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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理由与目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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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对面有人在打架。”
“哪里哪里……啊,就莎鲜小吃和红焖猪蹄米饭中间那里?啧啧,两边下手好像都挺重的呢……”
“所以会产生人身损害纠纷吧?”
“是生命权、健康权、身体权纠纷啦!清了那么多案卷,打了那么多封面,跟了这么多案子,你怎么还是连案由都搞不清楚?”
“我刚才没有打算说专业术语好吗?!——说来这案子该不会到咱一流法庭去吧?”
“如果他们真要打官司的话,肯定就是我们那里了——毕竟这一片才是传统意义上一流法庭的辖区,冰浜路之类的地方以前都是三泰法庭在管的——当然如果他们闹得太过火的话,直接到咱们本院的刑庭也说不准……”
“那得轻伤以上吧?万一弄成重伤不是还得去中院——等等不对!”方泉把面碗狠狠地顿在桌子上,飞起的汤汁溅得满桌子都是,“现在不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讨论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吧?看到有人打架我们应该先报警吧?!”
“是么?我倒觉得思考刚才那些问题很正常呢……算是职业病吗?那么恭喜了方泉,你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庭工作人员了。”把最后一口汤灌进肚子里,易钟明放下碗戴上眼镜,“至于报警的事么,就算没人打110,附近派出所的人听到动静也会赶过来的。所以你好好吃你的面,别瞎操心。”揪了一节纸,易钟明边擦嘴边转过身继续观察对面的动向,“不管参不参与,这个世界都在我们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好好地运转着。”
方泉低下头,用筷子捞着汤里的残渣,难得吃一顿晚饭,难得易钟明给他点的是牛肉面,他的情绪却丝毫没有高涨。
叶家赡养案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据说二老最后还是被其中一个儿子给领走了,短时间内来看衣食是无忧的了,在判///决正式下来之前姑且算是个“小团圆”的结局。即便如此,这段时间里庭审后那一幕幕令人心寒的场景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回放,让方泉的胸口仿佛堵着块石头般难受。
不过易钟明的心情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尽管那个家伙在当天下午就恢复了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可作为他的书记员,方泉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情绪有多么地低落。
刚才那句话……
“喂,你还要吃多久啊?”对面的斗殴终于告一段落,易钟明的注意力也再次全部回到了方泉的身上,“今天晚上要跑多少家,你这个写传票的应该最清楚吧?”
“20家……明明萍姐那边还没有立案呢……”绝望地叹了口气,方泉捞起一片碎牛肉塞进嘴里,“说来我们一晚上真能搞定那么多么?”
“虽说我今晚都已经做好在庭里过夜的准备了,但绝对还是搞不定的啊!”把纸巾扔到碗里,易钟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逐渐被濡////湿的样子,“所以姑且定个小目标:送出两位数的传票!”
“两位数……还真是个小目标呢……送个传票至于么……”
“至于么?当然至于啦!”易钟明干笑了一声,“孙经理带来的物业案你应该是第一次跑吧?跑过你就明白他们的案子是先送传票后立案了……”
今天预定要送出去的20个案子都来自一个原告:三水市完美物业服务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孙经理。根据方泉在实习期清案卷时了解到的情况,这家公司由于提供的物业服务太差,所以被小区的业主委员会投票赶走了,走的时候几乎全小区的业主都拒不缴纳他们物业费,他们实在没辙才起诉到法庭来的。如果从易钟明开始审案子时算起,这家物业公司和一流法庭至少也打了一年的交道,送来好几批的案子了,为什么还没有弄完……
“快吃啊,时间来不及了!”
“可天都还没黑……”
“废话,现在还是夏天啊!”
一流三水,今天要拜访的小区,同时也是孙经理所在的物业公司曾经提供服务的地方,就在面馆的旁边。考虑到小区所处的是中心地段,一流三水应该面向的是中高收入人群,但与方泉那改造得自己彻底不认识的老家附近不同,这个修建时间已超过十年的小区里的房屋竟然是附近样式最新的住宅楼——不过按照这个城市的发展速度来看,剩下的那些楼大概很快也会被拆圌除,然后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拆迁相关案圌件吧?
走进小区的时候晚霞已经渐淡了,然而天却还亮堂得很,大家这会儿普遍都已经吃过了晚饭,于是各条小径上都是遛弯的人,经过一天的辛劳,人们都在暑气退去的傍晚时分享受着片刻的闲适——直到他们发现方泉易钟明二人的身影。刚才还笑着的人们马上警戒起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他们:聊天的那些人也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似乎是在偷偷地议论他们的事情。周遭的空气瞬间又降了好几度。
……呃,这反应,该不会全都欠着物业费吧?
“啊啊,我还想着今天不穿制///服加上天黑能够稍微顺利一点的。”易钟明困扰地挠挠头,“来得次数太多了所以混得太脸熟了吗?”
“……我说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为什么感觉连我都被牵连了啊?!”
“我只是……”
“咦,易法官?”
转身去看叫他们的人,方泉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胡先生,霍先生,好久不见!在遛狗?现在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谁?”易钟明故作自然地凑近方泉,小声地问道。
“就是我第一个调下来的案子的原被告啊!那个饲养动物损害责任纠纷!”方泉气得翻了个白眼,“这案子才过去一个多月,你不会就已经把他们给忘了吧?!”
“我那时候忙着准备中院的比赛,哪会在意这种事情!!!”
“易法官,方书记员,你们好。”将小狗///交给霍申,胡梓先生彬彬有礼地问候道,“你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又要来讨债了吗?”
“讨……”听到那个明显带有贬义的词,方泉忍不住嘴角有些抽///搐,“反正是来送传票的——说来你们两个该不会也……”
“这事我不清楚,”霍申拉着牵引绳,似乎仍没有完全克服怕狗的毛病,“我是个租客,半年前才搬进来,这事得问房东去。”
“我家去年已经被起诉过了,欠的物业费也全部都给了,”胡梓微微蹙眉,“所以被其他人视为叛徒了……”
“叛徒?为什么?”方泉瞪大眼睛,“给物业费难道不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这个嘛……”胡梓扫视一圈四周,低着头说道,“也得怪之前那个物业公司的服务太差了:垃圌圾堆成山了不清理,电梯坏了不及时修,还有好多人家里都被偷过了。就是因为这些事情,业主委员会才一致决定把他们给赶出去的。但集体不给物业费这事是不是也是他们决定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唔,听上去那物业服务水平确实很糟糕啊……”方泉颇为同情地点点头,“可合同是具有相对性的,服务再差,该交的钱还是得交的啊!”
“方泉,你太专业了,一般人哪听得懂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我们是帮着那个不靠谱的物业公司来收债就行了~~” 易钟明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抽///出那沓厚厚的传票,“胡先生,霍先生,你们两个都是这小区的居民对吧?你看这天也黑了,门牌号也快看不清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们个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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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对折的红色纸钞被人重重地甩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回去跟那个孙子经理说,我就愿意出这么多,多一分钱我都是不会付的!拿着钱你们赶紧给我滚蛋,告诉那个孙子以后不要再派些杂七杂八的人来讨债了!”
易钟明冷冷地瞥了一眼钞票,然后抬起眼睛:“这钱你自己给孙经理,给我没用,我只负责把传票发给你,到时候你按照上面的时间出庭,然后再——”
“谁会去啊!我们可还得上班养家呢!”男人的音调提高了八度,“还出庭,那应该就是去走走过场吧?我知道,你们法院的人可厉害了,□□的人放贷要不到钱都去找你们,那孙子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费你们才这样勤勤恳恳地——”
“——嘶,一百块是吧?”对男人的话充耳不闻,易钟明勾起腰,把手伸到坐在椅子上奋笔疾书的方泉面前,用两根手指捻住起诉状副本的一角拿到眼前,“你家一共欠五千六百多块的物业费,这给的数目是不是有点太少了?好歹也给个四千吧,这样我也好跟孙经理做调解工作……”
“哈,四千?!你刚才没有听我说的话吗?我家光被偷走的电瓶加起来都不止四千,我凭什么给他们那么多!”
“四千不行吗?我知道了……”站直身子,易钟明跨了两步来到大门口,“走了,方泉,都记完了吧?拿好送达回证,剩下的都留给他——寇先生,记得按照传票上的时间来开庭啊!”
“都说了我是不会——”
剩下的话语被易钟明关在了身后的防盗门里。
“收工收工,回去睡觉!”易钟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哈?!这才去了13家呢!”
“大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易钟明把手机伸到方泉眼前,“10点零6分了有木有!长身体的小朋友和爱美的小姑娘这个点都要去睡觉了有木有!这个时候再去敲门送传票不就是扰民了?——而且你的手也酸了吧?字越写越丑了哟~~”
“……字写得难看还真是对不起呢易大////法官。”扭曲着脸上所有的肌肉,方泉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5家。预备去20家,实际去了13家,其中8家或者没人或者拒不开门,只有5家开了门。这5家的人都是那么地健谈,反映的问题都是那么地一致:垃///圾、电梯、设备、盗窃……然而方泉却不能像用电脑那样直接进行复制粘贴!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重新再写一遍!更让人不快地是,除了有一家明确表示会到庭上“亲自和孙经理谈谈”,包括刚才的寇先生在内的剩下4家都态度决绝地表示不给钱也不去开庭!
……明明都是些诉///讼标的五六千的小案子,为什么呢……
不管是只用动嘴皮子的易钟明还是一直奋笔疾书的方泉,连续加班到十点也是很累的了。没有精力继续斗嘴,两人默默地从一流三水小区走回法庭。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抢在易钟明前头冲了个澡,方泉终于能够在忙碌了一天后在自己的席子上尽情地摆大字了。硬着头皮看了两眼考研英语,他果断地退出了学习软件,转去看新闻了。
“今天凌晨有50年一遇的流星雨啊……站在窗子那里能不能看到呢……”
“看什么流星雨!明天早上和下午都有庭,你还敢看流星雨?!”
“真没有情趣……”用脑心支住头,方泉用颠倒的视线看着易钟明,“这可是50年一遇的流星雨啊!”
“关我屁事……我只知道如果你搞错一个案子,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子子孙孙们会让你在未来的50年里都不好过。”穿着黄旧白背心的易钟明一屁圌股坐在会客室的那张沙发上,“这就是没有情趣的现实。”
“喂,”方泉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我说你该不会为了监督我今晚就睡这里了吧?”
“你一个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才懒得管你呢!”易钟明起身,把沙发展开成一张完整的床,“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给加班的人过夜用的,反倒是你才不该睡在这里!”
“是庭长让我住在这里的,有意见你跟她说去。”方泉闭上眼睛,侧向靠窗的一旁,“再说了,我一个外乡人,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还得考虑学校助学贷///款和考研报班的事情,我容易么我!”
“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易钟明关上灯,倒在沙发床上,“光这四年在一流法庭,我就见过好多比你还惨的——我去,好热!”躺下去还不到十秒,易钟明就又坐起来了,“冬天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睡才发现布艺沙发这么热!!!”
“那就赶紧滚回你的办公室睡躺椅去……”即将进入梦乡的方泉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个保证凉快……”
“躺椅那种东西哪能跟床相提并论!!!”易钟明跃下沙发,吧嗒吧嗒地走过来,“我说,你这张席子看上去好像可以睡两个人呢,你往那边挪一挪,让我今晚跟你凑合一下吧!”
“哦,随便——恩????”
反应过来易钟明说了什么,方泉猛地坐起身子,所有的瞌睡都烟消云散。其实在易钟明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方泉就应该警觉了,可大概是因为今天太累了,自己居然彻底忽视了和这个男人共处一室的危险性。抓起搭在肚子上的薄毯子,他下意识地缩到席子的一角:“不不不准过来你这个死基佬!!!”
“给我留这么多的空位么?谢了……”趁着这个机会,易钟明迅速地在席子上躺下来,用胳膊枕着头,他背向方泉,“虽然明白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情,但我也不是每次都有耐心跟你再解释的。再说我今天真的很累了,就算你脱得精光在我面前大跳抖臀舞,我也没有力气对你出手的。”
“抖臀……”方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不断上升,“你这家伙每天脑子里都装着些啥啊?!”
“工作和一个正常的单身男子会有的性幻想。”打了个哈欠,易钟明有气无力地说道,“说真的,你也很困了,就别闹别扭快睡吧。你看我连你这么小一张席子都不嫌弃……”
“哈?!是你的身材太魁梧了吧?!明明之前在寝室用的时候睡两个人都好好的……而且啊,睡着别人的席子不仅不感恩反而还抱怨,你可真是没有一点点的礼貌呢!”
“哈,我凭什么不能抱怨!”易钟明冷笑了一声,“白天听了四拨人毫无意义的争吵,晚上又加了个毫无意义的班,过了这么无聊却又辛苦的一天却只能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睡在一张小的可怜还没有枕头的席子上……日子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白天么,两个因为拆迁引起的物权纠纷案子,闹那是不可避免的;”觉得有些乏了,方泉也慢慢地背对着易钟明躺下,虽说还不至于挨在一起,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易钟明身上散发的热气,“晚上再怎么说也送了5张传票出去,比你之前说跑了14家一家都没有送出去要强吧!”
“那只是把传票和其他相关的东西扔给他们罢了,一个二个都不打算来,开庭真要成走过场咯……那个孙经理也是的,那么想把钱要回来的话,不通过我们,方法也多的是啊……”
“但我们是最合法的要钱方式吧……而且不管他们来不来,我们都能够用法律的方式教育他们,这样的结果姑且还算是有意义的吧?”
“用法律的方式来教育他们……真的做得到么,我们?”
“?”
“今天,也不止是今天,相信就算是你也看过很多次了,人们对于自己的想法可以固执到什么程度。”和方泉说了几句话后,易钟明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现在的人啊,觉得自己认识几个字、有点常识、会上网就懂法律了,就可以当法官了,真是可笑啊哈哈……”
“唔,其实这话也没错啊……”方泉睁开眼睛,“法律不就是用文字所构成的么?有常识、认识字的人理解起法律来也没有那么困难吧?”
“哦,是吗?所以我们这些曾经为了司法考试好几个月起早贪黑熟背十五门几十部法律数万条法律条款司法解释最后在两整天十二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努力地去获得360分运气不好第二年还得再来一次的法律从业人员,和那些除了刑法和婚姻法以外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对法律的理解层次是一样的?”
“……”
易钟明的话非常片面,甚至还有点妄自尊大的意味,但一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和常书辞他们趴在这张席子上研究司考真题,方泉也就无法彻底否认他的这番发言了。
“你也说得没错,是,法律是由文字构成的,识字就可以懂法。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算把法律和判///决之类的文书放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懒得认真地去看,好不容易找到了某个有利的条款,他们也绝对不会思考立法目的、立法背景、上下文等等深层次的问题。所以他们宁可相信朋友圈里那些调好料直接可以上桌的现成货,也不愿意亲自去考察法条的真相——对于这样的人,就算是把判///决送到他们眼前,也起不到丝毫教育的作用吧?”
“别这么悲观么,总会有人从中学到点什么的吧!”方泉努力地让自己保持上扬的语调,“而且你不就是因为能干着教化的工作,所以才当法官的么?”
“我说过这话?”
“……你在那种情况下说的话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哦,是这样啊……”身后的易钟明翻了个身,似乎是平躺在了席子上,“现在看来这个也不行了……”
“‘也不行了’?”
“上次你去我家,有什么感觉?”冷不丁地,易钟明抛出这个问题,“很破,很旧,不像我一个人住的地方对吧?”
“啊……”
“的确,两室一厅,标准的三口之家户型,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沉默了半晌,易钟明长长地吐了口气,“那两个人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生活,所以打懂事起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还不离婚?”
“好过分的想法!他们不离婚应该是为了照顾到你的感受吧?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完整的家庭才更有利于成长……”
“这句话前面得加一个‘父母双方各司其职’才成立吧?名存实亡的完整算哪门子的完整!想想他们也是可怜,居然被这样一个观念,被我束缚了这么多年……”易钟明冷笑了一声,“果然,等我一成年、一考上大学,他们就终于坐不住了。那会儿我还在学校军训着呢,他们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婚给离了。这下好了,他们的愿望实现了,我的愿望也实现了,皆大欢喜!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
“……”
不知怎的,听到易钟明的笑声,胸口好闷……
“军训一个月完了正好是国庆七天假,于是我就回去了,回到了那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本来想着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那里,他们离婚了,除了过户,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脑海里,不,胸腔里也,不,甚至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他们,走了。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柜子还是那个柜子,一切明明都和到大学报到前没有任何不同,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会觉得那个家处处异样呢?于是我关掉了小灵通,拔掉了电话线,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坐了7天,然后我终于明白了,嘴上说着不在意,说着巴不得他们离婚,可等他们真的离了,就算平日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就算自己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心理上果然还是会受到和普通家庭未成年的孩子同等程度的冲击啊……”
“易……”
刚唤出声,方泉就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自己这是要干嘛?安慰他么?拜托,这事少说也过去十年了,安慰现在的他有用么?
“所以说啊,既然总归是要煎熬,为什么当初没有人及时地站出来,告诉我们可以不用受世俗一般观念的束缚,趁我还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让他们离了算了呢?那样的话,我的记忆也不会像成年之后那样深刻了……”易钟明顿了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去做一名法官,毕竟法律比个人要强硬,更能够有效地解决问题。如果能够用法律来及时地帮助所有和我有着相似处境的人的话,我或许会让更多的人幸福吧?”
“所以你之所以会当法官,是因为想帮助别人解决问题吗?”方泉微微抬头,从肩膀处偷看易钟明,“这个理由听上去很不错、很帅气的啊!为什么要改呢?”
“因为就算当了法官,你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任何的问题啊……”易钟明长叹了口气,“说来‘解决’这个词本身的意义也很模糊啊,对于学生来说是解出算式的结果,对于医生来说是治好病人的顽疾,对于民庭法官呢?用法律条款妥善地处理好当事人之间的矛盾,让每个人都能心服口服、高高兴兴地回去?这个基本上只存在于理论上吧!特别在派出法庭,案子主要都是些纯粹的民事纠纷,说白了就是家务事。就算当事人们把家务事拿到法院这种上公开的地方来了,就算他们提交了可以证明他们所述‘真相’的证据,可法官终究还是个外人,不管当事人们是否态度真诚,我们都无法彻底探寻到案圌件的真相——而且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一步,当事人恐怕会因为隐私暴露过多而感到害怕吧?于是案圌件的解决程度完全依赖于当事人对于个人事务的暴露程度,没有百分百的暴露就不可能有完美的‘解决’,所以不管你怎么为他们考虑,怎么绞尽脑汁思考可以为他们所用的法条,一个案子总会有不圆满的一方,问题也不会得到真正的解决……所以实际办了几个月案子后我就想通了,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但至少通过诉圌讼活动,让他们学到点法律知识还是可以的……”
“然后现在这个理由也不能自圆其说了?”
“啊……”
“所以……”方泉抱紧怀里的薄毯子,“你现在打算辞职了?”
“辞职?我还没有这样的想法……暂时……”易钟明有些中气不足地拖长尾音,“或许我会像我的绝大部分同期招进来的人一样通过遴选、辞职之类的方法离开这里,或许我会找到新的理由然后当一辈子法官——也或许我根本不用去找什么理由,成熟的好法官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些无聊的问题吧……”
“我说你啊,”方泉翻了个身,侧向易钟明那边,“一天到晚把‘成熟的好法官’挂在嘴边烦不烦啊?你不烦我都烦啊!”
“?!”
易钟明惊讶地侧过头来,没戴眼镜的他看上去给人一种毫无防备的感觉。
“说来‘成熟的好法官’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个词组和你刚才说的‘解决’一样,意义都很模糊吧!”情绪越来越高涨,方泉觉得他今夜得失眠了 ,“刚才听你巴拉巴拉地说了半天,我大概是知道了,你心目中的‘成熟的好法官’,指的是抛弃不必要的关注和情感,对当事人的案子就事论事,不会因为当事人的表现而感到烦恼和困惑的法官是吧?”
“哈哈,”易钟明摆出方泉熟悉的目中无人的表情,“你小子不错啊,光靠听都能总结了,开庭的时候——”
“这算哪门子的‘好法官’啊!”粗暴地打断易钟明,方泉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愤愤地俯视着易钟明,“法官首先是人对吧?人是有感情的社会性动物,看到他人处于苦难中时会同情,看到他人获得幸福时会喜悦,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抛开对他人的关注和情感,且不谈做不做得到,倘若真能做到了,那人就不是人了,是机器了!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对于证据的认定为什么用的是‘自圌由心证’原则而不是‘证据法定’原则?还不是因为在法官是人,而人可以创造更大的可能性!会好奇怎样?会动摇又怎样?只要这世界上的法官都还是人类,你说的那种‘成熟的好法官’就不可能存在!”
“……那我问问你,”易钟明眯起眼睛,“在你的心目中,‘成熟的好法官’是怎样的呢?”
“这种问题我哪知道!”气呼呼地,方泉重新卧倒在席子上,这一次他选择平躺的姿势,肩膀和胳膊都紧紧地贴着易钟明,“我只是个上了不到三个月班的小小速录员,对于还没有充分了解的领域妄下评论,我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但我知道你说的那种肯定不对,那种想法你得舍弃掉,赶紧舍弃掉,就像对你当法官的理由那样舍弃掉!然后在你还当着法官的日子里,自己去摸索,或许有一天你就能得出靠谱的答案了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前一秒还是死一般的沉寂,下一秒易钟明就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喂,别笑了!”方泉用胳膊肘狠狠地抵了抵易钟明的肋骨,不带任何负面情绪,还笑得这么欢的易钟明方泉也是头回见,“好端端地,忽然又发哪门子神经啊?!隔着席子我都能感觉到楼板在抖啊!”
“哈哈哈哈抱、抱歉……”用手狠狠地抹了把脸,易钟明终于消停了下来,他侧过身子,面向方泉,“当初力排众议把你留下来果然是对的。”
“哈?!你又莫名其妙地——”
下意识地转过脸要反驳,不料却对上了易钟明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没有戴眼镜还是别的什么,易钟明那双微微凸出的眼睛像倒映在湖面的夜空般闪闪发光。
……不妙啊,这样的易钟明,还是第一次见呢……
“方泉,谢谢……”带着柔和的微笑,易钟明轻轻地说道,“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一直以来,谢谢了……”
“谢我?!喂喂喂,你今晚是怎么回——”
“对了,你可以稍微多保持一会儿这个姿势吗?”说着,易钟明也并排躺平,席子上的两人又回到了肌肤相亲的状态,“虽然有点热,但我想在睡着前就这样贴着,可以吗?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而且等我睡着了,你再侧过去也不迟……”
“……随便你吧……”
今晚的易钟明和往常大不相同,所以自己不用那么戒备也不会有问题吧?
“呼……”
眨个眼睛就睡着了啊!!!
“啊……好热……”
嘴上这样嘀咕着,方泉却没有翻身,而是继续保持着和易钟明贴在一起的状态。擅自把别人的瞌睡赶走,在别人情绪高涨的时候又擅自睡着,这个一如既往地令他讨厌着的易钟明,居然一直有着那么不符合他形象的经历和梦想,着实让方泉感到意外。
怕是今天真的累到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发泄///出来吧?
“如果平时也是这样,或许我就不会那么讨厌他了吧……”
方泉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入睡。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再见到那个不被负能量伪装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