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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观戏 ...

  •   “人生在世若浮云,来无影,去无踪。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天空地空万物空,昭昭日月在心中。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主角还未登场,戏台上空空落落,蓦然间灯光骤明,伴随着一阵管弦之声,接着便从幕后传出花旦用空灵而缱绻的起腔唱的一阕宣卷调,搭着佛门特有的法器敲打作为伴奏。花旦声腔娇嫩华丽,一如珠玉落盘,又如空山惊鸟,声声绕耳字字入心,本还喧闹的剧场一时竟满座寂然,高起与春山原以为只是一出消遣的小戏,却也不由的被这庄严而华美的气氛感染,噤声危坐起来。

      说起这宣卷调本是旧时和尚女尼宣讲宝卷时常用的调子,后来的评弹师们在唱一些以因果报应为主题的劝世词时也会用到,却没想到在以演出浓艳旖旎的风月情事为主的小歌班中,也有用这宣卷调做起腔的戏班。

      宣卷之声刚落,便有一位白衣小生端身步入戏台中央,甫一亮相便博得满堂叫好。那生未唱先笑,笑意既不同于寻常女子含羞娇俏,也不同于寻常男子随性无拘,而是一种磊落的风情,一挑眉便是刀剑出鞘,一颔首便是款款柔情,无端的销魂摄魄。又毫无做戏的矫揉,从容不迫,谈笑风生,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是恰到好处。

      沈芸的双眼从那小生登台,就一刻未曾从她身上移过目,即便身旁皆是喧杂的喝彩声,她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无声而真空的世界,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台上的小生和台下的自己两个人存在着,虽说那生唱的是别家的故事,虽说那生满面油彩,看不分明真实面目,虽说那生与自己一样,皆是女儿身,沈芸却还是觉得自己已为那生痴绝倾倒,以至于谢幕好久,自己都不愿意从那场迷梦中醒过来。

      “不虚此行,恁真回味无穷,”幕布落下,《玉蜻蜓》完美收官,春山意犹未尽的感叹一句,转头看向同行的两人,却见那两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高起看得恍惚失神,两眼发直,沈芸哭得花容失色,满面珠痕,忙掏出手帕递给人,打趣道,“小芸真是性情中人,竟哭得一脸泪呢。”

      沈芸听出人话语里的笑意,红着眼眶瞪了人一眼,窘迫的不愿意去接那人地给自己拭泪的手帕,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失态般撅起嘴骂了人一句:“你这个讨厌鬼。”

      见高起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已落下幕布的戏台,沈芸伸出手在高起面前晃了晃,道:“高君嗳,回神啦——”

      哪知那人却只是装作发呆的样子,抬手捉住眼前的柔荑,转头向着沈芸微笑道:“我还没有到为了一出戏就失魂落魄的地步,也不会为了一出假戏哭的肝肠寸断唷。”

      “嗬,你也是个讨厌鬼。”沈芸哼了一声,将那两位男士甩在脑后,径直起身快步朝门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后台里几位看客余兴未尽,在闹戏子。

      沈芸循声走到后台,掀开门帘探了探头,却见两位油光满面的小佬缠着花旦和小生不放,涎着脸就要往上凑。沈芸刚想出言喝止,就被身后一人抢了先。

      “住手!”春山和高起一前一后掀开门帘,春山更是怒目看着那两位泼皮道:“奉劝二位识相的就在我数到三之前消失在这里,不然出手打伤你们事小,吓坏了三位小姐可不值得。”

      “呸!这里还轮不到你小子逞英雄……”其中一个泼皮朝春山吐了口唾沫,虽然两人都瘦得像没吃过饱饭的芦柴棒,却滑头的很。

      眼见那两个泼皮摆好架势就要和春山干架的样子,敌众我寡,高起也不由得为春山捏了一把汗,沈芸见那两人虎视眈眈的逼视春山的样子,也是吓得颇有些不敢看,哪知春山一个箭步上前就一个窝心脚踹倒了一个,捂着肚子在地上直哼哼,另一个见形势不利,满口叫着“好汉饶命”的溜之大吉。

      “你还不快滚,脏了这地。”春山好久不出手,自觉那一脚太过用力,有点扭到胯,活动活动筋骨一脸不耐烦的看着趴在地上的小瘪三,那人一哆嗦,立马手脚并用的爬了出去。

      这厢里,方才被泼皮纠缠的花旦吓得靠在妆台上细细的嘤咛哭泣,高起站在沈芸身边,宽慰似的拍拍沈芸的肩,示意她已经风波平静了,可沈芸还是一句话不讲,也不知道是被泼皮吓得还是被春山吓得,说起来,春山发狠的样子真是比泼皮还可怕。

      “多谢这位先生伸张正义了,”花旦身边的一位其貌不扬的女性替那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顺了顺后背,转过头朝他三人道谢,那人同未卸油彩的花旦比肩,乍一看显得毫无光华,因为那人眼睑下一片淡淡的青影,甚至还有些睡眠不足般憔悴的样子,“只是先生的金刚怒目之法似乎吓到了身边同行的小姐。”

      春山忙转过头看身边的沈芸,却没见到沈芸被吓到的样子,只看到她嫌弃般小小的白了自己一眼。

      会相信沈芸被吓到的自己才真是个笨蛋。

      “想不到台上的金形玉质,水月风神,卸了妆差一点都认不出啊。”高起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终于认出她就是舞台上牵动观众的女小生,惊异之言脱口而出。

      听高起这一声感叹,春山才把目光从花旦移到那人,细致观察起来。不像,太不像了,台上的人是活灵活现,扣人心弦的小生装束。诶又不对,像,也还是有一分像,这女子虽然淡漠却仍清澈温柔,眉宇间还遗留下了几分潇洒轩昂的气质。

      “高君!哪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沈芸抬手就给了人一个爆栗,眼神却仍不离那女子左右,若说样貌那女子真不如活泼的沈芸一半精神,但是才相处这么一小会,那人甚至没说过三句话,却已如一泓清泉,温润了众人。

      “沈大小姐还是很有精气神的样子啊,”女子向前几步,走到沈芸面前,伸手安慰般摸了摸沈芸的头,“怎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这两位朋友么。”

      沈芸难得羞赧的红了脸,向身边的高起和春山道:“这位是莲君,正如高君方才所猜,她就是戏里唱徐元宰的小生,那位是蕖娘,就是戏里唱王志贞的花旦了,是我没对你两说起过,其实我已经看过莲君和蕖娘的很多戏了,和她们也早已熟识。”

      和女戏子能熟识到可以被人狎昵到摸头的地步,虽然不是第一次对沈芸刮目相看,但是春山和高起还是再次相顾无言。

      “多谢两位君子搭救。”收了泪的蕖娘也走上前向两人见礼,一副我见犹怜之态。

      “蕖娘不必客气,方才的情况放在谁都会出手相助的,”春山朝那二人作了一个揖,道,“久仰二位芳名,我们是小芸的同学,在下是春山,这位是高起君。”

      春山自我介绍完,又把高起也介绍了一通,高起也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一来二去又叨扰了半刻,墙上的钟点也显示着过了深夜十点,虽然春山三人兴意未阑,终还是向莲君与蕖娘告别,剧场大门已经被看守人落了锁,蕖娘便替三人开了剧场西北面的角门,目送三人走远了才欠身关门。

      先将沈芸送回家中,见沈芸久不归家,沈家上下就连保姆都担心得不得了,连带着被沈家当做带坏大小姐的始作俑者的春山和高起也被数落了一通。

      从沈家出来的回程只剩下春山与高起两人,夜风撩动春山的发梢,在月色下别有一种温柔意,似乎连那人脸上的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高起也不再像在日光下那般胆怯,而是很自然的抬起了头。

      “今天可真尽兴,那花旦生的也美,”春山看着满天星斗,不自觉的就寻找起牛郎星与织女星来,“只是这出戏写得不好,想那王志贞本是庵堂里一介女尼,竟会对着有妇之夫凡心大动,行那苟且之事暗结珠胎。”

      “我倒是觉得这本就是情之所至,除问天,是怨不了人的。”

      春山闻言冷笑道:“说什么情之所至,那我问你佛门中人将血婴弃于雪地,任其自生自灭,而后亲生子找上门也不敢认亲,也是情之所至,还是绝情冷性呢?”

      “情之可贵处,便在其百转千回,遮遮掩掩,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此般情状,何罪之有?”高起没注意到,自己竟然不自觉的和那人争辩起来,就像幼时争棋一般,越是想要赢过对方,就越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这么说起来,你倒是很赞成这种坏人姻缘的事了?所以才要故意做给我看的么?”

      “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春山指的是什么,”面对那人的诘难。高起只觉心头一苦,面上却连眉都不皱的道,“但是我不会做让春山痛苦的事情的。”

      “说什么不会做,我现在看着你都有一点痛苦呢。”春山很小声的叹息一声。

      “春山……那春山不高兴看见我的时候,不看我就好了。”不知道从何时起,男人变成了伤害自己的能手,高起绝望的想,那些所谓的句句断肠字字泣血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春山生气了,他方才就在生气吧,高起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想起春山在后台时泄愤般的教训那两个瘪三,却觉得他真正想踢的不是那个泼皮,而是自己。可是为什么不向对泼皮一样对自己呢,比起春山说看见自己会觉得痛苦,高起觉得就算拿自己泄愤也无所谓啊。

      耳边只有风声,风声中又好像有人在唱宣卷调,似有心规劝,似已然悟道。

      ……人生在世若浮云,来无影,去无踪。

      ……南无佛,南无阿弥佗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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