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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花引 ...

  •   夏夜微凉,虫鸣此起彼伏,长歌门照例是明月当空、一派祥和。
      书院旁的居室内忽响起悠然琴韵,琴声所过,点水照月,于静谧中漾出一片波澜。
      抚琴青年着青衫盘坐于外间堂中,五官雅致而俊美,双眸低垂、对近在咫尺的平水千岛视若无睹,别一支梅花簪于发间,看上去悠然闲适,十指修长灵动、带出一串衮拂之声。
      月色荼蘼,暖风乍凉,琴声古朴绵长,催了时雨而下。夜风勾起纱帐、卷进细细的雨珠,也打碎了他额前垂落的几绺发、拂起了他眉间萦绕不去的烦恼与焦急。
      面前三步开外端坐的纯阳道子,至今未发一言。

      长歌弟子姓杨名清羽,每日把自己的居所扫洒三遍、非要一尘不染才可。
      因有严重的洁癖,他便不爱往人多的污浊之地去,就算去了话也少得可怜,半天也说不上几句,一手琴倒是弹得行云流水。旁人说一句,他答一句;再说一句,他以琴作答;说多了,他已不愿作答,琴弹了一半就走人。
      门内皆言,谁能相知他的琴语,才能入得了他那双清水琉璃似的眼。
      杨清羽这般外人勿近、看哪里都漫天尘土的脾气,在门派连脸都很少露,只有见着自己的师父才能交流几句琴技。莫说入京为官、纵横朝野,他连有同门不知去向、轰动门内的失踪案也当真不闻不问,如此,被诟病闭门造车实在活该,可惜了他站起来风月颀长又挺拔的皮囊。
      凡事总有意外,正如丝弦弹久了总有断的时候。偏偏断弦之时门内缺货、备用无存,上好丝弦难得,杨清羽不得不穿戴整齐还蒙了面纱,去到他十万个不愿意去的大城镇,结果才入了城门就撞上一个纯阳。
      那纯阳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模样清秀,笑起来阳光灿烂,眉宇间一点朱砂红格外瞩目,负一柄剑在后拦住他去路,道是要问他借一样东西。
      杨清羽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抬手往刚才被撞的肩上掸了掸,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在那纯阳也不跟来,杨清羽放心地去到铺子上,一口气囤了十来副、外加几十根七弦。
      等他揣着回程时天已擦黑,路过镇旁竹林却被告知此处闹鬼,这个点山路已封、明日请早。
      世间尽是污浊之人,何况厉鬼?杨清羽光用想的就头皮发麻。只可惜他看了眼与小客栈紧挨的鸡鸭笼舍,就毅然决然提了盏灯、背着琴上山去了。
      杨清羽不习惯走夜路,何况是夜间的山路,未行至半山天已经全黑,只有惨白的月亮透过密织的竹叶露出半张脸。树枝勾着了纱衣袖摆,他便只得停下,这一停就见到林中捆着线、线上贴着朱砂符,堪堪辟出来一块地。
      本来他绕过即可,偏偏见着一颗老树的树干上钉着一枝分外眼熟的梅花簪,梅花簪上也捆了铃铛、绑着条红线,一路延伸到竹林深处。
      杨清羽一模冠侧,空空如也,不由得有些恼,跨过线布的结界在老树后寻得个正在念念有词的道士,站在三步开外叱问:“你为何偷我簪子?”
      道士一扭头认出他,露出白天那张笑脸,对他拱手:“这位侠士言重,事出紧急,贫道忘了桃木剑,身无银两又未寻得桃枝,侠士的发簪以桃木为芯,故而借你的发簪一用。”
      就算是外行也该知桃木剑乃驱鬼必备,居然连桃木剑都不带,此人不是一般的不靠谱,何况说是借,压根就没想还罢。杨清羽在心里叹息,瞥见他手上的尘污,退到了五步开外,开口还未发声就听见铃声大动。
      只见一团渗人幽黑的雾气迅速接近,刹那间就将阵遮蔽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浓重的压迫感霎时令人陷入异常的悲戚中。
      杨清羽心下一惊,下意识捞了背上的琴平放于手,四指扣弦、蓄势待发,不料清脆的口诀响起,如清泉破雾一击驱散了他心头那股沉闷,使他于惊诧中停了拨弦的动作。
      月光又自阵眼中心漾开,阵眼里,纯阳道士长剑在手竖于面前三寸,双指并拢念出气清玄明的口诀,足下生光绵若云霞、腾出纵横捭阖的剑招,自迷雾穿梭,寻着那处弱点拍出相生克敌的两仪精气。
      竹林随着一声悲鸣而扭曲,烟雾四散又重聚,用来结界的线绳霎时全体绷紧,铃声变得急促响亮,一声声催人心颤。
      倘若有普通人在此,只能吓得肝胆俱裂,纯阳道子却淡定如初,只稍皱了下眉头,换了个了口诀,让气场微微收起、恰巧覆盖住杨清羽的背脊。
      凝视着方才笑容灿烂、现在一脸严肃的道士的脸,杨清羽压下那般惊诧与赞叹,琴声乍响化为音波气劲自掌心泻出。琴本无命无源,心明则音清,通达竹林震彻阴阳,肆虐的恶灵精怪闻之皆惧,笼罩竹林横行的烟雾果真退了退。
      “吾乃纯阳灵虚弟子方子晔,妖孽不可遁形!”道士报出姓名等同于给对方下了战书,当即抓住一点推了个锐不可当的五方正气,于空旷的嘶叫中逼出混沌本体,借着气分鸿蒙之势,迅速拔出树干上的梅花枝,升如日东来之云涛朝那处刺去,一招将那竹林深处的原形击溃。
      登时竹林云散天开、复洒下明亮的月光。
      竹林恢复平静,叫方子晔的小道士回头,杨清羽早就收了琴走开了一段路,他忙攥着梅花枝追过去,将人拦下道:“侠士侠士,谢谢你帮我!簪子还你。”说着双手奉上。
      “不必了,脏了就扔了罢。”眉目疏冷的杨清羽微微蹙眉,看了眼梅花簪上的尘土和后头放大的笑脸,拔脚又要走。
      “等等,方才要引魂,我才将他插在老槐树上,不脏不脏。”方子晔会错了意,忙用干净不了多少的蔚蓝道袍袖子拭了拭,重新递到他鼻尖下,“师父说过,万般皆净,最脏不过人心,你不要介意,这簪芯乃最上等百年桃木所作、最是干净了。”
      杨清羽本欲拒绝,听着那句饱含通彻道理的“最脏不过人心”,竟是止了脚步,瞅着纯阳道子在月光下澄澈无比的眼眸站了半晌,叹气:“那送你了。”
      “啊?”方子晔愣了愣就给他走了过去,攥着发簪反应过来,脸刷得红了,忙跟上他道,“师父说,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
      杨清羽足下生风,将琴换了一边背、挡住他探过来的脸。
      “师父还说……簪、簪子……不能随便送人的……”方子晔说着从另一边探过去,脸更红了。
      杨清羽抬手,迅速地够着琴到跟前,甩出淡淡的音律将他震开几步,又自顾自走远。
      方子晔不死心,踏足使出轻功落到他跟前,提气咬牙,接住他无波无澜又有点嫌弃的视线,道:“我,我没什么可送你,先给你这个防身。”他说着自腰间掏出小匕首,一刀割破了拇指,抬手一划往他眉心点过去。
      杨清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从来只有他避人、别人识趣远离,没有人主动在他厌恶的视线下触碰他、还是直接碰到他脸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给面前的纯阳道子画了一点红。
      “师父说,我的血阳气重,拇指之血又是纯阳之血,给你封了印堂,这样行路就不怕鬼怪缠身。”方子晔坦然收手,见杨清羽愣在原地,微笑地解释后,背过身嘟囔了一句,“哎哟,疼。”
      温热透过印堂隐隐传来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杨清羽本应对血污厌恶至极,抬手想擦,听到他叫疼,指尖便在离眉心半寸处停下、怎么都下不去,倒是因此勾松了遮脸的纱巾、露出刻玉似的面庞。
      “簪子我就收下了,有缘再会啦。”方子晔看着他的真容笑开,眉心的朱砂如血在月下生光,朝他挥手,转身就去找自己的行囊器具。
      杨清羽望着小道士有些单薄的背影,终于拱了拱手:“在下长歌门弟子杨清羽,方道长再会。”
      江湖之大,杨清羽又是个避世独居之人,此番一别无可能再见,他自报家门、尽点礼数也是应该的。
      杨清羽只知人世如音律有规则可寻,却不知江湖处处是惊奇,倘若他知道不久会再见,打死都不会说自己叫什么。

      杨清羽带着眉心的血印就这么平安回了师门,在长歌门内引了不少师兄弟窃窃私语,不过这般于他皆是耳边风,袖子里足够多的琴弦够他五六年不用再出门派的地界,他往后便可落得清静。
      沐浴更衣洗去那痕迹,杨清羽每日扫洒抚琴,又过起了远离俗尘浊世的快哉日子。
      不过三月,杨清羽上回出门的不快还未彻底抛却,那窗明几净中一尘不染的木门就给人敲开,接着走进一个风尘仆仆、微笑负剑的纯阳道子,眉间的那点朱砂晃了他的眼。
      “我可找到你啦!”方子晔朝他绽开落落大方的笑容,把行囊塞进他手里,“正巧这附近有个恶魂要收,可是你们这儿正过节呢,客栈都住满了,我便想能不能找着你借住上一阵,幸亏知道你叫什么。”
      方子晔还在琢磨为何一路行来都不见人,其余长歌弟子听说他要找杨清羽、都露出比见鬼还可怕的表情,一回头,只见杨清羽捧着他的行囊双手发颤,盯着他在明亮地板上踩出来的脚印、脸都绿了。
      杨清羽自然很想立刻将他扫地出门,可方子晔打开包裹、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物什往他手里塞:“我一路行来没得什么宝贝,只在各地买了些小玩意儿,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杨清羽两手攥着乱七八糟的木偶泥人还有糖块,不扔觉得脏手,扔了又觉得脏地板,一时间无法去够着自己的琴,等他放下东西、扫洒几遍外室、能够着武器了,方子晔已给自己找着空屋住下了。
      第二天,杨清羽起了个早,发现厅堂已给人收拾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被整整齐齐摆在落地轩窗前,他看着泥人对他肆意的大笑,一腔怒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帷幔拂走,再一找,方子晔下到村落去了。
      再一日,方子晔摸着他的脾气、学会了进长歌门的厅堂先脱鞋,再一日,方子晔别了那支梅花簪跟他道谢,再一日,杨清羽难以下手的漆树给他用剑气划开、取了漆下来。
      杨清羽一次次放下要扣动琴弦的手,直到方子晔有一日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师父说了,赠人发簪是为结缘。”
      杨清羽手一抖,差点把琴摔了。
      “啊,你别激动,我虽行走江湖根基浅,于这事还未想好,但是谢谢你喜欢我。”方子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面颊如三月春花,扶了把琴、在光滑的琴面留下些微指印。
      杨清羽一把夺过来,气都要岔了。

      杨清羽不止一次想同他解释清楚发簪的误会,但他过去太少同人说话,话开口几句就接不下去,方子晔又快人快语,一次也没有听进去,杨清羽无奈了只得弹琴,方子晔听不懂他的琴语,简直悲剧。
      在别人眼中方子晔与长歌门人相处融洽,一身极有天赋的紫霞功用起来令人叹服,忙时下到村落,闲时帮杨清羽整理扫洒,是个善于助人、心胸开阔的少年郎。
      只可惜看在杨清羽眼里,方子晔就是一团乌墨,在自己一尘不染的人生中横平竖直画了个叉,只是这个叉画得不够有力。
      杨清羽闭门习琴多年、境界奇高,真神不知鬼不觉地轰人走不是不行,可方子晔曾说,“最脏不过人心”。这纯阳道子虽不拘小节,认真起来却是一派入定谪仙的模样,行端做正,粲齿而笑能让人能窥得一派天清日晏的风景,恰恰诠释了什么叫“最净不过人心”。
      有浊便有清,方子晔蹭吃蹭住几日,却让洁癖多年的杨清羽彻底迷惑,明明人世皆浊,为何会有此分别,莫非过去皆是错?他如此思来想去,一手琴弹得越来越乱,就是没有下手轰走方子晔。
      何况,方子晔对发簪执着的误会,让他略觉得自己害了人、多少有点内疚。

      方子晔做人有些迷糊,往往在关键时会掉链子,念错咒惹来山雀围攻、取水符线拉反被拖进池底,藏在衣里、时常当桃木剑用的梅花簪就是铁证。
      杨清羽就算再厌恶,也不会真见死不救。每每收到他的求救口信,弹完了三首大曲子企图视而不见,最后也还是叹口气相帮,往往去了才看到,方子晔早已自己摆平了。
      时值江南的庙会,方子晔不会说这里的话,要交流沟通往往也拉上杨清羽,杨清羽坐着船去别的岛上便不得不撞上人群。起初他以面纱遮脸远观,结果被方子晔一把抓住拖着去看社戏、看高跷,看嘈杂地令人心惊又有那么点吸引人的吐火表演。
      毕竟,为了寻得鬼怪出入林中的方子晔常常弄得比所有人都狼狈,而他脏兮兮的手就喜欢自来熟拽他的胳膊,然后递给他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让他意欲撤走的手臂生生顿住。
      杨清羽就这么被拖着走几遭,渐渐也不那么厌恶人,面纱也不戴了,只是从每日扫洒三次,变成了每日更衣三回,直到院外挂满了曝晒飘荡的衣衫,干脆也都放弃了。
      如此这般,他到村落也认命许多,遇上难缠的混混阻挠,先方子晔一步三振琴音警告之,再不听就弹一曲平沙扔湖里,到后来他不用出手,混混见了他就先跑,惹得方子晔怀疑混混们是鬼怪附身。
      久了,连书市上的孩子都知道,方子晔有个交好的长歌友人。
      方子晔起初倒并不想久留,鬼怪也罢,邪祟也罢,灵气高如方子晔本该轻松解决。这回他似乎真的遇上了麻烦,出航只能在一片碧波中茫然,待他同杨清羽回门派,雇主的宅邸又闹了事。几次下到村落都无功而返,这般在长歌地界呆了很久,久到杨清羽平淡又干净的人生糟的无法拯救。
      其实也没那么久,倘若杨清羽的洁癖不是偏执的心神和凡世皆浊的错误认知作祟,他万不会因一个小小的纯阳道子、在短短一个季的时间里大有改观。
      仲夏的时候,他已能于居室端坐,给方子晔讲解别处罕见的、长歌藏书里得的经文或轶事,对蟾蜍爬上台阶的事实视而不见。若不是他讲的慢句子又少,方子晔定能多听一会儿再睡着。
      方子晔心思单纯却十分灵动,不能明白他的琴语也能感得曲里的情绪,偶尔听他抚琴、感知琴里的悲悲喜喜,将喜怒哀乐浮于脸上,带动自己不经意中运转的经脉,搅得满室的气氛异样。
      杨清羽偶然弹起《梅花三弄》,泛音点点如梅间细雨敲窗棂。
      方子晔坐在琴室的一隅,翻着杨清羽替他问鸿鹄苑的郑爷爷处借来的典籍,听着琴音便从书卷里抬头说,喜欢这首,落梅似雪,再美不过了。
      游历四方,果真还是记得那一抔华山初雪,杨清羽便常弹《梅花三弄》,每每弹得那一处华彩,他看着方子晔自眉心朱砂处舒展开的平和安然与淡喜,感叹至清至净不过如此。

      杨清羽不再计较方子晔的种种,甚至不再解释那梅花簪,俯首一曲精妙绝伦的《广陵散》,抬眸远望那平湖,见得乌墨渐散与碧波清水。
      “那邪祟明明就锁定在一处荒岛,但怎么都引不出来,周围四平八稳得什么都没有,真是奇怪了,这东西已经换了好几处地方。” 方子晔愁眉而来,一袭道袍干净如蔚海,说着忽然声音小了下去,“我这般多日寻源未果,雇主家宅不安,今夜再试他一试,如若邪祟机敏换了地方,办不成雇主就要搬走,我也要走了……”
      杨清羽按停琴音,望着他道冠后与帷幔同飘的垂带,站起来:“我与你同去罢。”
      方子晔却难得严肃,摇头道:“这等有灵的邪祟难见,琴音可通达阴阳,你可不行,我自幼习此方士,你若无修为加持,太过危险。”
      杨清羽头一次被嫌弃了,冷哼一声:“无论办成不办不成,都得来见一见我,走不走容后再议。”
      不料方子晔有些为难地按了按眉心朱砂,支吾着转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我今天遇见你游学回来的师父了,才知道原来你以前和现在过的是那般不一样的,你师父说你从前每日要习四个时辰的琴,现在这般似是要荒废琴技的模样。”
      杨清羽一个皱眉,从前其实他是要习六个时辰,没有人的时候整日都在琴上度日,方子晔来了长歌门他光书市都十日去五回,偶尔在码头还能遇到市集,时间分散被拖延是有,不过他早已不介意。
      “那个……师父说过,缘分不可强求的。”方子晔抢白又道,头垂得更低,“我,我只当你是不喜欢陌生人,害、害羞,额,如今我才知你是讨厌这些的,我千不该万不该无意中毁了你的清净修行。我叨扰多时,也该走了。”
      或许方子晔年轻,并不知赠簪结缘的真正含义,他以为结缘不过是要好的一种表示,他感得曲之情,感不得人之意,到底是不解其中玄妙。
      趁着杨清羽愣神的空隙,方子晔已展了轻功绝尘而去,独留轩室的青衣形单影只。
      杨清羽垂首立了许久,心知自己从此可一日三扫洒、继续过不染纤尘的清净日子,勉力坐下,指尖一动欲续弹那半首曲,勾弦勾了个空。
      方子晔一身轻功同紫霞功一样,使出来便轻轻巧巧、不染凡尘,出了长歌门派下到村落,一入众孤岛就难觅影踪。
      杨清羽独自出门甚少,搭船在湖上转了一整日都没寻见人,待到日薄西山、在湖面挥洒碧波红霞,他只得回去等着。
      入夜,方子晔来了,拖着发白的道袍在他琴室内寻得他,然后在他五部开外坐下,朱砂暗暗,笑容淡淡。
      杨清羽一曲毕,还未叫他,他就起身走了,杨清羽望着一尘不染的地板,想起他脚上未脱的靴子,刹那忘了呼吸。
      第二日,杨清羽又巡湖未果,照例只在入夜时分见了方子晔来了又走。
      第三日,杨清羽惊动了师门帮寻,仍无所获,特地挑了支长曲子,竟多留了方子晔一会儿。
      第四、第五日,方子晔的雇主寻了方士相助,杨清羽于琴室弹起《梅花三弄》,方子晔坐的离他近了一步、又一步,堪堪停在三步之外,笑容满面。
      第六日,相助的方士无功而返,杨清羽只得按弦不停,于华彩处泛音不断,循环往复两个多时辰,双手终于在一个挑弦后不支,琴音绕梁、三转才停,方子晔留了太久,脸色苍白地退去,琴室子夜静谧,独有雨声。

      今夜已是第七日,信函连华山都未到,何谈救援?
      杨清羽的琴不敢停,曲子也不敢换,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越来越淡的道袍边角。
      世人皆言知音难得,现在的杨清羽已不求相知、只求相伴。
      曲终有时,人散当下,雨声叮铃急切打湿了帷幔,杨清羽自知无望,于夜色颓靡中蓦地按停琴音,一抬头,那熟悉的人影居然还在。
      “我来看看你。”方子晔的声音虚无缥缈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看着他,笑起来,“我记得来的。”
      杨清羽指尖一颤,勉力压住自己的狂喜,冷静道:“你只记得来,可记得还有事应了未办?”
      果然,方子晔歪了歪头,一副难解其意的模样,暂时不走了。
      眼下是第七日,方子晔有了神识,回光返照,伊人欲行,即便杨清羽不得其中门道,也知这是最后的机会。
      “你应了我,说要把簪子还我再走,记得么?”杨清羽边说,便将琴背在了背后,在他找遍全身、最后无措看着他的视线中,步下台阶,“带我去取罢?你知道在哪里。”
      杨清羽常感怀琴曲而笑、难得对他展颜,纵使此时是半个方子晔,也在他绽开的笑容里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方子晔已是灵体,连佩剑都未带上,身外之物的发簪力弱,更是不会随来,杨清羽赌赢了,连夜解了绳索登船,平生第一次费力地在湖面撑杆,行了不知多久水路,才跟着方子晔的人影在一处荒芜的小岛上登岸。
      他拨开丛生的杂草荆棘,入了一处幽暗的山洞,一踏足便感气温骤冷,明明是盛夏时节,居然如坠冰窖。
      提灯昏暗,杨清羽又燃了火折,只见洞内昏暗,处处贴着符、缠着线,他跟着他步步为营,最后见方子晔在一转弯处顿足、朝他示意颔首后转瞬不见了。
      他忙赶过去,一转就撞上了坚硬又冰冷的石碑,石碑高大且表面光滑有浮土,抬手擦去上头的尘,石碑即刻露出晶亮的本体——这是一尊类似冰棺的封印,厚厚的冰层下,方子晔保持着垂眸结印的姿势,睡着一般“站”在冰里。
      杨清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抬手想要碰一碰,又缩了回来,捻着早就沾满手的尘土踌躇万分。
      鬼怪不比凡人,结印在则邪祟本体未去远,杨清羽不通此道且专注于冰棺,忽闻铃声大动,手中的火折提灯俱灭了,反应过来时已经堕入无边的黑暗中。
      他勉力支着起身,抱琴在手又将琴后的剑柄握紧,凝神屏息挪了挪,听着哀怨的琴声隐隐自不远处传来,曲调绵长悠远、丝丝入扣、将无边的绝望织成网、渐渐围住了他。
      有竹林的先例,杨清羽又精通音律,听这琴音便知对方以此作媒、枉害人命,当即调弦奏出宫商角三音,如轻语低吟的律调霎时化为利刃、百转折千回嵌入对方琴音中。
      岂料对方势头不减,结了五气连波将本体隐藏入混沌的气韵,悲音扰人心神、如泣如诉。
      杨清羽抓不到他的位置,于琴上进退衮拂、渔歌一曲潮起江月,铺下音域,桐木琴一响,腾于半空,文武二弦自指尖泻出一抹亮,徵音雪畔笙歌、羽音弦动绕梁。
      谁知一曲《阳春》未完,对方的轻音长啸震彻天际,音律化为实体飞羽呼啸着从四面八方飞来。
      杨清羽当即变调,撮弦奏出一曲镇煞除秽的琴曲,端正的琴音如钟声当空、振聋发聩、压了飞羽纷落,尚未出杀招,只见一团熟悉的光晕若云蒸霞蔚、破开迷雾而出。
      他大惊,慌忙收了琴音从半空落地,眼见着含笑的方子晔从对面走来。
      方子晔似是刚睡醒那般、看他的眼神有些迷蒙,靴子踏入绵延的白雪中一步一印,走一步道冠上的雪白绾带就晃一晃,衬着双眸一点点清亮起来。
      “杨清羽,我们回长歌门去。”方子晔眉眼弯弯,朝他伸出手,“好不好?”
      方子晔的身型外貌,方子晔的声音,方子晔的紫霞功,杨清羽稍有迷惑,下意识点了点头,直到发白的蔚蓝道袍触手可及,他忽然见着地上的雪半点未化。
      最脏不过人心,只因最脆弱、最柔软的也是人心,最容易被迷惑、最容易被动摇,念及这一点,杨清羽忽然清醒了些,想动但已在恍惚时被对方所困,浑身像是被人压了秤砣一般挪不得半步。
      凄厉的尖啸如魔灌耳,杨清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方子晔敛了笑容,看他下一瞬变得眉目狰狞、作势要扑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周身忽然罩上一股清阳之气,此气来的果断也决然,硬生生挡了那凌厉的阴寒,将他护了那么一刹那,如春风化雪将他几乎要冻住的心神融暖。
      杨清羽浑身一颤,下意识按了按什么都没有的眉心,足下生风踏出一招绰影重摇,反手全力一震琴弦,势如破竹、气冲秋瞑,将“方子晔”弹开很远。
      果真,“方子晔”一声悲鸣就将方才地伪装散了个干净,化为一团紫黑的浓雾缩于山洞洞底暂歇。
      周身的温度还固执地未散去,杨清羽不再耽搁,奏出一曲《平沙落雁》生生扼住了对方欲动的身形,一下侵入对方的思绪将之困住,任由碧波万顷下的无尽悲伤隔空涌上心灵。
      杨清羽自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处窥得一名坐在大雪中抚琴的长歌弟子,琴声散乱,语声渐远,发白的脸上尽是无望与悲戚,周身的水波旋转、漩涡似的困住了他。
      同门、失踪、溺水,杨清羽依稀记得自己去到城镇前有这么一回事,后来门内弟子们遍寻未果,此事就只得暂时搁置,他从前不闻不问、听过只当俗事一桩,却不料兜兜转转,还是叫他碰上了。
      按下心头的寒意和悔恨,杨清羽拇指扣弦,三振手腕奏出雁鸣声声,雁群由远及近,群翅拍打水岸凌乱纷织,自空中渐落沙地、饮水共度,而后群起;唯一孤雁逗留离群,欲振翅却摔落,挣扎几番悲鸣阵阵;忽得天光乍亮,水阔天空,孤雁当空勉力一跃,终融入无边天际,雁鸣回响,不绝天际。
      一曲奏罢水波静,杨清羽只知平沙落雁可控人心神,不料这化为邪祟的鬼怪也是心神的一种,他成功地控住了对方的行动后,费力地从同门的思绪中剥离,张眼便见洞中不再黑得令人胆寒,周身的暖光和洞底的青光交相辉映。
      杨清羽低叹一声,袖手拨光、清歌破夜,抽出精工铸造、藏于琴后的寒光冷剑,由身旁的光亮相引、欺身刺出,结界铃声大作后戛然而止,洞内冰雪消融不复,洞底的光也暗了下去,且随着浓雾消退落下一物。
      杨清羽拾起来,只见静静躺在手中的是自己的梅花簪子,他尚未再动,周身的温热刹那间没了。
      他脸色大变,扔了剑,不管不顾地朝方才那处冰棺奔过去,堪堪接住了方子晔颓然倒地的驱壳。
      “方子晔……”他喊了声。
      道长双眸紧闭,气息全无。
      方子晔再怎么迷糊,最后总是能逢凶化吉,毕竟修习紫霞有山河护体,何况他技术并不差、往往用不上这招。可方子晔的心柔软温暖又清澈,对方恼羞成怒,以簪相诱、以形迷惑,方子晔这般是最容易上当的。
      他上当,竟连最后的防御都撤了去,他忧心,七日徘徊最后以魂相引。
      “方子晔!”杨清羽抱住他冷得像冰似的身体将那簪子塞进他手里,悲恸地将脸贴紧他毫无温度的光洁额头,痛哭出声,“我方才是骗你的,我没有要你还。你回来吧?我不讨厌你,你回来罢!”
      只可惜方子晔早已听不见也看不到,梅花簪在手却不能握住、缓缓松落到地上去。
      杨清羽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平静的容颜许久,轻轻将他平放,取了自己的琴在膝,指尖流转,勾挑出声、再奏一曲《梅花三弄》与他,点点琴音如缟素落梅、又在方寸之地下起了雪。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霞光灿灿、透过杂草丛生的洞口洒进点点朝阳之光,杨清羽仍反复奏着那处方子晔最喜欢听的华彩,眼神空空,指尖眉心沾尘毫无所觉。
      日光映上纯阳的脸,方子晔皱了皱眉张开条眼缝,听着琴音又躺了会儿,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灰头土脸的杨清羽,吸了口气后竟笑了起来:“怎么弄成这样啦?”
      真正的方子晔,从来舍不得全名带姓、那般生疏的叫杨清羽。杨清羽听了他这句,手一抖,在琴弦上刮出一串杂音,茫然地抬眼、看着他自顾自撑着坐起来。
      “既然你说不讨厌我……”道士捡起身旁的发簪,随手就藏进衣袖里,再将袖子背到身后去,“那我真的不还了?”
      “你……先前都听得到?”杨清羽缓缓撂了琴,沙哑地问他,眼神不停在他的眉眼和朱砂间游移,恍惚如梦呓。
      “嗯。”方子晔点了点头,看着他有点魔怔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我被冻起来的时候赶紧念了口诀聚魂,本来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撑住……还好这‘桃木剑’引魂,你的琴声我认得、带我回神,虽然这几日的事忘了不少,不过总算……”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眼前人扣着双肩按进怀里,然后他便给杨清羽大力地抱住、搂得他才有实感的驱壳疼得厉害。
      “你真的不讨厌我?”方子晔尽管疼得呲牙咧嘴,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边说边把袖里的簪子护牢。
      杨清羽摇头,继而苦笑着将脸埋入他的颈间,手上力道未松,低低一叹,念:“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次并非是内敛的琴声琴语,而是直白的琴曲《凤求凰》的歌词、清清楚楚地由杨清羽说给他听。方子晔霎时懵地晕晕乎乎,从脖子红到了耳根,澄澈透亮的目光跨过他宽阔的肩膀、直看进薄雾朝霞里。

      纯阳弟子抓鬼不慎遇险、长歌弟子相助化危为安,这段佳话本该为人传颂,只可惜隔日在靠近傍山村的孤岛水底打捞上来一具失踪弟子的骸骨,门派上下为之震惊,震惊之余也鲜有人提他们的功绩了。
      若真要提起什么,必须是杨清羽这个厌恶污浊、生人熟人都勿近的琴师翘楚,有一天抱着个干净的小道士狼狈而归,谁知从此不仅摘了面纱也撤了与人的大防,愿将琴技献于人前。
      方子晔虽回了魂,却因气魄外游衰弱,实实在在病了一场,杨清羽专程请了万花谷的大夫给他诊治,自己则每日扫洒、务必窗明几净让他好得快些。
      没多久,方子晔就能捧着食盒与他荡舟同游,梅花簪别在衣襟上,气色饱满的面庞时而微笑、时而飘红。
      两人去到梅花鹿扎堆的岛上喂食,方子晔逗着鹿,杨清羽在边上弹琴等他,一前一后在如镜的水面倒映出旖旎风光。
      梅花一弄、弄清风;梅花二弄、弄飞雪;梅花三弄、弄光影;暗香浮动、水清清。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梅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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