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见桃花》苏珂安

4、离

　　北荒这地方虽然叫北荒，其实并不荒凉，入关西道，进黄州府，过金流城五十里开外，就是北荒了。朝廷二十万兵马皆驻扎于此，实乃燕国边境要塞之地。

　　晚春时节，塞外北荒一眼看过去，皆是辽阔而碧绿的草原。等过了凉州，往西，便成了广袤的沙漠，这一带就是燕国和夏国的交界之处，自武宗一朝起，便有吞并夏国之意，而这种意图在此后两代帝王当政时就越发的明显，睿宗时期尤甚，朝廷在北荒秣马厉兵，驻防在边境上的兵士数量只增不减，且常年和夏国两方不断试探，战事频繁。

　　睿宗朝景初十二年至十六年间，边境交恶，燕军与夏军数度激战，最终大获全胜：燕复河西，灭夏国。这其中定远将军梁波骁勇善战，军功卓著，颇得睿宗赏识。景初十六年，梁波封镇国大将军一职，驻守要塞。从梁波获罪踏入北荒起，到如今荣华一身，竟已有三十年光景。

　　泰安元年四月，贤成上卿孟天瑜获赦出宫，策马疾驰，走官道奔北荒。至五月，入边塞，沿路所至，眼见热闹繁华，与书中所录三十年前之景象，大相径庭。

　　靠近边陲大营的小镇上，有一家客栈。此时此刻，孟天瑜正端着一杯清茶坐在客栈的角落里歇息，静静听着百姓对梁大将军歌功颂德。

　　“只要有梁大将军在，咱们这儿永得安宁！”有人高声夸赞。

　　“那是自然！”众人纷纷附和。

　　自踏入北荒，每每于茶馆或者酒肆歇脚时，孟天瑜都能听到旁人谈论令夏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梁波。其威望之高，确实叫他意想不到。毕竟他和梁波三十年未见，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的威风凛凛；毕竟那年春风微雨，她也不过是桃花树下娇美可爱的泼皮无赖。

　　或许是就要见到她了，再平静的心，也会因为听到她的事迹泛起点点涟漪。

　　岂料众人说着说着，客栈里关于梁波的话题一偏，有人扼腕，“可是将军梁百年之后呢我们这里要怎么办？...哎.....，不晓得还会有谁来接她的班？”

　　“对啊，”另有接着叹气的，“将军是百年难遇的人才，以后朝廷派谁来，怕是都不如她罢。”

　　“可惜了了，她也没个一女半儿继承她的衣钵.......”

　　孟天瑜心头微沉，愕然于她竟有如此遗憾之事。这些年，他很少能得知梁波的消息，还真没能料到她年近半百，仍然孤身一人。

　　他无声叹息，方觉世事无常，想起上个月太上皇退位，宁太国公吴意拂杀光了太上皇后宫里所有的卿贵，独独放了他一马。

　　“走吧。”太国公对他说，“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

　　“殿下........”孟天瑜欲言又止。为太上皇慕容还抚琴三十年，早就心如止水，也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脱离深宫高墙了。

　　“我们兄弟之间，不必客套。”吴氏意拂道，“我早已知道你的心意，别说梁大将军是我姑姑，便是你在宫里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帮我，算我还你的恩情。”

　　听吴氏一劝，孟天瑜心头似乎燃了一簇希望之火。也许，他该去找梁波，因为她原本是他此生唯一无法了却的心愿。

　　茶馆里众人议论纷纷，感慨梁大将军孤家寡人云云。孟天瑜坐不住了，茶水饮尽，悄然离开。

　　傍晚时分，孟天瑜拿着圣父宁太国公吴意拂赐给他的铜令牌进了北荒苑马兵营的西草场。据领路的老兵说，梁将军就住在这里，闲来无事时，常常躺在桃花林中饮酒独酌。

　　......桃花林？......边塞之地居然有桃花？

　　“当然有啊，这些年都成了我们这儿的一大景观了。”老兵自顾自地解释道，“如今花开的正好呢，您朝南边看，就看到啦。”

　　斜阳西坠，暮色苍茫，细白如纱的云彩如同染了醉人的胭脂，柔和地飘在天上。落日的余辉洒满了遥无边际的原野，将柔软翠绿的绸缎全数染成了金黄色，放眼望去，缤纷潋滟的桃花林铺满了整个南山坡，与漫天霞光交相辉映，瑰丽无比。

　　老兵说，所有的桃树都是这三十年来，镇国大将军一棵棵亲手种下的，只为了纪念她的亡夫。

　　黄子遥.....

　　孟天瑜将这名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三十年前，黄氏子遥还是太上皇后宫的六品修仪，因缘际会下，他暗中相助其出宫，没成想黄氏为救梁波，死在了北荒。

　　晚风拂过，鸿雁高歌，桃花林里落英微雨，淡然幽香缥缈于广袤的天地之间。他牵着马走进了，果真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靠在林中的一棵花树下，仰头灌酒。

　　“是......三娘吗？”

　　他不敢相认。毕竟他们中间，相隔三十年。

　　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眼前这人神情淡然，玉树临风不减当年，不像她，皱纹纵横，早生华发。

　　“你是.......瑜哥？”她试探着问了一声。

　　“是我。”

　　他心头五味杂陈。

　　“你.....怎么来了？”她看不懂他暮色光芒里平静无波的表情。

　　“来.....看看你。”他说。

　　桃花坡上桃花林，旧情人久别重逢的场景，不是抱头痛哭，不是潸然泪下，竟是彼此相对无言波澜不惊的神情。

　　“......”梁波提起酒壶灌一口，又递给他一壶，道，“喝酒吗？桃花醉，我自己酿的。”

　　“不喝。”他拒绝了。梁波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也不是个奢酒的女郎。

　　不过人总是会因为一些人或者一些事改变自己，比如梁波，比如他自己。

　　“哦.....好，”梁波不以为然，兀自饮酒，“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总之.....谢谢你来看我。”

　　沉默良久，他看着她此刻颓废苍老的面容，说，“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放下他...”

　　“是啊，”梁波眼底含笑，“今生今世，我哪怕到死，都不会忘了他。”

　　“你放不下，那我只好.....放下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即使距离再近，他们彼此的心隔着千万里远。“这些年，我总觉得自己心里欠着什么，见了你方才知道我这一生虽然平淡，已然圆满。”

　　孟天瑜释然。原来重逢，只不过是别离的开始。好在这些年，不悲不喜，宠辱不惊，于他而言，年少时那份触动人心的情感，经过半生，渐渐淡去了，只留一份美好存在心间，偶尔拿出来回忆一番，此生也就再无遗憾。

　　他放下半生执念，终与梁波相视一笑，道声珍重，转身离开：

　　三娘，我从不后悔爱过你，也谢谢你曾经爱过我。从此以后，直到来生，我们两不相欠，永不相见。

　　离人渐行渐远，余下梁波坐在桃花树下独酌，半醉半醒间，侧身躺下来，望着眼前覆满花瓣的坟包，笑着道，

　　“你猜猜.，...刚才.....谁来了？”

　　风起时，芳菲无尽。她闭上眼，恍惚看见黄子遥，身姿翩然，容颜如玉。他仿佛离她很近，却又很遥远。

　　三十年戎马生涯，她饱经风霜。可不论世事如何艰难，她都会要紧牙关，努力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当年死在她怀里的黄子遥。他生前最爱桃花，于是她种了漫山遍野的桃花，若无战事，她都会来桃花坡他长眠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和他说话。她常常醉卧在桃花树下，做一场黄粱大梦，而有的时候，她真的会在梦里见到他。

　　梦醒之后，梁波就会觉得，也许这些年黄子遥一直在她身边，一直未曾走远。

　　因为她清清楚楚记得他的样貌，还有他的一颦一笑，还有他骄横和爱哭的样子。他在梦里，永远都是那么年轻，穿浅黄色流云卷纹的衣衫，一如沁芳园里初见时，举手投足间俊俏动人；他有时候还会拿着她当年送他的长/枪，在桃花林中英姿勃发，矫若游龙惊鸿，叫人舍不得眨眼。

　　“子遥，三十年了，你...有没有忘了我？我常常入梦，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你的回忆，可又时时担心，他日黄泉路上重逢，忘川河畔相遇，你却再也认不出我来了。”

　　酒壶咕噜噜滚在脚下，花瓣悠悠然落了梁波满身，遮掩了她两鬓白霜以及脸上纵深皱纹。这一醉，大梦不醒。梦中的黄子遥被无数飞花围环绕着，青丝飞舞，眼波流转，朝她慢慢，慢慢地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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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总之，就这样啦，作者菌写虐失败，_(:зゝ∠)_，所以还是继续去写我的小暖文好了，嘤嘤嘤，记得收藏哦，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