原本颇有些薄名,大家曾言说只有这儿的酒香才能不怕巷子深了。
倒是偶有些地痞流氓光顾,可这酒娘自幼性格泼辣,过惯了苦日子的她比寻常女子也多了些许力气,脾气不好时直接拿着菜刀把人往外轰,脾气好时就斗酒,把人斗倒了搜遍人身上财物充作买酒钱,最后将之拖出去就是了。
唯一一次遇到难以摆脱的麻烦,是碰上了人多势众有财有权的尚书府公子,几个彪形大汉围住了酒娘,那位公子笑得意气风发。酒娘娇柔妩媚地笑笑,似有妥协之意,见状公子便让那几人散了,上前搂住了酒娘,手不规矩地动了起来。最后,她却是被将军救了。将军救下她的时候,她已然用簪子刺穿了那位公子的一只手掌。
那并不是将军与她的第一次相遇,将军比酒娘大上十余岁,他算是眼看着酒娘长大的。
将军年少时已然嗜酒,嗅着酒香味就进了酒娘家的酒坊。那时酒娘还是个小丫头,趴在柜台上把爹爹刚装的酒偷喝了个精光。她爹也是刚喝了酒,看到这情形,拿起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打。酒娘跌跌撞撞地逃跑时撞上了将军,将军一手把她抱进怀里,一手抓住她爹的手使劲捏了捏,只听得一声痛呼,她爹转瞬清醒了过来……那时,小小的酒娘靠在将军肩膀上,打心眼儿里觉得,将军是个无人能敌的英雄。
酒娘从回忆里回过神,面色和缓了许多,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将军拿起方抢过来的酒坛,灌了一口,也笑了。两人视线相撞间,似有暗流涌动。却也只是暗流,却也只是涌动。
酒娘偏了偏脑袋,目光无意识地聚焦在木桌表面的一个小洞上,两手托腮,沉默了片刻。“将军又要出征去了?”酒娘淡淡地询问。
“嗯,酒娘……我……”将军慢慢地喝完了这一坛似乎格外甜美的酒,方才开口。一开口却又沉默了下来。
酒娘视线又游移到了将军衣服上的一根发丝上,听闻将军所言便回道:“我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如今天下纷乱,你要尽你的忠负你的责。”酒娘说完,一只手轻轻地拈去那根发丝。“哎,你素来不爱束发,以前王家姐姐在时,她一向有耐心为你束发戴冠,如今啊,你倒是披头散发狂放不羁得很。”
听闻王家姐姐四字,将军端着酒坛的手颤了颤。
王舒是将军的发妻,人如其名,她是个相处时能让人觉得格外舒服的女人。她是正宗的官家小姐大家闺秀,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都大大方方漂漂亮亮,为人处世也向来是妥帖周到不失分寸。
她对将军更是让外人无话可说的好,会为将军做足够体面的衣裳,会为将军做足够美味的羹汤。她知晓丈夫嗜酒,不厌其烦地寻到酒娘家的酒坊,为他打他独爱的酒。也就是这样,王舒与酒娘熟络了起来。王舒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才女,见酒娘不曾上过学,还从府中送来许多书,一点一点教会酒娘读书识字,可算是酒娘的师傅。
将军未曾纳妾,对王舒也是相敬如宾。可是像将军这样的英雄,做他的夫人,实在不算容易。夫妻两人聚少离多,王舒不仅要担心他的安危,还要处理府中一应事物,她还为不在京城的他借助母族势力周旋于各路权贵中,尽力为他减少后顾之忧。她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夫人,可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又加担惊受怕操劳成疾,受孕不易且容易滑胎,成婚十载未曾诞下一儿半女便撒手人寰。
将军十九岁成婚,那年酒娘五岁。酒娘自幼喜爱红裳,将军成婚时她也是一众围观者其中之一,她穿着红裳,看着王舒一身艳丽的凤冠霞帔,暗自想,嫁给将军的女子要穿红裳啊,那我将来肯定也会嫁给将军。那时年纪尚小,不甚知事,还冲将军夫妇说过。将军听得童言童语并未当真只觉好笑,王舒笑说:“那好啊,到时候我们俩一起欺负将军。”
这种话酒娘只说过这一次,随着年龄增长,与王舒交情渐深,便不再说这等混话。那份懵懂的悸动像是一把刀悬在心上,她并不愿意用这把刀来解剖她自己的良心。
说起来,王舒死了已十二年有余。她死时,她的丈夫身在边关,家人亦不在身边,只有酒娘这个亦徒亦友的酒家女相伴。她死前已缠绵病榻许久,也是酒娘衣不解带地照料她。王舒死得很安详。尽管死前她已瘦脱了形,全身上下除了骨头似乎也就只剩一张皮。收到的战场捷报还是让她一瞬间放下了心,闭眼倒了下去,便再也没有醒过来。班师回朝的将军面对的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坟冢。从此,将军平日里只穿白衣。
王舒曾言道:“我知道将军敬我,我也知道将军不爱我,但那又如何?我们是夫妻,生同衾,死亦同穴。”她向来是个足够坦率的女人,“其实我爱他也爱得很累,但将军可以是天下人的将军,王舒却只会是将军的王舒。”
将军又开了一坛酒,一口接一口地吞咽起来。过了片刻才又开始说话,“你王家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是我愧对她。”
酒娘百无聊赖地把那根发丝在指节上打了个结,又解开,又打结……
“将军,你明日就走吗?”酒娘沉默了许久,又问。
将军抬头,答道:“嗯,这回你又准备了践行酒?”
酒娘不做声,利落起身,爬上阁楼,从阁楼上扔下了一坛酒。下来后,又从柜台上拿出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践行酒,还是按老规矩,慢慢喝。”
将军又笑,“每次的践行酒都不一样,不知道这回你又酿出了什么酒。”
酒娘慢条斯理地开封倒酒,将属于将军的那一杯推到将军面前。“自己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酒娘一边说,一边喝下了自己的这一杯。
将军一饮而尽,喝完后面目不由显得有些狰狞:“你这酒,怎么一年比一年的苦?”
酒娘也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色,“竟然这么苦!”她抿抿唇,不甘不愿地承认自己酿的酒确实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