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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祸起青宫(1) ...

  •   明知她言语间另有所指,暄默了半晌,却低声道:“今岁天寒,节气迟了月余,故而桐花尚好。过两日你自去瞧了便知。”
      这时门扇被人推开,来人却是潘简容。
      不等招呼,只管往矮几对面坐了,先抬眼望了望赵暄,继而却对阿七笑道:“若等卞四对完棋,怕已不早了。不知小公子要讨什么画?”
      阿七便道:“人说王元浩棋艺颇精——”
      “小公子莫要小瞧了卞四,”简容笑得半真半假,“想他卞家,将天下的算盘都快拨尽了;到了他这里,算几路棋,应是不在话下。”
      阿七不知如何答,侧脸瞧瞧赵暄。
      暄笑了笑,“王元浩尤善山水。”说着吩咐阿七,“你先随周进出去,我稍后就来。”
      阿七也不耽搁,起身便走。只听身后暄对简容道:“今日乏了,先行一步。劳你二位在此候着。明日过午往七皇叔府中再叙吧。”
      简容笑着应了,口中却揶揄道:“围猎近在眼前,王兄还须爱惜些气力才是,若腰酸背软拉不开弓,倒惹人笑话。况且我瞧这小公子,身板亦是单薄得紧——”
      暄笑骂着起身,亦不与他多言,径自离去。
      却说阿七在马车上等了一柱香功夫,暄才带了两名小厮出来赌坊,近得车前,亦不骑马,只管上车向她对面坐了。
      阿七见他阖目倚坐,面上倦意更深,便也不与他搭话。走出一段,忽听他低声道:“卞家祖上,曾是前朝巨贾,富可敌国。”
      阿七稍一迟疑,终是说道:“我听闻,如今卞家已数代为官,且,应属太子一党。”
      “不错。现今卞家四子之中,”暄道,“长子次子皆做过太子伴读。”
      阿七因问:“那这卞四——”
      “因太后旨意,卞四自幼入宁王府侍读,与我情同兄弟。”暄似是叹了一叹,继而却笑道,“在京中同我一样,亦是声名狼藉。”
      二人静了片刻。暄又道:“春夏之时,万物生发,原本不宜狩猎。往年聚于上陵,围猎倒在其次。上陵谷地沿籍水一线,地势低平,辟有一处马场,兼做皇族子弟演习骑射之用。围猎之时,男子在此比试骑射,故而籍水沿岸并未设下关卡,直通上陵之外。”说到此处,暄仍旧阖着双目,唇角却微微一勾。
      阿七顿觉心底慌乱,垂下眼——莫不是被他觉察了什么?拿捏再三,索性问道:“骑马沿籍水而行,当真无一处拦阻么?”
      “正是。”暄低低笑道,“幼箴十三岁时,曾纵马一路奔出上陵,护卫足足追出十里,才将她拦下。”
      阿七愈发难安,却装作漫不经心:“当日你也在场么?为何不亲去捉她回来?”
      这时暄手中一使力,阿七便跌坐在他腿上。挣脱不得正要发作,却听他淡淡说道:“能劳我费心费力去捉的,世上倒也不多。”
      阿七口中说着:“谁稀罕——”一面却偎进他怀里。
      暄将手抚着她的面颊。阿七觉察他手指有些发烫,恨道:“两日不曾阖眼,添了伤还不好生歇着,不如死在外头,岂不干净!”
      暄也不恼,低头瞅着她笑道:“我死了,你又该如何?”
      阿七想起白日里上陵一场虚惊,原要再说几句狠话,到底缓了语气:“我也不知。。。。。。该如何。”
      “若换作苏岑呢?”
      阿七本有些发怔,闻言立时拧眉恨道:“少跟我说这些没要紧的散话!”
      暄似是叹了口气,正色道:“是该歇着。偏偏有事,拖也拖不得。”说到此处一顿,果见阿七抬起头,只当他有什么正经话说。暄却调笑道:“今晚不出去闲逛一番,如何得见苏将军,定下他家的彪悍妹子?”
      阿七哼了一声。心道不过是小伤,应是无碍,便使力要将他推开。暄却就势一歪,恰好枕在她肩上。
      唇角擦过她颈窝,气息既沉且炙。阿七只觉半边脸颊作烧,待要挣脱,却听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哑声缓缓道:“不要动。。。。。。”心忽然就软了,红着一张脸,不再乱动。
      一路无话,恍惚间,已到了宸王府。马车微微一晃。阿七回过神,抬手将肩上的人推了推。
      半晌,暄直起身,却不急着下车,一手扶上她腰间,一手扯松了前襟,“今晚热得很——”
      此时车帘已被侍卫掀起。众目睽睽,饶是她脸皮再厚,亦有些羞恼。压低声恨道:“你下是不下?”
      对方不答。阿七摔手便跳下车去。只听他在身后轻笑道:“且扶我一扶。”
      阿七心内暗骂,这厮莫不是被人下了□□?腹诽归腹诽,终是回身将他虚扶了一扶。不想那人做戏亦要做足,脚下虚浮倒像真的一般,阿七未及回过神,整个人已直压下来。
      阿七一惊,忙将手臂兜住他腰身,近旁两名侍卫已闪身上前,先行将他搀住。
      众人也大惊,一时竟有些乱了方寸。季长赶至近前,急命抬进去,眼见这情形不同往日,不禁沉声道:“王爷?王爷?”
      连唤几声,暄将手微微一摆,声音几不可闻:“往外书房去——”
      一番忙乱过后,灵娣带了几个丫鬟服侍着赵暄在外书房歇下,与季长稍一合计,又遣人速去请蓝思正——无人顾及阿七。待内院玉罗得悉消息匆匆赶来,却见阿七在书房东厅远远坐了,手中一盏半冷不冷的乏茶,心下犹自不解。
      近旁无人,玉罗又急着往房中探视,因上前轻道:“姑娘不去瞧瞧殿下么?”
      阿七淡淡应了一声。玉罗瞧不出她的意思。此时灵娣自偏厅过来,恭声向阿七福了一福,口气却极凉:“殿下命婢子送公子回缣缃苑歇息。”
      阿七便道:“不必劳烦姐姐,有玉姐姐送我便是。”
      不想灵娣淡淡一笑,“殿下心中记挂,吩咐务必叫婢子送下,婢子还要回来复命的。”
      阿七瞧一眼灵娣,见她眼角隐有泪意,心念一动,当即搁下茶盏,起身往西次间寝房而去。玉罗急忙跟上。灵娣作势要拦,阿七已掀起帘帐径自走了进去。
      房内燃了几盏上用夹纱素灯,光晕柔和。榻前帘幔轻垂,侍女们悄无声息侍立两侧。见阿七上前,便有一女轻轻一福,替她掀起一角纱帘。
      内中犹有两名女子,衣袖轻挽,正自铜盆中将温水浣洗帕子。见阿七突然闯进来,倒愣了一愣。
      低头一扫,却见那人阖目躺着,不知是睡是醒,鬓间一层薄汗,双颧红的有些诡异。阿七顾不得自己仍是男子装扮,凑上前去,眉头一拧,低声道:“都下去吧!”
      二女迟疑间相互一望,并无起身让开的意思。阿七不耐道:“灵姐姐——”
      身后跟来的灵娣朝二女悄一挥手,她二人方起身退下。
      伸手向他额间一拭,已烧得灼手,再探探腕上——脉浮且数,倒像寻常外伤所致气血瘀滞的脉象——方知他昏睡不醒,竟不是装的——不禁低低自语道:“可不就是自己作死么?”说着便要将他额间棉纱取下。
      灵娣忙上前拦住,急道:“公子要做什么?”
      “昨日过午才被伤着,一日不到却烧成这样。”阿七也无甚表情,只低声问道,“先前是谁替他料理伤处?”阿七还记得当日在祁地,他替自己受下杖责,伤势远重于今次,入夜仍能快马往返百余里,丝毫无碍。
      灵娣原不欲多说。玉罗睇一眼灵娣,“平日殿下如何待姑娘,你还不知么?不必拿话搪塞。”
      灵娣这才如实回道:“是蓝大人。自老爷府中回来,并未经外人的手。”
      “若非成心,便是庸医了?”阿七明知蹊跷,心内既忧且恨,口中却淡淡道,“罢了,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等蓝大人来了问过便知。”
      二女见她出言无忌,反倒不知如何接话。
      阿七也不再与她们多说,只将棉纱取下细细一瞧,伤处稍有红肿,看似并无大碍,却更觉忧心。抬手再去推他,竟是不醒。
      到底心中难安,想叫来周进问个明白,转念又想,既是灵娣亦不知情,周进岂肯对自己直言?心烦意乱,好容易将蓝思正盼了来。
      蓝思正诊视一番,开过方子。阿七待要问些什么,蓝思正却一味言辞闪烁,被逼得紧了,索性一揖到地,“在下若有可说的,岂敢有瞒分毫?等殿下醒转,公子有多少问不得的?”
      阿七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唯有耐着性子候在榻前。
      一时煎了药来,暄倒略略有了神志,阿七在旁冷眼瞧着侍女喂药。那侍女素手皓腕,泪眼盈盈,因见他气息粗浅,一碗药未尽,中途已歇了两歇。阿七终是看不过,从她手中劈手夺过药碗,捏住下巴直灌了几口。暄兀自咳个不住,这厢药碗已立时见底。
      那侍女看得心惊,又不敢拦,只忙不迭的用帕子替他擦拭唇边的药渍。
      暄倚在榻上咳了许久,唤阿七道:“你来。”
      阿七凑近些坐了,便听他叹:“被你呛死,才叫冤枉。”
      又是痛又是恨,阿七咬牙道:“今回这出戏,殿下怕是演得太过了。”
      暄双目微阖,想伸手拉她过来,无奈臂上半分气力也无,唇角勾起一丝苦笑:“过了?如今怕是还未开场呢——”
      阿七心底一酸,生怕被他瞧见自己落泪,忙回过身去向几上取过一盏温水。抬眼又见窗外天色隐隐泛青,心知此时多说无益,便缓了语气轻声道:“歇了吧。许是已近卯时了。”
      暄果然不再言语,沉沉睡去。阿七守在一旁,将手攥着他的衣襟,无端只觉心底发慌,片刻不敢阖眼。
      直至天色发白。灵娣带人进来熄了灯烛。因劝阿七回去歇息,阿七不肯,又命她找来周进。
      季长等人亦是一宿未能安睡。此时季长与周进一起过书房来,阿七对周进道:“不必再耽搁了,该请的,只管请来吧——”丢下这句,便往寝房走。
      将走出一步,回头却见他二人仍愣在当厅,不禁低斥一声:“蠢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周进这才回过神,向季长递了个眼色,二人这才退了出去。
      出来过厅,周进先便“嗐”了一声。季长与他共事多年,自是明白,抬手朝他肩上一拍:“此人虽生得不男不女,到底心计过人。先前你吃他的大亏,也是没奈何。如今正事要紧,既是王爷都信任他,兄弟你且看开些吧。”
      二人便分头行事,一个快马往宁王府通禀,一个直奔内院而去。
      玉罗早叫两个小丫头在内院垂花门外候着,此时一见季长,忙不迭的进去传话儿。
      半炷香功夫,外书房门廊下便聚了十来名妙龄女,端的是环肥燕瘦,百媚千娇,甚是悦目赏心,无奈个个哭哭啼啼,梨花带雨。
      阿七躲在内室,仍被外间啼哭声吵得心浮气躁——手中捧了盏清淡汤羹,平生初次执了匙子服侍人用膳。偏生对方却不领情,只勉强喝进一口。
      阿七见他面上血色尽退,愈发不安,一时顾不得恼他,搁下羹碗,又摸索着探他手腕,这会儿却觉脉息细弱,心下登时凉了半截——素来康健之人,又是年轻男子,外伤之后若脉象细弱,是为死脉,性命堪忧。
      可巧这时外头有女子声音尖细,长长泣了一声。阿七眉梢一跳,立时抓了他手臂,低恨道:“你叫蓝思正瞒了我什么?”说着泪便滚了下来。
      暄斜将她睨着,似是要对她笑,无奈却只剩低喘的力气。
      死死抓着他,恨得泣不成声,“世上竟有比命还重的么!”又对灵娣道,“蓝大人究竟几时过来,再叫人去催!”
      却说宁王昨日晚间已随驾前往上陵行宫。周进便将邱邕请了来,另去各处寻人。好容易在一处场子寻见卞四跟前的小厮,命其带路,寻到卞四。
      卞四将要宽衣歇下,一面打着哈欠,口中笑道:“莫不是派你来催画儿的?你家主子未免太急躁了些——好歹再宽限个一两日,容人家画出来!”
      那小厮赶忙附耳过去,“听说今夜王爷伤势加重,如今阖府已乱作一团了。。。。。。”
      卞四闻言,哪敢耽搁!脱下一半的衫子重又穿好,直奔宸王府而去。
      宸王府。
      季长引了先行赶至的邱邕并几名宁王的亲信幕僚入内探视一番,又将一众人带至花厅,私下对邱邕忧心道:“依在下看,眼前的情形,竟是十分的凶险。凡事还望先生拿个主意——”
      邱邕眉头紧锁:“我已叫人往上陵禀明宁王爷。你等且去打点,少不得要忙于应付了。”说着忽又问道,“方才在旁服侍的少年,可是自祁地来的?”
      季长不知如何提及阿七方为稳妥,唯有低声回道:“正是。”
      邱邕手中轻扇着折扇,一时倒未作理论。
      恰好此时卞四随周进赶来——正如暄对阿七所言,卞四少时入宁王府伴读,亦曾师从邱邕——当下先以师徒之仪见了礼,接着匆匆去了书房内室。
      房中窗扇紧闭,当厅摆了只珐琅消暑冰盆,昨日那素衣少年独自坐在榻前,神色冰冷。卞四火急火燎的赶来,原是满身暑气,此刻生生一个寒噤。
      近前撩起床帐略探了探,却见赵暄仍在昏睡。卞四未及开口,便听少年轻声说道:“如今上面信得过的御医,首推蓝定歧大人吧?”
      因事先暄并未对自己多言,卞四有些不明所以,却也立时答道:“蓝大人已随驾前往上陵行宫——派人去请了小蓝大人过来。”
      “蓝思正不妥。”阿七摇头道,“蓝定歧为人刻板,必不会为其子多言。”
      此时卞四隐隐猜出几分,稍一思量:“倒有一人,极其妥当——东宫新进医女,颇得太子倚重。。。。。。亦可避嫌。”俨然一副商议的口气。
      “太子的人。。。。。。”阿七口中似是自语,“倒也还使得。”
      卞四暂且压下心头疑问,自去不提。
      不多时蓝思正也匆匆赶来。一如阿七所料,暄正是以身犯险,命蓝思正替自己拖延伤势。蓝思正本以为一剂汤药,少说可撑得半日,不想此刻一试脉息,到底出了差池,情形竟似急转直下——心中难免慌乱,不觉间后背薄衫已然濡湿。
      阿七原是又急又恨,此刻却也只能暗自压下,隐忍不发, “殿下是经大人一手诊治,大人可否解一下此时的脉象?”
      蓝思正竭力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姑娘可知‘假脉’、‘如脉’之说?正所谓疑似真假之间,生死反掌,是为此脉。”
      明知再要追问,蓝思正未必肯道出实情——半晌,阿七方道:“稍后东宫另有人来替殿下请脉,大人还要将话说圆转了才好。”
      蓝思正恭声应下。
      “姑娘亦通医理,无需在下赘言——殿下吉人天相,只需捱过眼前一两日。在下自当竭尽所能。”蓝思正本是谨小慎微之人,如今自知骑虎难下,索性将心一横,直言道:“即便到了老王爷跟前,在下亦是这般回禀。”言下之意,虽非不治,一两日之内却十分凶险。
      阿七愣愣听着,早辨不清心中是悲是恨,暗道,若真有闪失,岂不正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得悉宸王伤重不支,京内的王侯公卿,大小官员,狐朋狗友。。。。。。各路人马纷纷过府探视,竟是络绎不绝,加之众女躲在偏厅哭哭啼啼,十分凑趣,倒比当日赵暄封王开府之时还热闹几分。
      暄自然不见来客。众人多半问候一番,稍驻一驻,便自去了;另有一起私交厚密的,少不得略探一探,另被引至前厅用茶;再有一时不得来的,多谴人送了拜帖。不少来人面上唏嘘扼腕,心下却暗藏了冷眼旁观的意思——这宸王行事果然荒诞不经!早先就有风传——因抗旨拒婚,宁王爷先是将其子一顿痛打,又命其在暴雨中跪了七八个时辰——如今看来,做出此等罔上不尊且颜面扫地之事,倒也正合了宸王的秉性,而非闲人杜撰!更有好事者,料想这位苏府的女儿必具倾城之姿,各自思慕不已。
      前院宾客往来不断,帘后众女哀戚不止——生生一出闹剧,将个阿七恨得几乎呕血,又硬不下心肠一走了之,一忍再忍,大半日下来,听那外间仆从通传,倒将京中有些脸面、且明面上与宁王府走得近的人家,识了个十之七八。
      眼看天已过午,大门上的小厮慌忙来报,说宫里传下话来。邱邕因命人开启中门相迎,不多时便有一名近侍内监带了太后问询的口谕,自中门乘马而入;此后另有十数内监随从、并小小一顶软轿,自侧门入府。
      众人心中诧异,又见卞家四子骑马随轿而来,一时倒摸不清是何排场。
      迎上前去,眼见着软轿落下,轿帘掀起,莲步轻移而出的,却是一名年岁极轻的女子。
      打眼看时,女子作寻常宫人装扮,秋香色罗裙,双环望仙髻,眉目低垂,面上一袭薄纱。
      此时卞四方道:“这是东宫典药褚姑娘。”
      季长会意,忙请卞四与那女子往外书房去。
      阿七听得侍女通传,心知是卞四请了东宫医女。本想避上一避,忽想起暄曾对自己提及,忠平侯赵瑭向东宫新荐一名医女,莫不与卞四请的,正是同一人?心下好奇,未再回避,只往帘后略站了站。衣不解带守了半宿,起身时难免有些晕眩,又觉额角无端跳了两跳。
      少顷,玉罗引了卞四与医女进来。侍女们挽起纱帐。卞四候在帐外,因向在侧的阿七说道:“这位就是典药褚姑娘。”
      阿七只觉额角跳得愈发厉害,却面带浅笑,恭声道:“有劳姑娘。”
      医女仍是低眉敛眉,亦不除下面纱,只略点一点头,便往榻边坐了,将左右脉息皆探过一遍。
      一时诊毕,卞四向医女道:“蓝大人与邱先生在外厅,姑娘请外间稍坐。”
      阿七却忽而说道:“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医女脚步微顿。只听阿七又道:“劳烦卞公子与邱先生稍候片刻。”
      卞四见阿七要单独留这医女说话,只当她忧心暄的伤势被医女看出端倪,倒也未曾疑心别的,便先行出去。
      阿七请医女往矮屏后坐了,低问道:“依姑娘看,殿下的伤势可要紧么?”
      “不敢有瞒公子,殿下此番的病灶,起势极凶,倒也少见。”医女垂了垂眼睑,轻声回道:“既已如此,许或命中应有此劫。三两日之内,切切不可大意;若过了这三两日,便得好了。”一面说着,微微抬眼,将阿七望了一望——面前这少年容色苍白,眸底忧惧绝非假意。
      阿七亦是深望着女子,半晌,又道:“若捱不过这三两日呢?”
      医女复又垂下眼去,“公子一望便知是心生七窍之人,若是如此,且看医缘罢了。”
      阿七将心一横,沉声吩咐玉罗:“姐姐且带她们下去。”
      玉罗颇有几分讶异,倒也依言照做。
      天色渐沉,窗外风声渐起,似是急雨欲来。阿七不管是否隔墙有耳,亦顾不得那赵暄是睡是醒,怔怔望着脚边的珐琅彩瓷盆,只觉心底揣了这满满一盆冰,缓缓开口:“若能求来亓公子,便不必看这医缘了吧?”
      对面女子身形一僵,低头不语。
      阿七抬眼望去,只见她峨眉微颦,瞧不见面上的神色——直问道:“亓公子现在何处?”
      “公子不必再问。”女子言语极淡,起身对阿七轻轻一福,正要离去,衣袖却被阿七扯住。
      “湫姐姐——”少年低声道,“若能见到亓公子,赔上阿七一条性命,也是甘愿。”
      “公子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倒枉费旁人一番心意!”湫檀心底苦涩,低声道,“若在奴婢手上,此伤尚有八分治得。既是如此,公子不妨一赌,何苦搭进一条命去?”
      “莫说八分——”阿七轻轻一笑,“便是万中之一,阿七亦不敢赌。”
      湫檀虽不知阿七为何滞在宸王府,却也猜出阿七已存异心——若此时落入远砚之手,恐是凶多吉少。因而苦笑道:“亓公子此时尚在京中。公子若敢回去见白先生,不妨自去问他。”语毕,回身便走。
      “多谢湫姐姐。”阿七手上一松,欲言又止,向着湫檀的背影,低声道了句:“若有人问起,直说便是,阿七不敢拖累姐姐。”
      “公子可静候一日。若明日过午,殿下仍未好转,再去不迟。”湫檀说着,径自去了。
      阿七怔怔坐回原处——赵暄这出戏,沸沸扬扬,为的却是哪般?自己如何去求修泽替他诊治?而湫檀竟被送入东宫,此事与赵瑭又有何关联?
      心思繁乱,一时也不得理顺。忽听身侧有人轻唤“姑娘”,阿七唬了一跳,回过神来,却见篆儿不知何时进了房中。
      “方才褚姑娘已与蓝大人议过殿下的伤势,只说仍按蓝大人原先的方子。”篆儿絮絮回道,又打量阿七的神色,似有些心不在焉,便迟疑道,“卞公子想见见姑娘——”
      阿七恍若未闻,低声吩咐篆儿:“如今殿下这样,我心里乱得很,身边除了你,也没个得力的人。你去外头,不拘吩咐哪个,往宁王爷的别院去,寻一个叫索布达的祁女,只说是殿下的意思,让她过这边府里服侍。”看似言语随意,心下却已掂量多时——篆儿可不可信,自己并无把握。
      篆儿轻声应下,顿了顿又道:“卞家公子。。。。。。姑娘可要见么?”
      “见!”阿七轻笑一声,“为何不见?”
      廊后另辟一处院落,院中皆是新培的西府海棠,其间数株,已然育果。花树之后,三五间退步,疾风卷得檐下茨竹软帘微微作响。篆儿上前待要卷起帘子,阿七脚下一顿,倒未急着进去。篆儿便轻声道:“此处殿下原就极少过来,当值的几个丫鬟,如今都往前头照应去了。僻静得很。”
      阿七点头道:“倒是一个好去处。”又叫篆儿候在房外,自己打起帘子进去。
      碧色竹帘映得室内一片清寂。入目四扇漆木画屏,其上一色素衣仕女,或拈花而立,或凭栏望月。。。。。。笔墨清淡,却韵致超凡。阿七素来步履极轻,此时绕过画屏,却见窗下执子独坐的男子,双目望着棋盘,似是浑然不觉。
      阿七轻咳一声,卞四恰恰抬起头来,望着阿七淡然笑道:“小公子可有兴与卞四对一局么?”
      阿七亦是笑容轻浅,撩起袍摆,向棋案对面盘膝坐了,探手执壶,替卞四续上一盏新茶,“卞公子明知小弟于棋一窍不通,不若这样,你我以猜先之法,赌上一局如何?”
      卞四道:“如此倒也公允。若在下胜了,正巧有些疑问,望公子一解。”
      “好,小弟必是知无不言。”阿七应得干脆,接着说道,“若是小弟胜了,便求卞公子一事。”
      卞四将眼望着阿七,似是别有深意:“但凡在下办得到的,定当尽心尽力。”
      “小弟求公子的事,于公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费不了多少心力。”阿七一面说着,抓起几枚白子攥于左掌,右手稍抬,示意卞四出子。
      卞四沉眼望着阿七的左手,片刻之后,取了两枚黑子置于棋盘之上。
      阿七便将手中的白子一枚枚摆好,将将六枚,掌中已空。
      卞四轻笑道:“既是双子,君子一诺抵千金,在下便要问了——”
      岂料阿七不慌不忙,往袖中摸索片刻,竟另摸出一枚白子,轻落盘上,挑眉道:“单子,还是小弟胜了——”
      这白子正是初进缣缃苑之日,自西厅棋案上顺手取的,一直袖在袖中,原想着做暗器之用,不料倒在此处派上用场。
      卞四眉心一拧,却听阿七缓缓道:“卞公子应是知晓城东‘翠微玉行’吧?玉行老板程远砚,可与公子相识?”
      卞四微一迟疑,点头道:“不错。”
      “既如此,便劳烦卞公子打探一人,寻到此人,替殿下诊治。”
      卞四因问道:“这便是小公子所求之事?”
      阿七轻笑摇头:“并非此事。在下所求,不过请卞公子寻人之时,稍作遮掩,莫要提及在下,即便在殿下面前,亦是不可——公子可愿与我击掌为誓?”
      卞四似是不以为意,倒也依言擎起右手,由着阿七迎掌一击——此时忽觉这少年的手掌小巧轻软,断不似男子之手。当下倒也无暇多思,只开口问道:“不知小公子要寻何人?”
      “亓修泽。”阿七说着,递上一只细颈瓷瓶,“此人避世索居,善岐黄之术,最是心性冷寂,极少出手施救病患。公子见到此人,将这瓶子交与他,他便会应允。程远砚应是识得此人,知悉他的下落——公子精明过人,无需小弟再多言了吧?”
      卞四接过瓷瓶,又将棋子慢慢收回棋篓,独留下最后那颗白子,口中不答反问:“此乃产自西南永郡的上佳‘永子’,与我手中这副云子略有不同,不知小公子可瞧出来了?”
      阿七轻笑道:“我知公子心有不甘,既如此,公子可举三问,小弟择一作答,如何?”
      “果然爽快!”卞四说道,“如今也不必三问,在下只问一事——小公子对少钦可是诚心以待,不愿见他身陷险境?”
      阿七低声答了一个“是”字。转而却沉吟道:“公子见了程远砚,不必多言其他,只说是亓修泽亓公子的旧识——若当真求不来他,还容小弟再作计议。”
      “方才击掌之时,我见小公子手纹绵密,乃心思缜密之相。”卞四似是随口说道,“如今看来,应是如此。”
      “击掌之时,小弟也瞧见了公子的掌纹,”阿七轻笑了笑,似是恭维,又近调侃,“右手近乎断掌,乃精明善营,执掌万金之相——”言毕起身,“事不宜迟,公子尽早启程吧!”
      骁卫将军府。
      时至定昏,骤雨已歇,西天边霞光潋滟,大片赤色云彩渐渐汇聚,火烧一般漫布天际。
      后苑池心水榭之上,软风拂面,凭栏倚坐之人,望去已是酒至半酣。池边柳下候着两名侍女,一名水绿衫,一名红罗裙。二女遥遥眺向池心,窃窃低语——
      身着水绿衫子的说道:“将军莫不是醉了?可要过去瞧瞧?”
      着红裙的便道:“确是半晌不见动静。只是,将军特为吩咐过,不准扰他清闲——”
      “可水上风大,若不去瞧,睡着了被风吹了怎好?”
      “瞧你!”着红裙的笑着揶揄道,“姑奶奶且放一百个心吧——将军岂是那起弱不禁风的?”
      “你这蹄子,”绿衫女笑骂,“看我不撕你的嘴——”
      二女正自笑闹,另有一名侍女带了前院小厮过来,口中道:“姐姐们叫宛菱好找!前院有客,府尹陈大人等着见将军呢!劳烦姐姐通传一声。”
      红裙女面露难色,向那宛菱道:“将军吩咐过,任谁也不见——”
      “秋儿,陈大人不比别人,”绿衫女敛了笑,“还是回一声吧。”一面说着,撇下众人,独自往水榭而去。
      那秋儿便掩嘴笑道:“瞧瞧万儿,方才就急着过去呢——”
      宛菱陪了笑:“万儿姐姐说的是,陈大人不比别人,若将军怪罪下来,倒不好了。”
      秋儿因问:“说来也怪,昨晚还好好儿的,今日倒在后苑闷了一日,你们一向在前头伺候,可曾听到什么不曾?”
      宛菱便招手唤来身后跟着的小厮:“方才你说了一半,昨晚跟着出门,遇着谁了?”
      那小厮笑道:“回姐姐的话,是宸王爷,还有卞家四公子。王爷与咱们公子说了半晌的话。”
      秋儿便笑道:“卞家公子倒也罢了,宸王府不是与咱们素无往来么?”
      小厮赶忙说道:“秋姐姐别这么说,这回是宸王爷瞧上咱们家一位姑娘,眼瞅着便要做咱家姑爷了——昨晚说的正是此事呢!”
      “外头都说这位王爷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心里最没个经纬——”秋儿奇道,“莫不是为了这个,将军心里才不痛快?”
      “咱们家如今哪有适龄的姑娘?老家便有几位,也都是族亲,离得远了。”宛菱道,“宸王爷再没个正形儿,好歹也是皇上封的郡王,太后娘娘嫡亲的孙子,怎会瞧上咱家庶出的姑娘?”
      “正是这个理儿呢——便是聘了去,也做不得正妃,日后少不得瞧人眼色。”秋儿心有戚戚的道,“想来咱们将军心气最高,自己族中的姑娘,即便是嫁到寻常人家做夫人,也强过做那侯门妾室,仰人鼻息。”
      几人且在池边悄声议论,这厢万儿已沿着游廊进了亭中,却见几只空了的银壶倒在一旁,那苏岑阖目倚坐,轻红纱衣前襟微敞,露出的颈间胸口,肌肤倒比女子的还要白些。
      万儿先便红了脸,待要上前几步,忽听苏岑懒懒问道:“何事?”
      万儿心头无端一跳,赶忙回道:“前院来报,说陈大人来了,公子要见么?”
      半晌不见苏岑回应,悄悄抬眼看时,只见苏岑俯身捡起一只银壶,摇了两摇,拧眉道:“再去取来——”
      万儿便不敢再问,忙回身出去,另去吩咐人取酒。
      苏岑复又倚回栏上,虽带了三分酒意,无奈脑中仍是一片清明;又觉漫天霞光红得刺眼,索性将折扇覆在面上,只等人再送酒来。
      不多时听得脚步声渐近,似是有人进了亭中,却不是万儿。那人向石凳上撩衣坐下,朗声笑道:“独坐饮酒,岂不无趣?”
      苏岑抬手扯下折扇,望一眼来人:“府尹大人怎的有闲过寒舍来?”
      书禾淡然笑道:“陈某不请自来,特来向将军道喜。”
      “罢,罢。”苏岑勉力打点起精神,将手一摆,苦笑道:“莫要取笑小弟了!”
      书禾便道:“前日听闻贤弟往兵部告了假,可是先时家中事务仍未办妥?”
      “如今既无战事,我领着闲职,无所事事,且不必每日朝参,不若告假自去,落得一个自在清闲。”苏岑说着,执起手边一只银杯,将杯中残酒饮尽,看似随意道,“且陵溪确是有些俗务——”
      “子岸,你也不必瞒我——”书禾忽而静静将他打断,“此番北去,你究竟遇上了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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