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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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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蘅前往太原是安史之乱之后的第二年,彼时史思明率叛军围困太原数月之久,正是战局最为胶着之时。每日从东城和汾桥撤下来的伤员被安放在后方的广场上,战事最为吃紧的朝晖门前更是时刻便有将士捐躯而死,许多尸体被简易地埋葬在汾河边,甚至没有姓名和牌位。
那年秋天,青岩万花谷三圣手之一、谷中述怀阁的老阁主孟亭书溘然长逝,而他的亲传弟子江蘅便由此接过他的衣钵,成为新任阁主。从年纪和阅历上看,江蘅显然资质尚浅;虽得师父真传,但自幼深居谷中,难得展现出令人信服的医术绝学来。
彼时太原战事愈发危急,谷中陆续有年轻弟子学成之后前往太原援驰守军。江蘅与谷主商议之后,便于同年初冬出谷,取道洛阳北上太原,自此留驻苍雪龙城。
如今已是初夏时分,距离她来到太原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三月时史思明回守范阳,减轻了些许驻军压力。从当初在朔北寒风中奔袭在后方和东城之间为伤员包扎施针,到如今凭借过人医术具备了为高级将领诊治手术的资格,冬去春来,她从起初对将士死亡的难以释怀,到如今对事态的淡然处之,战争的确警醒磨砺了那群曾身在桃源却胸怀天下的少年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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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东城,迎泽门。
江蘅正从城门上层的谯楼过廊里往回走,忽地听到沉重铁门缓慢开启的声音,伴随着车轱辘轧过粗糙路面的杂乱声响。
她心下疑问,便侧头往外瞧去,正好看到数列辎重车正通过城门,上面被油布严严实实地盖住,看不清具体载了什么。
辎重车周围零散地站了几名护卫,俱是身着蓝黑劲装,脸上覆着铁面,看不清模样。他们手持劲弩,不时来回打量着周围的情况,使空气里陡然有了紧张肃杀的味道。
太原守城副将李恬迎面走来,唤了一声“江阁主”,江蘅便指着城楼下这一幕问道:“李将军,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李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一笑:“这是川蜀唐家堡的人,和我们有军火贸易往来。今儿是交付新的一批暗器和火炮的日子。”
她表示明了地应了一声,便看到有军需官从城门里出来,同领头的军火商进行清点核对。她收回目光,同李恬告别后便顺着城墙下来,靠近城门旁时兵器交接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军火商身边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正同那军需官说话。
那人和其他负责押送辎重的唐门弟子装束相似。他侧身站着,戴着银面的半张脸对着江蘅的视线,使她看不清他的模样;而左腰系着一枚孔雀翎却极为惹眼,那雀翎做工甚是精致,中间还镶着蓝纹玉,被余晖一照,熠熠生光。
所以这人才是这群军火商人的领头人?腰间的孔雀翎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样子。
他仿佛察觉到江蘅的目光和腹诽,微微地转过脸来;而她下一瞬便调转视线,不露痕迹地走开去了。
***
江蘅的住处位于太原西城的角楼上层,是除了西城楼之外第二高的建筑,四周视野极为开阔,日照明朗的时候甚至能远眺到东边的朝晖门。
这两日战事暂歇,她难得清闲地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清晨站在回廊眺望远处战况时,没有看到弥漫多日的硝烟,心底略微安定了些。
云破日出,四周澄净的空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视线里隐约有机关翼翩然而过,穿梭在薄雾云层里看不真切了。
她起初没当回事,傍晚时分经过广场,正待登上城楼,忽地感觉到眼前一暗,那机关翼又再次掠过眼前,遮住了大半日光。这次她距离机关翼极近,熟悉的蓝黑衣带几乎是扫过眼尾,那唐门登顶在高处的角楼屋檐上,下一刻便收起了背上的机关翼。
他微微屈身垂首,身姿挺拔流畅,落日从西侧的山头追过来,熔照得他仿佛一座静止的雕塑。而下一瞬,那雕塑从怀襟里掏出了什么,专注地在上面勾勒了起来。
江蘅心下奇怪,看他目光所落的方向应该是西侧城墙。此时正值各处城墙的换岗之时,这军火商是想干什么?难道他连布防图这种军事机密都卖?
或许是站在原地保持着仰首的姿势太久,引得广场一侧的纯阳宫刘梦阳还特地走过来询问:“江大夫,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她只得先行离开。
次日清晨她特地站在回廊上观望了许久,终于没有再看到那唐门的身影。此时距离那日的军火交易已经过去了四五天,再怎么说那帮蜀中人士也该回去了,尚滞留在城中实在令人起疑。
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将昨日傍晚那一幕告知副将李恬一声,却在转身的瞬间几乎吓了一跳。
……那唐门就踞在自己这座楼的一角飞檐上,手里一截炭笔,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绘制着什么。
她依稀望见那张纸上蜿蜒铺陈开的图样,应该是城墙细节图没错。上面还有几个箭头和圆圈,似乎是弓箭手和火炮的分布位置。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的侧脸笃定专注,丝毫没有细作该有的紧张局促之感。
她就这么站在回廊畔,等他画完。
那唐门终于收起了纸笔转过身来。
她望见他的完整面容,左半张没有被面具覆盖的脸也仿佛被无形的薄冰冻结,看不出什么表情;而那眉眼也同那面具上熔铸出来的那般,狭长精致,斜飞入鬓。
他似乎早知她在这里,淡声道:
“江阁主。”
江蘅有些诧异于此人会知晓她的身份,却还是点头应允。
那唐门看上去没有想和她多言的兴趣,下一瞬便回过身去,撑展开了机关翼。
“阁下请留步。”她出声喊道。
他扬眉看过来。
“无意冒犯阁下,可如今敌我战事胶着,阁下随意绘制太原城防图并带出龙城,使其流入中原复杂势力之手,是不是有些不妥?”
她已尽量说得委婉,但其中的指责意味却是不言自明。
那唐门似乎怔了一秒,而后伸手从襟袍里掏出那张纸来,抖展在她面前:“你说这个?”
她点头。
他盯着她的眼睛,而她亦是毫不示弱地回视。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缓慢地开口道。
军火贩子。
当然江蘅不会把这个答案脱口而出,囿于良好修养,她只是微微垂首道:“那日我曾在迎泽门看见阁下和其他唐门人士,同太原守军交接军火。”
那唐门一动不动地听她说完,尔后收起了背后的机关翼,从檐角上轻巧地跃下,来到她面前。
“今日承蒙江阁主另眼相看,实在是唐某之幸。唐某平生之志不过做一介江湖草莽,来去自如,也算是落得个自在快活。不过眼下受人所托,凭些雕虫小技在东城神机大营之中担任教习一职,以后江阁主若是得空,可来神机营寻我。”他语声平淡,却透着不无的讽刺意味,江蘅被他所述内容震惊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抱歉,是我——”她低声开口道。
“不必,是我之前行事鬼祟引人误会,江阁主牵挂太原战事,有所误解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伸手制止了她未竟的道歉之语,扬了扬手中的图纸,“至于这个,是给神机营的将士们用来熟悉站位和交接次序的,江阁主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审阅过。”
“先生言重了。是我之前出言唐突,冒犯了先生,还望海涵。”她伸手将他拿着图纸的手推了回去,“在下怎敢再质疑先生。”
那唐门不再言语,收起图纸便要离去。
“还未曾请教先生名讳。”
他顿了顿:“并非为难阁主,但我唐门一族向来习惯隐匿自己的容貌和名字,此次虽涉足军中,但依旧不能免俗,还望见谅。”
江蘅目送他的机关翼消失在晨风朗日之中,还未能从惊诧中彻底回过神来。
她来到太原将近大半年,经历了大小战事无数,也自诩熟悉城内各色人等,而方才那人竟是如同常年隐身一般,从未在任何场合见过。
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