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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送上门的两只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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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不一样的。它其实并不美味,但它对于人类来说,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酒可以入愁肠后化为相思泪,也可以入肚肠后化为一泡尿水。
这话实在太不雅致,太不该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
但是坐在路边的小摊,闻着酒楼里飘出的血腥气,胖妇人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好词儿。
十天过去了,尸体早被呼天抢地的家人们弄走安葬,这酒楼也被当时外出逃过一劫的老板派人洗刷了无数遍,但那种血腥气依旧飘散在空气中。
在听惯江湖话本的人眼里,十三条人命是个再渺小不过的数目。
只是十三个人而已,又不是屠了一个村,一个堡,一个教派……甚至连一户中等人家的人数都比这多得多。
只是十三条无关痛痒的性命而已,那些死者的家人也无非是平头百姓,听闻自己的亲人是死于江湖人士的争杀,连报仇的想法都不敢生起。
报官?庙堂和江湖,本来就是一体。从韩非那个年代,就看出侠以武犯禁的本质,但那又怎么样呢?法术永远是帝王的枕侧秘书,永不放弃却也永不坦诚,而胆敢把明刑严律搬到台面上的帝王,往往会在那个位置上蹲得不太久长。
这就是世间,没有那么多柔肠粉泪,只有很多不雅而粗俗、卑劣又可怜的泪水,混杂着血的腥味。
胖妇人嗅着空气中的血腥,闭上了眼。
那味道浓吗?其实并不浓。
只是如果你曾经闻过铺天盖地的这种味道,那你也会终生难以忘记,甚至可以从千百种味道中辨别出这一种来。
有人来了。
胖妇人回过头去,圆圆胖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书生还是书生,依然穿着厚厚的袍子,袍子里面塞的都是一堆堆粗劣的乱麻。
他的脸色还是一般蜡黄,佝偻着背,明明还算年轻,却好像再也直不起腰来。
她看着他,道:“你以前也是个英雄呢。”
书生淡淡道:“丈夫生于世,见所必为而行之,何遑及于英雄。”
她笑了笑:“我说你是英雄,你最好还是受着。”
书生不语,胖妇人眸光一转,似笑似叹:“因为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做一个侠客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答,迈步向前,低声道:“走吧。”
胖妇人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镇上最大的人家门前。
这个局并不是很聪明,但是很实用。
一个小姑娘的见闻可以非常肤浅,可苏芳草的眼睛并不是瞎的。
还很大,很明亮,或笑或怒都水汪汪。
有至少三处长长地道的房子,究竟该有多大呢?
镇子真的很小,镇上这种人家终究是不多的。
这么大的屋宅,这样雕龙绘螭、朱底金环的气派大门,却没有僮仆候门。
书生上前叩门。
他敲得很慢。
敲到第四声的时候,门开了。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后赫然是一位绝色丽人。
她微微笑着,似忧伤似沉静,欠身行礼,替他们引路。
胖妇人跟在书生后面,低声道:“我原本以为,这种佳人只会在熊大先生的故事里出现,而且充当的都是幕后黑手、非常厉害的角色。”
但绮罗却是真的一点都不会武功。
她步态确实优美如天女,但是习武之人的步伐绝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书生淡淡道:“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西施本身就是一件武器,足以灭国的武器。”
绮罗优美的步伐微微一顿,随即又轻轻落下一步,宛如平静的流水轻轻抹去了自身的波纹。
她将二人引到了主屋面前,便躬身退下。
书生正待推门而入,胖妇人肩膀一顶撞开他,自己打开门,观察了一番后,率先走了进去。
书生轻叹:“师姐何必。”
屋中人垂头坐着一人,此刻笑道:“二位确实不必如此。”
胖妇人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一声,道:“说起来,熊大先生似乎不在描摹美男子上花费什么功夫。都怪他不说,现在看到卫八公子这样的翩翩君子,我竟然感觉词穷了。”
卫八笑道:“没想到姑娘也爱听熊大先生说的书。”
胖妇人打了个寒噤,道:“姑娘?你对着我叫姑娘?脸皮也是真厚,我儿子要是还在都快跟你一般大了。”
卫八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含笑道:“夫人相貌显得年轻,倒是晚辈错认了。”
他确实是美男子,容貌俊美倒也罢,气质还清和温润,脸上的病色非但没有损害他清俊的风采,反倒为他低垂的容颜添了一抹忧郁之色。
这种忧郁,才是最勾人心魄的。
胖妇人咂舌:“啧啧,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恐怕跟那小姑娘一样,被你迷得找不着北。”
卫八淡淡道:“夫人莫要冤枉在下,晚辈对苏姑娘只是尽照顾之谊,从未逾礼。”
胖妇人道:“是是是,太照顾了,这么一个饵放出来,有鱼咬钩那是赚了,没有鱼咬钩,反正一个小姑娘,家里那几口人,杀了也就杀了,是不是?”
卫八但笑不语,一直沉默不语的书生忽然道:“我们不咬钩,死的并不是苏家几口人。”
胖妇人一怔,书生淡淡道:“他并没有打算让这个镇子留下来。”
胖妇人皱起了眉头。
“什么啊,这种行事风格——”
书生甚至还笑了笑:“我们以前就见过这种手段,不是吗。”
胖妇人嘴唇抿紧了。
卫八淡淡道:“这位兄台倒是聪明,不知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书生摇头:“从未见过。”
卫八嗯了一声,抬头端详着这个书生。
良久,他道:“兄台似乎贵体有恙。”
书生不答。
胖妇人坐下,开始喝起桌上的茶水,一边喝一边道:“话里藏机锋有啥意思,明枪暗箭放出来吧,我还想回家吃烧鸡。”
卫八笑了笑:“不急,两位至少要先告诉我,二位同百里慕明是什么关系。”
书生道:“素不相识。”
卫八冷笑一声:“何必现下还装蒜呢?”
胖妇人灌下一大口茶,道:“确实不识得。当时我在酒楼,看见他长得不错,武功更高,多看了几眼而已。”
卫八眼睛微微眯起:“原来夫人当时也在酒楼。”
胖妇人呸呸呸地吐出口中茶叶,无奈道:“你也是,何必现下还装蒜呢?”
卫八道:“夫人何意,卫八不知。”
胖妇人瞅着他,叹了好大一口气,道:“你分明就是贪狼星君,现在还跟我装个啥子哟?”
话音刚落,卫八眸光陡然厉极,胖妇人却好似丝毫无感般,端详着手中光泽如玉的白瓷杯。
书生的脸色也一直很平淡,兴味索然,甚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倦。
他淡淡道:“她说你是贪狼星君,你就最好是。”
卫八眼神如寒冰,却犹不动声色道:“哦?难不成这位夫人可以指鹿便成马?”
书生倦道:“她做的面具,只怕比你见过的多。”
卫八不再开口。
良久,他冷冷道:“苏芳草这么小的饵,这回似乎钓到了大鱼。”
书生目光直直注视着屋梁,道:“剩下四位星君,为何不一同出现?”
卫八顿了顿,道:“出来吧。”
四条人影闪现,沉默地站在卫八背后,赫然是禄存、文曲、廉贞、武曲。
他们各执算盘、笔、剑,而武曲的袖刀永远藏在袖子里。
胖妇人叹了口气,一拍桌案,白瓷茶杯的碎片合着热水空中飞溅,白玉般的光泽在水珠的映照下尤为耀人眼目,而二十四枚暴雨梨花钉已经混在其中无声激射而出。
暗器无声,却来势汹汹,禄存一瞬间十四枚算珠出手,击落十根短钉——而剩下的十四枚梨花针,却每一根都被袖刀削断。
胖妇人眯起了眼睛。禄存脸上微露讥讽,武曲平凡的面容上却是一片空白。
卫八岿然不动,漠然坐视。
他不必动。因为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百里慕明用酒坛为饵一招击毙巨门,靠的不过是众人会飞身来救他一人——那个女人既然看见了那一幕,想到这一招也不足为奇。
但这次,情势相反。忽然间,廉贞和文曲一起袭向了胖妇人。
胖妇人冷笑一声,她身形虽肥胖,手上动作却利落,手腕翻转的刹那,两指已经稳稳夹住文曲的判官笔身,而廉贞的长剑已经被另一柄剑挡住,交击之声如玉震。
书生出剑了。
他身形佝偻,出剑的速度却极快,从于背后抽剑,到挥剑挡住廉贞,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
二人相持片刻,书生用力一挑抹开对方剑身,廉贞被迫抽剑撤步,但很快举剑再攻,腾挪之间势如猛虎。
另一端,书生拦得却有些吃力。提,斩,劈,架,绞,带,扫……剑光相交间,书生只是险险避开对方剑锋,而廉贞却越战越勇。只见他快慢交杂,蓄发忽变,轻灵诡异间,招招皆是杀意纵横。
胖妇人心道不好。
实在太勉强了。书生功力根本不到昔日一半,自己洗手多年早就不带暗器——刚才那二十四枚暴雨梨花钉,其实是她拆了书生家的床板衣箱,才凑出来的几个铁钉——结果还被武曲给削断了。
幸好,还砍了院子里的树,做了几个木签。
无物可用时,再不起眼的东西也堪大用。
文曲腿法上难占她便宜,一手中判官笔仍在跟她僵持,另一手却正跟她互博,挥击格挡中忽见几个木签不知从何处急速飞来,直直逼向他双眼。电光火石间,文曲只得仰头躲避,双膝不自觉地前屈,胖妇人低喝一声,扫堂腿踢过他的腿骨。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文曲扭曲着面容倒在地上,抱住双腿呻吟,而胖妇人已将夺下的判官笔当作暗器打在了廉贞的腰间大穴。
廉贞直觉腰身一麻,动作一顿间已经被一剑穿心而过。
书生神色微微空茫,还没等他适应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便听到一声熟悉的闷哼。
他扭头看去,心下一紧。
在胖妇人攻击廉贞之时,禄存和武曲的算珠和袖刀,都打在了她身上。
一瞬间,从那杀人的手感所带来的恍惚中,他又重回当下。
这就是真实的江湖……这就是他所在的,话本中永远不会出现的江湖。人们会等,但绝不在乎你未完的话语,未尽的姿态——人类所等的永远是一个最接近于毁灭的时机。
她如此,他们也一样。
书生蜡黄脸上的迷茫彻底消失不见,抽出廉贞胸口之剑的同时,劈手夺过廉贞手中长剑直接掷出,刺穿了正躺在地上呻吟的文曲的胸口。
文曲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当场毙命。
禄存和武曲的暗器凶狠而出,书生提剑全数挥落,伸手抄起捂着伤口跪坐于地的胖妇人,正欲脱走,转身却发现卫八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
无路可走。
卫八一声冷笑,书生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朝着房间左侧墙壁奔去。
无路可走时,也许还是有路可走。
撕开挂画,乍见其后真章,他迅速在墙壁上敲击,期间背后中了一袖刀也无暇去管,直到九下敲击之后,墙壁洞开。
他蒙对了。书生将轻功运到极致,携着胖妇人朝地道深处掠去。
卫八微微眯起眼,看着负伤流血的二人身影渐远。
禄存和武曲沉默地等着他的指示,最终听到冷冷的一句。
“不必追得太狠。瓮中捉鳖,看的是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