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遗忘更容易的事》天街夜色

1、比遗忘更容易的事

　　天空是晴朗的，一丝白云也看不见，纯净、透明的浅蓝色在遥远处和另外一种像蓝宝石般幽深的蓝交汇融合，那是大西洋海水的颜色。

　　帆船在午后的斜阳中顺风急行，良子斜坐在船尾的右侧，手扶栏杆，将双脚顺着船舷滑入略微有些寒冷的海水中，踢起阵阵细碎的浪花，溅到了自己的身上。良子对此并不在意，自得其乐的玩着，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船头，罗马尼亚来的一对夫妇相互依偎着低声私语，偶尔传来一两声轻笑。还有一个高个子的捷克女人，用一块大红色的丝巾将头发包起来，靠在甲板上懒洋洋的晒太阳。那掌船的葡萄牙老人已经找好了风向，正在固定帆的绳索。

　　一切是那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

　　宇靠在良子对面的船舷上，看着这一船奇异的组合，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一个星期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北京东三环旁的一栋写字楼里上班，那时玲就坐在他的对面。窗外是三环路上滚滚的车流，办公室内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看到其他同事在办公室的冷光源下都是一张张苍白的脸，唯有玲的脸上永远洋溢着温暖的、动人的光彩。工作是紧张忙碌的，然而他的心中却涌动着满满的幸福，因为他和玲，这个坐在他对面的温暖动人的女子两天后就要结婚了。他们已经报名参加了一个欧洲十日游的旅行团，打算在婚礼结束后就一同飞赴欧洲，在欧洲大陆浪漫的气氛中开始他们的另一段人生。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玲流着泪跟他说要分手，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请他可以放她自由。玲的话像是重重的一锤，砸碎了宇的心，让他不能呼吸。他想说：“不可以！”可宇从来没有拒绝过玲，所以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答应了她的要求。宇看到玲满是泪水的面庞重新绽放着那熟悉的微笑对他说着什么，他却只听到自己心的碎片跌落地下的声音。

　　于是，原本的蜜月旅行，变成了宇的独自出走。旅行团的团友多数是成双结对或合家出游，只有他是行单只影。别人的甜蜜常让他感到刺痛，而旅游团匆忙的行程安排更让他疲惫不堪。所以昨天，当他们又要从里斯本启程的时候，宇终于说服了领队让他在这里独自留下，三天后去法兰克福机场和他们会合，一起回国。他还记得那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最后握着他的手郑重的说：“哥们儿，到时你可一定要在法兰克福机场出现啊，要不然我就也回不去了！”他微笑着点头，对领队说：“放心，我一定会准时出现的！”可他心里却对自己到时会不会去却没有把握。确切的说他对自己明天会去哪里都没有把握，他只想告别昨天，告别自己，告别从前和玲的记忆。

　　离开了旅行团，他搭火车来到这个距离里斯本不远的海边度假小镇。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认识玲，没有人说中国话。一切都是陌生的。这种感觉让他满意。他决定去看一看大西洋。自从小时候看过《大西洋底来的人》以后，大西洋一直是他最想去的地方。所以今天一早，他就请酒店的大堂经理帮忙安排。一个人租一条船实在是太昂贵了，刚好有一对罗马尼亚夫妇、一个捷克女人和一个日本来的女孩子也想出海，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们合伙租下了这条由本地老人驾驶的帆船。大家都是萍水相逢，所以并没有什么交谈，除了知道这个日本女孩叫良子，他甚至搞不清楚其他人名字。

　　现在船已经远远的驶出海港，他们一路向西，要去看欧洲大陆最西端的灯塔。今天的风很柔和，船很平稳，完全没有晕眩的感觉。宇看着对面的良子像美人鱼一样的玩水，脸上的笑容是那么似曾相识，他的心又隐隐的痛起来。

　　那开船的老人已经固定好了风帆，走进船舱，打开了无线电广播，原本单调的风声中飘扬起一个男人轻缓哀伤的歌声。是电影《偷心》的主题曲。他想起和玲一起看这部电影时，玲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哀愁地说：“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宇感到一霎那的失神，无边的伤痛又一次向他袭来。原来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他也无法忘记她的呀！

　　宇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他闭上双眼，把头转向一边，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这是他和玲分手后第一次哭泣。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哭过了，因为他一向认为哭泣是懦弱的男人做的事。无论遇到什么挫折，他都会勇敢的面对，他相信他一定能挺过去。所以当玲离他而去以后，虽然他每晚心痛不已，但是他都会让自己忍住不哭，他相信过不了几天，心痛就会过去，他也一定可以将玲忘记。可是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绝望，遗忘原来是如此难的事。他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力，任凭在心中郁积多日的泪水顺着面颊肆意横流。

　　不知过了多久，悲伤的洪水终于渐渐退去。宇感觉船好像停了下来，于是缓缓睁开眼睛，一座白色的灯塔映入眼帘。良子背对着他，正向那灯塔眺望。

　　宇用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正想向掌船的老人询问，良子正巧转过脸，看到宇便粲然一笑，手指着灯塔，用带着浓浓日本口音的英语说：“就是这个，标志欧洲大陆最西端的灯塔，我又见到了！”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宇走过去，好奇的问。

　　“嗯，来过两次。每次我失恋都会来这里。”良子说。

　　宇心里一痛，眼睛又要发酸，便没有说话。

　　良子又看了宇一眼，依然笑着：“你也是失恋吧。”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只有失恋的人才会来这里吗？”宇有些生气的问。

　　“哈哈，那到不是。是你刚才哭泣的样子。我每次失恋都会像你那样的哭”

　　宇怔住了。

　　“然后我就会来这里，看到这个灯塔。它总在这里，从来没有改变过位置。它让我知道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恋而改变。所以我还要继续好好生活下去。”良子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灯塔，海风吹起他的头发，夕阳在她姣好的面庞上镀了一层金色的的光彩。一点看不出失恋的样子。

　　于是宇问：“你刚失恋吗？”

　　“是的。我很爱他。我们交往了两年，我以为我会嫁给他。可是他终于还是和我分手了。”良子缓缓的说：“过去的几天我一直很难过，直到我来到这里。”

　　“你忘记他了吗？”

　　“当然没有。我也不打算忘记。我们一起渡过了美好的日子，为什么要忘记。”良子转过脸来，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宇，说：“而且记住是比遗忘更容易的事。”

　　宇看着面前金光闪闪的良子，忽然笑了。“是呀，记住曾经在一起的美好，那就足够了。”

　　帆船开始回航了。

　　宇知道，自己也开始回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