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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剑心情心 ...

  •   十五 剑心情心

      与女子待撷花瓣般柔嫩的嘴唇不同,左川孜的唇很凉,很薄,带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他血肉模糊的手掌紧攥着叶阳天霜的右腕,雪白袖口很快就被血渍所污,在一尘不染的衣裳上显得分外刺眼。他的吻也跟他的手掌一样有力,带着一种强烈索需的热切气息,一个绝不会被误解的,男人的吻。
      叶阳天霜从错愕中清醒,甚至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右手已挣脱桎梏,本能地挥剑朝对方心口刺出。
      左川孜避之不及,只得运全身真气护于左手,直接抓住了剑锋,以免被一剑穿心。
      利刃顿时切开皮肤筋肉,直抵掌骨,几乎将整只手掌割成两半,才勉强止住了剑势。
      叶阳天霜看着剑身不断淌下的血流,眼中怒意清晰可见:“你疯了?”
      左川孜惨淡一笑:“或许。”
      叶阳天霜皱起眉。
      他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无法解释这个突如其来、不合情理的吻。
      左川孜的确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为欣赏的一个,但即使是再交心的朋友,也不可能做出这般宛如情人的亲密举动,更何况他们两个都是男人。
      一个词突然跳进他的脑中,紧接着是一连串与之相关的历史典故。
      叶阳天霜脸色铁青。
      男人与男人的那种事,虽然他并不陌生无知,但也仅限于耳闻目睹。他还记得死于他剑下的无数人中,有一个就是只爱男人,尤其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他闯入那人宅邸的前一刻,那人正把一个高烧不退的孩子按在身下交合,庭院的雪地里还绑着好几个剥光了衣裳的男童。那次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剑时几乎控制不住心头涌起的愤怒,事后他在河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剑上的血迹,差点忍不住恶心作呕。
      刚才的事情,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他尽可以冷漠地视而不见,可如今另一个男人的气息还残留在他的唇上,短暂的愕然与困惑后,被冒犯与侮辱的感觉油然而生,在他那颗极少为外物所动的心里燃起了一团愠怒的火焰。
      他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每个字眼都似在齿间生生切断后吐出:“对我做这种事,就是你心中最为渴望的?”
      左川孜不但是他的朋友,更是他寄予厚望的对手,一个真正的剑术高手,然而他内心最渴望的,却不是剑,不是与他的绝世一战,他最渴望的,竟然是他本人!为此他不惜以一双肉掌迎接他的剑锋,将剑客视若生命的双手毫不怜惜地弄伤!
      原来在他心中,并没有把他放在他所希望的位置上。
      原来他曾经热血沸腾的期待,棋逢对手的惊喜,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的决心,统统变成了一场笑话。
      他背叛了他们全力一战的约定,也亵渎了他的剑,亵渎了剑道的精义。
      剑道精义,本在于诚。
      诚意向剑,心无旁骛,不染纤尘。
      而左川孜那颗沾染了凡俗情爱欲望的心,真的还能施展出傲立颠峰、惊绝天下的剑法么?
      叶阳天霜望着他的目光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
      在那一瞬间,左川孜的脸上掠过一种弦断玉碎般的痛楚与绝望,但也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便已消失在迅速冷静下来的神色中。
      然而那冷静中又隐隐透着一丝倦然,仿佛燃烧到极处后只余下苍白灰烬一般的倦然。
      他松开血流不止的左手,慢慢地、有些苦涩地道:“你唯一在意的是剑,我却不是。叶阳天霜,你可以强迫自己摒弃一切人类的情感,却不能强迫别人也和你一样无欲无求,你可以阻止自己不爱任何人,却不能阻止别人不爱你,你可以骄傲,可以冷漠,可以无情,却不能对别人的坚持与追求不屑一顾。你没有那样做的权利。”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叶阳天霜,你不是神,你只是个人。”
      叶阳天霜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完美而冰冷。
      许久之后,他开口道:“你我之间,或许已无一战的必要。”
      左川孜道:“你就这么肯定地认为,我已不配与你论剑?”
      叶阳天霜沉默了片刻,“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对你而言,这一战,并非快事。”
      左川孜直视他,第一次在语调中显出了尖锐的棱角:“你错了,对于我而言,这一战至关重要!”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常,他立即移开视线,缓和了语气接着道:“再高的天分,再强的实力,也有遇到瓶颈的时候,你是否察觉到,自己的剑术在到达某一个境界之后,就再也难进半分?”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春雷灌耳,叶阳天霜身躯微微一震。
      他练剑多年,从未间断。年少的时候,他视剑如情人,片刻不离身,哪怕睡觉也抱在怀里。如今,他视剑如自身,剑随心动,意随剑转,心即是剑,剑即是心。
      可有些时候,他又觉得这柄剑似乎还缺少些什么,就好像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上攀缘,却在某一处停住了脚步,前方空空荡荡没有了路,可抬头看去,阶梯的顶端分明还未到达。
      正是这种空荡的、永不满足的感觉驱使着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决斗中磨练剑术,试图到达那条阶梯的顶端,却依旧还是停滞不前。
      “诚然,你的剑术在人力所能及的程度已达颠峰,但你真的就不好奇,在这颠峰之上,是否还有一层全新的境界?”左川孜沉静地盯着他,目光如同霜刃在匣,虽然极力敛住辉光,却敛不住宝气流溢。
      叶阳天霜没有回答,握剑的手却因攥得过紧而青筋毕露。
      为什么,他们才刚认识不过半个月,甚至连话也没多说过几句,左川孜却能如此清晰而准确地,了解他的感受,洞悉他的隐虑?
      他虽然强大而自信,但他毕竟只是个人,不是神。
      即使他已超越了所有人,却始终无法超越自己。
      楚长平也好,左川孜也罢,都不是他想要追寻的目标,他只是渴望在与他们的战斗中,找到同道中人的共鸣,以此证明他不是天地间最寂寞孑然的那一个。
      始终无法摒弃情感的人是他自己。
      最大的对手也是他自己。
      左川孜用很轻,很低,很柔和的声音道:“你已超越了所有人,想不想尝试一下,超越自己?”
      这句话就像最细密的烟雾、最馥郁的香气一样弥漫开来,在叶阳天霜心里激起一片窃窃私语:你想不想,超越自己,到达一个全新的、人所不及的境界?
      他闭了眼,淡淡道:“剑道本无止境,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求一个顿悟,我自然也不例外。”
      左川孜微笑:“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破而后立?”
      叶阳天霜猛地睁开眼。
      “你为求剑心至诚,避情灭欲,却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刻意,反而成了堪不破的迷障。想要出世,必先入世,如果你连情爱为何物都不了解,如何避,如何灭?”
      叶阳天霜眼中露出一丝讶然:“你的意思,是叫我找个人去……谈情说爱?”
      左川孜继续微笑:“或可一试。”
      叶阳天霜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以前他心中无意,可以冷眼旁观、漠然处之,可如今被左川孜一语点破,心绪乍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偏偏左川孜还要接着追问:“在你心中,可有人选?”
      叶阳天霜沉默,摇头。
      从他幼年练剑起,看剑的时候远远多过于看人的时候,即使是看人,也没有正眼好好瞧过。一柄剑摆在面前,他只需扫上一眼,便可以说出剑的长度、重量、材质、工艺,甚至可以从剑身的划痕中看出持剑者武功的深浅,可要他去回忆见过的人中,是否有让他印象深刻、心生好感甚至乐意与其谈情说爱的,却是一片空白。
      “难道连一个看得顺眼的也没有?”
      叶阳天霜瞥了左川孜一眼。最近跟他走得比较近,又看得比较顺眼的,貌似只有一个……
      就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念头的可行性时,左川孜对他说道:“若是当真没有人选,不妨考虑一下我。”
      他的眼神很真挚,微笑也很动人,叶阳天霜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
      左川孜道:“为什么?因为我是男人?还是说你正在考虑回头去找檀香?”
      叶阳天霜沉声道:“我既不想找她,也不想找任何人,因为这个建议实在是太荒唐。我另可再多花十倍的时间、十倍的艰辛去练剑,也不想跟一个连好感都没有的人谈情说爱。”
      左川孜脸色一白:“你对我……也没有好感?”
      叶阳天霜神情冷漠地道:“我只当你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更何况,你我都是男人。”
      左川孜眼中的光芒倏地黯淡了。他垂下眼睑,半晌后,发出了一声幽长凄苦的叹息:“也罢,你若无心我便休,这种事,强求不得。”
      叶阳天霜一怔,像是想不到他放下得如此轻易坦然,倒叫他心底生出了一丝莫明的不快。
      他将目光移到左川孜鲜血淋漓的双手上,不禁皱了眉,道:“方才那一剑,已伤到了经脉,若不及时治疗,只怕会留下遗症。”
      左川孜仿佛这才注意到左手的重伤,苍白的脸上勉强一笑,“你放心,别的东西没有,药我倒是有一大堆。”
      叶阳天霜为他点穴止血,犹豫了一下,又从衣角撕下两条布料包扎好他的双手。
      左川孜忽然道:“你有没有发觉,迷心之毒的效果在逐渐削弱?”
      叶阳天霜略一运气,发觉体内激张如潮的真气确实逐渐平复下来,连带想要出剑与他尽力一战的渴望也渐褪至理智所能控制的范围。
      “莫非这毒并不需要解药?”
      左川孜沉吟道:“或许不是毒不需要解药,而是死人不需要解药……你想,两个剑术高手,两颗渴战之心,放在一个房间里,会发生什么事?”
      叶阳天霜毫不犹豫地道:“如流星相撞,全力一战!”
      左川孜苦笑,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却只看着他:“不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两剑相决,不死不休。幕后之人没有与我们正面为敌的胆气,甚至不敢挑战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能用这种办法让我们互相消磨至尽。只可惜,我不是个合格的剑客,我心中虽有剑,更有情。”
      叶阳天霜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那目光里有什么澹然却深沉的东西令他不愿去承载,微微侧过脸道:“看来你先前的怀疑是对的,墨夫人就是驿站血案的真凶。迷心谷内机关暗布,檀香既然将我引到这地下石室来,恐怕就不会留下出去的路。”
      左川孜走到墙角,用力按下之前找到的机关石块,石室紧闭的门果然纹丝未动,四周石壁坚硬如铁,光凭两人之力,即使用最锋利的剑、最深厚的内功也无法撼动。
      就算他们不力战而死,也会在幽暗的地底被困死。
      “既然这机关是人力所制,总有破解之法。”左川孜面上露出忧虑之色,道:“我担心的是赵临渊,他独自一人随檀叶而去,只怕遇到的凶险比我们更甚。”
      他话音刚落,一声极轻幽的叹息似乎凭空出现,孤魂夜语般在阴冷晦暗的石室里飘荡,闻之令人脊背生凉、毛骨悚然。
      空荡密闭的石室,叹息之声又是何人发出,从哪里传来?
      白影闪动,叶阳天霜已纵身跃起,在石室顶上与四壁巡查。
      空气中又是一声轻叹。
      左川孜面色微变,侧耳仔细聆听,忽然将勉强包扎好的双手笼进袖中,轻声道:“不用找了。”
      叶阳天霜闪身回到他面前,道:“你已知道?”
      左川孜点头:“是。”
      “什么人?”
      “不是人,是鬼。”
      “鬼?”
      左川孜眼中慢慢浮出了笑意:“对,不但是鬼,而且是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风流鬼。”
      空气中一个声音道:“若真是朵牡丹花,做鬼倒也不冤,只可惜她连花都称不上,勉强算是一棵猪笼草,外表涂了蜜,里面装的却是化骨水。”
      石门骤然开启,赵临渊神色自如地走进来,手上挟着个动弹不得的粉衣少女。
      左川孜朝他微笑,“你没事。”
      赵临渊笑道:“当然没事,我最擅长的,就是清理这些花妖草怪。”他略作停顿,面色忽然一沉:“有血腥味,你受伤了?”
      左川孜道:“受了点皮肉伤,无妨。”
      赵临渊盯着他衣摆溅上的几点血迹,目光又移到黝黑潮湿的地面,最后掠过叶阳天霜血色尽染的袖口,眼中凝结了一层寒霜,“他伤的?”
      左川孜淡淡道:“小侯爷身为江湖人,怎不知刀剑无眼,偶尔出点意外受点伤也在所难免,何必非要追究到底。”
      赵临渊深吸口气,按捺住胸中情绪,沉声道:“这里是迷心谷的地下部分,暗道交叉,机关众多,待久了不知又会出什么变故,先出去再说。”
      左川孜道:“你认得路?”
      “不,她认得。”
      赵临渊低头望向怀中的美丽少女,缓缓绽开了一抹春风般温煦的微笑,用极轻、极柔的声音,凑近她道:“而且,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檀叶睁着一双孩童般清澈天真的眼睛,朦朦胧胧的意识中,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
      为什么,在这么温暖的笑颜、这么温柔的话语中,竟会镶嵌了这样一双阴暗森冷的眼睛!他的睫毛像羽扇般优雅地垂下来,将那股冰冷的杀机掩饰在完美的微笑之下。
      檀叶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她直觉这股杀机的源头并非来自于她,可她却好像沉入了一道深渊,在没顶的黑暗与寒冷中瑟瑟发抖。
      那样的黑暗,那样的寒冷,那样的……悲哀,仿佛心碎如死。
      是不是因为他抱着她,在通气孔前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却迟迟不愿进去?
      她那懵懂稚拙的心里无法理清这么复杂的思绪,只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眼睛,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她感觉到的那样冷。
      可她被点住穴道,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喜欢我,所以凡事都会先替我着想,哪怕我伤了你,你也不在乎,对不对?哪怕别的人喜欢你,关心你,你也不屑一顾,对不对?”
      她想对他说很多很多话,那些字眼在她脑中模模糊糊地隐现,始终无法连成条理清晰的语言,只能不断地回答道:“哥哥……对……”
      赵临渊抬头,微笑,“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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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剑心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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