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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一) ...

  •   “打击已经来临,凌辱之鼓已经敲响,我连同座椅摔倒在尘土之中……”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保卢斯很喜欢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诵这首泰戈尔的诗歌。他现在因为肌肉萎缩症而瘫痪在床,整天无所事事地躺着,不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好打发时间。说起来这日子也不算最难熬的时光,总比在苏联被关押的时候好过多了。
      想当年……保卢斯刚想了这么一个开头,自己就不禁哑然而笑,果然是老了,不由自主地就用上了这么一个苍白无力又自安天命的词。若是他还在,大约会狠狠嘲笑自己一番吧:
      “说这种话有什么用?难道说什么‘想当初要如何如何’就能改变现状吗?既然于事无补,为什么要说这么软弱无力的话?丧气的很!”
      “可是,赖歇瑙元帅,您总要给我们这些意志不如您这样坚定的人一条活路吧。连抱怨都不让抱怨,人大约会被憋闷死的。”自己当时就这样微笑着反驳他。
      “说我意志坚定?这话我爱听,弗里德里希,乖宝贝,再夸我几句怎么样?”
      “夸您什么?”
      “唔,就说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举世无双聪明绝顶好了。”
      “噗!您啊,您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套。不过,您倒真是……聪明绝‘顶’……”后面的话自己没能说出来……赖歇瑙他搂着自己,脸上刚刮的胡茬蹭着自己的脸颊,微微的刺痛。他的嘴唇温暖柔软,一点不符合他平时又冷酷又喜怒无常的样子。
      “再敢调侃老子,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下不了床可别怪我不手下留情。”说起来也好笑,赖歇瑙他总喜欢用这种让人羞耻的事情威胁自己,但实际上他很有分寸,从没有真想他说的那样,让自己下不了床。有的时候自己都能看出他强忍得辛苦,偷偷地问他是不是考虑满足一下他自己的欲望。而赖歇瑙却只是吻吻自己的额头:
      “乖,我不会再像那次那样刻意放纵了,我可是很有自制力的。”
      他说的是他仅有的把自己弄得受了伤,流了血的那次。而且那一次他对自己说只是拿自己发泄生理欲望而已。那时候自己的心脏好像一瞬间被冻结了,然后一柄大锤重重敲击在上面,血肉噼噼啪啪地剥落开来,碎了一地。那种感觉真的不好,珍藏多年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却被人毫不在意地践踏在地。那真是让人痛得要窒息了。
      可是,他后来却对自己那么好,想到这里,保卢斯微微弯了弯唇角,他不该对自己那样好的,好的让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此刻听到自己这么说,恐怕会大笑三声吧:“哈哈哈,这样就对了,就让你只能爱上我爱不上别人,我的弗里德里希,谁也不能和我抢!”
      “□□……赖歇瑙将军……”保卢斯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轻轻呢喃了一句他的名字。他现在不喜欢回忆起斯大林格勒战役,不喜欢回忆那一年冰冷的白雪和滚烫的鲜血,不喜欢回忆指挥部里淤积的垃圾,也不喜欢回忆被迫投降时的那种痛彻心扉。
      同样的,他也不愿想起在纽伦堡审判中,自己作为目击证人出庭时,新闻里轻蔑称呼自己是“斯大林格勒的幽灵”的那种屈辱;不愿想起那被囚禁在莫斯科别墅里,不是打牌就是写战争回忆录的无所事事的日子。战争回忆录是个折磨人的活儿,回忆到自己刚去第六集团军,见到赖歇瑙的时候,心中的甜蜜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可是当回忆起投降后的种种时,苦涩和痛苦又成了主旋律,轻易地掩盖了那些甜意。
      想到这里,保卢斯习惯性地想去摸胸口衣袋的钻石小刀,但他几乎刚一动作就猛地意识到,那把刀已经不在了。当他被苏联羁押的时候,他们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锐器,包括那把小刀。无论自己如何祈求,他们都不曾把它还给自己,直到战后也没有,那把小刀就此下落不明了。
      “让他好好留着这把小刀,也算是个念想了。”言犹在耳,物非,人亦不在。
      “□□,你会不会很生气,我连你留给我的东西都留不住?”保卢斯这样喃喃地默念着,视线落在自己的书桌上,那上面一摞厚厚的手稿因为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而沙啦啦地作响。那是辩解词,从1953年秋天被释放起,保卢斯就开始写这些了,他一页一页地写着,试图向人们解释自己当时的处境,但是他依然得不到谅解。那些死去士兵的家属咒骂他,活下来的士兵抱怨他,他昔日的同僚指责他,斯大林格勒都是他一个人的错!
      保卢斯不由得想起在被包围之初,塞德利茨坚决要求突围时对自己说的话:“要是赖歇瑙元帅还活着,他一定不会管什么元首的命令,一定会坚持突围的。”
      而自己当时也罕见地失态了:“我不是赖歇瑙!”
      这句话说出时,胸口仿佛被剜掉一块似的,空落落地灌进了俄罗斯的寒风,然后再也没温暖过来。其实,自己也盼望着自己的性格能更像赖歇瑙一点,这样至少可以说这是他留给自己的遗产,只是很可惜,就像他当年和自己说的,草食动物怎么都变不成肉食动物……
      “所以啊,你就老老实实地在本大爷的庇护下吧,再不许背着我和哈尔德勾三搭四的。老子我才是你的庇护人!”
      “什么勾三搭四,您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难道我和哈尔德将军的正常往来都要向您报备吗?”
      “难道你还想再抛下我跑到他身边去吗?!”
      这样两个人就都赌起了气,自己不理他,他也不理自己。自己那时觉得满心委屈,为什么赖歇瑙他一点都不信任自己?还总是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越是这样想就越委屈,索性抱着文件跑到了隔壁,不在他的屋里呆了。只是这样的赌气通常都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赖歇瑙他就会腆着脸跑进自己屋里,若无其事地把文件都抱起来,颠颠地跑回他的房间里,于是还想工作的自己就只能跟回去。
      “弗里德里希,乖宝贝儿,别再和我闹别扭了,我一贯嘴巴臭,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当他拉着自己温言软语地这么说时,自己就已经原谅他了,但脸上还得装的严肃点,给他个教训,免得他在谁面前都这样信口开河:
      “您自己也知道不能总是这样满嘴脏话的,为什么就不改呢?我是不在乎,可是让别人听见了会误解您的。”
      “哟,我就知道宝贝儿你不在乎,管其他人干什么啊,只要你不在乎就行啊宝贝。”他总喜欢这样油腔滑调的讨自己喜欢。每次他一这样说话,自己就完全没了辙,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感叹:
      “您啊,真不让人省心……”
      或许自己不该想起这些的。保卢斯愣愣的靠在枕头上,神情呆滞。当年有多甜蜜,以后的日子就有多痛苦,连自己都不知道赖歇瑙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自己没能参加他的国葬,只能从旁人的描述中想象那葬礼的盛大。但是这些都是模糊的,难以想象那被炮车拉载的就是自己深爱的人,不真实的很。那些虚无缥缈的赞誉和荣耀,还比不上那把钻石小刀来的真实。想到这里,保卢斯苦苦地笑了,当初元首并没有去参加赖歇瑙的葬礼,这还让一向忠于他的自己对他生出了几分怨怼,但是现在想想看,他不去也好,如果不是他,赖歇瑙他至少能死在自己的怀中,而不是那样孤独地摔落在伦贝格的田野里……
      “保卢斯先生。”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亚当,被俘期间和战后多亏他照顾自己,即使是现在,他也沦落为一个“在苏联占领区领取抚恤金”的人,他依然没放弃照顾自己。原来他会叫自己“元帅阁下”,但这称呼在自己听来太过刺耳,宁愿他称呼自己一声“先生”,他也就顺着自己改了口。
      “你来了。”保卢斯吃力地想要欠身,但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却是无比费力。亚当眼明手快地赶过去,扶起了他,让他倚靠在枕头上:
      “您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只是……不像让自己显得很像一个废物。”保卢斯笑一笑,赖歇瑙当年还说过自己像个废物呢,只不过后来他为此道歉了好几次,严正警告自己如果不原谅他他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扒光光。那家伙,真是一点节操也没有。
      “没人会这样认为您的。”亚当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后便缄口不言,他固然不这么看待保卢斯,但其实不少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很多人不曾宣之于口的想法是——如果当时统领第六集团军的是赖歇瑙,那么斯大林格勒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亚当自己有时候也会这样想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认为保卢斯已经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没什么值得苛责的。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看,比如曼施坦因那家伙。”保卢斯忧郁地看着天花板,曼施坦因在他出版的回忆录《失去的胜利》里把斯大林格勒的责任都推到了自己和元首头上,显得他自己清白无辜的要命。赖歇瑙当年说过的一点没错,他就喜欢把责任都推给别人,让别人帮他背黑锅。抹黑了自己,难道就会让人觉得他是无辜的吗?保卢斯一想起这些,就觉得胸闷气短,亚当善解人意地给他倒了杯水,还把窗子打开了:
      “您不必为此困扰的,历史自会评判一切。”
      “你说得对,的确,历史会评判一切。”保卢斯神经质地喃喃念叨着,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神情格外忧伤。
      “那个,今天我去了趟书店。”看着保卢斯郁郁寡欢的模样,亚当心里并不好受,好在他早有准备。
      “有什么有趣的新书吗?”保卢斯敷衍地问了一句。
      “有一本描述第六集团军的书,虽然我觉得它里面的内容不值一提,但是那里面有一幅很棒的照片,我想您一定喜欢。”亚当说着,将手里的书摊开。那幅彩页是折叠起来的,打开后很大的一张,照片中间是赖歇瑙,保卢斯站在他旁边,两个人都俯身看着一张地图。保卢斯呆呆地盯着照片,嘴唇开开合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以为他会心痛,会想起自己刚得知赖歇瑙去世的消息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事实上他的心是欢愉的,即使带着微微的酸涩。照片上那熟悉的影像让他想起了两人昔日的甜蜜,想起赖歇瑙偷偷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暖得人心醉。
      “赖歇瑙元帅,您以后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他还记得两个人研究完地图后回到房间里,自己这样和赖歇瑙要求着。
      “这是什么胡话?!你是我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是不是谁又在背后嚼舌头了?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您瞎想什么呢?有您在,哪有人敢欺负我?是我自己觉得不好,我记得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是一个人一生的幸福是有限的,现在都用完了,以后就没有了。所以,我要节省点我的幸福。”
      “胡说八道!这是什么狗屁理论!老子我就要一辈子对你好,让你有好多好多的幸福,什么幸福是有限的,全是屁话!”
      “您看看您,说不了两句话就又开始说脏话了!”
      “说脏话又不妨碍我对你好,来,乖宝贝儿,给我来香一个。”
      ……
      “其实,那句话一点没说错,我们都提前用光了自己的幸福。”保卢斯的手指摩挲着照片上赖歇瑙的脸颊,在心里默念着。他感觉眼眶湿湿润润的,酸涩得要命,但是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他盯着那张照片足足出神了大半个小时,这才恍然惊醒般地抬头去看亚当,带着祈求的神情:“能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亚当只觉得鼻子里面酸酸的,赶紧找个借口背过身去,□□了撸鼻子。而保卢斯开心地笑了起来,孩子似的。他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脑中继续想着赖歇瑙当年和自己的对话:
      “您别总是这么不正经的好不好?谁要亲您?赶紧去洗把脸吧。”
      “你给我洗。”
      “您……好好好,我给您洗。”
      “弗里德里希,你对我真好。”
      “就像您说的,我不对您好对谁好啊。”
      “这话我爱听的很。弗里德里希……”
      “嗯?”
      “我爱你。”
      “咦?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说而已,我爱你。”
      “我也爱您啊。”
      “嗯,所以,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幸福。”
      “我相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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