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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自作孽,不可活 ...

  •   十二 自作孽,不可活

      城东客栈。
      月上中天,三更的梆子声刚响过不久,纵横的街巷一片沉寂,只有几点孤灯荧火幽幽地亮着,仿佛彻夜未眠之人暧昧不明的心事。
      左川孜辗转半宿,估计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披上衣物推门出去,顺手带走了桌上的酒壶。
      外面空气清润,木影扶疏,左川孜踏着月色慢慢行走,抬头望了望天际寒星,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上星微茫而明亮,不远处的屋顶上却有一点寒光,比星光更亮,更冷峭。
      那是剑光。
      左川孜衣袂一晃,如沾水燕子在接连的房顶上点了几点,转眼便已来到那一点亮光所在之处。他朝坐在屋脊上的那人道:“原来不止我一只夜猫子,叶阳楼主也喜欢半夜出来晒月亮。”
      叶阳天霜没有反应,依旧用一块柔软的白绢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直到原本就纤尘不染的剑锋更加光可鉴人,才还剑入鞘,抬头道:“你带了酒来?”
      左川孜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酒壶抛过去:“可惜客栈的酒实在不怎么样,比起你那坛三十年的竹叶青更是云泥之别。”
      叶阳天霜抄手接住,“你错了,酒的好坏不仅仅看酒本身。”
      左川孜道:“还要看什么?”
      “还要看那个陪你喝酒的人是谁。”叶阳天霜一仰头,壶里的酒倾倒进喉咙,然后将剩下的半壶又抛了回去,“所以,我觉得这壶酒很好。”
      左川孜握着酒壶发怔,忽然微微一笑,学他的样子仰头将酒液一口气倒进喉咙。
      “果然很好。”他说,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看着叶阳天霜,“你知道江湖中人是怎么形容你的?”
      叶阳天霜没有回答,但也没有阻止他接着说。
      左川孜道:“五个字:绝情、孤傲、冷。听说后来有人又加了五个字:可怕,极可怕。”
      叶阳天霜静静坐着,雪白的衣裳在月色下恍如蒙上一层幻境般的微光,不知为何,竟让左川孜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随时会在这不屑尘世的灵光中,凌虚飞升而去,前往天界神祗的居所。
      就在他的一恍惚间,听到对面的男人淡淡道:“你呢,你怎么形容我?”
      左川孜认真地想了想,道:“你很冷,但是并不绝情。”他不自觉地晃着酒壶,发出轻微的汩汩声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心中宁静和温暖,比如说现在。”
      叶阳天霜面上虽无变化,眼中却有异色,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如此坦率的表达也令他有些错愕。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虽然是朋友,可在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生死之战。”
      左川孜微笑道:“那又如何,有些东西不会因为这场战斗的结果而改变。”
      叶阳天霜道:“即使死于对方之手?”
      左川孜坚定地道:“即使死于对方之手。”
      叶阳天霜缓缓地笑了。他的笑容在月光下迷离不明,却如同最纯粹透明的雪玉冰晶一般冷澈而惊艳。他低声道:“左川孜,能够遇到你这样的朋友和对手,很好,很好。”
      左川孜看着他,忽然道:“能不能把你的手给我?”
      叶阳天霜微愣,还是将手伸了过去。他伸的是左手,右手依旧握着那柄永不离身的长剑。
      左川孜伸出右手,与他掌心相贴。叶阳天霜的手果然如他想象中的一样,干燥、粗糙、暖热,他用力紧紧握住,感觉那股热度从对方的肌理间稳定地传来,令他冰冷如死的指尖仿佛也有了一些生机。热度似乎沿着血脉一直延伸到他那颗残破的心脏,使它此时此刻,跳动得异常强壮有力。
      他垂下眼睑,轻声叹道:“的确很好……”
      叹息声在夜风中飘散,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左右手相握,再无一言。
      许久之后,左川孜忽然抽回手,起身道:“月衔西山,我也该回去补个觉了,天明后还有重要的事情。”
      叶阳天霜微一点头,重新拿起酒壶。
      左川孜正欲转身,见他依旧岿坐,忍不住问道:“你现在还是睡不着?”
      叶阳天霜道:“不,我打算就在这里睡一觉。”
      左川孜奇怪道:“为什么不回你的房间去睡?”
      叶阳天霜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我的床上有个女人,她已经赖在上面一晚上了。我实在不想对女人拔剑。”
      如果那个女人手中也有武器,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可她不但手无寸铁,而且还口口声声诉说对他的情意。叶阳天霜虽然冷峻孤傲,可他毕竟是个人,怎么能狠心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小姑娘下杀手。
      左川孜愕然。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神情竟有些哭笑不得:“是那只红辣椒?她不是要找赵临渊夺回鞭子么,怎么跑到你房间里来纠缠?”
      叶阳天霜冷冷道:“她说,赵临渊把鞭子藏在我的房间里,她要从床上开始找起。”
      左川孜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道:“我以为按照你的行事风格,会点住她的穴道,把她从窗口丢到大街上去。”
      叶阳天霜似乎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这么做,可是她做了一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左川孜道:“什么事?”
      叶阳天霜道:“她脱光了衣服,叫我尽管往胸口点。”
      左川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所以你干脆把床让给她睡,自己跑出来了?想不到天下第一剑客的首次落荒而逃,我竟然有幸做了见证,实在是值得纪念。”
      叶阳天霜右手握紧剑鞘,脸色有些发青,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拔剑刺出。
      左川孜当然不会等到他拔剑,足尖一点飘下房顶,最后一句话顺风送到了他耳边:“最难消受美人恩,叶阳啊叶阳,你自求多福吧……”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时,左川孜愣了一下。
      一个男人用最舒适的姿势斜倚在他床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纯金波斯酒壶。
      不是那位我行我素的赵小侯爷又是谁?
      只是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紧要事,非要在半夜三更跑到别人房间里来。
      左川孜无奈地想,为什么别人的床上是个美女,而自己的床上却是个男人?
      赵临渊看着他走进来,晃了晃酒壶:“你想不想喝酒?”
      左川孜板着脸道:“不想。我现在只想睡觉。”
      赵临渊口中道:“好,你去睡吧。”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左川孜微愣,道:“我没有睡觉时被人盯着看的习惯,小侯爷为什么不回自己房间去?”
      赵临渊用手指玩弄着酒壶的壶嘴,不断地将它掰直又掰弯,漫不经心地道:“因为叶阳天霜不肯回自己房间去。于是乎他房里的美女就变成了一只母大虫,冲到我的房里连劈了四十九刀后气冲冲地走了。”
      左川孜失笑道:“幸好你没被劈成四十九块,还可以好好地躺在我床上喝酒。”
      “可是我的床却被劈成了四十九块,可以直接拿到灶台当柴火烧了。”
      “檀香为什么迁怒于你?”
      赵临渊懒洋洋地道:“因为她怪我教她的招数不管用。其实是她自己没有经验,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事,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做的得心应手的。”
      左川孜彻底无语了。半晌才道:“我睡觉的时候听不得一点动静。”
      赵临渊微笑起来:“你放心,我手脚很轻,绝不会吵醒你。”说罢起身到桌边坐下,把床让了出来。
      左川孜只得脱了貂裘与长衫,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赵临渊静静地听着他缓慢而轻微的呼吸声,从呼吸的方式来看,左川孜的睡眠的确很浅,很容易被惊醒。他一动不动地在凳子上坐了许久,直到确定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才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脱去外衣,游鱼似的滑进棉被里。
      被窝里冷冰冰的,人在里面睡了这么久,却一点暖意都没有。赵临渊一阵心痛,又挨近几分,将手掌覆在他凉玉似的手背上,动作如微雨沾花般轻盈,没有惊动一丝气流。
      又过了许久,睡梦中的左川孜似乎感觉到身边的热源,本能地靠拢过来,翻身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虽然知道这只是无意识的举动,赵临渊却感觉心脏瞬间狂跳,喉咙像是被浸泡了烈酒的棉花塞住,一阵阵发紧。
      他拼命勒住胸膛里脱缰的野马,生怕这么剧烈的心跳声会将那个浅眠的男人惊醒,只好长时间地屏住呼吸,最后极深极轻地吸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
      丝丝缕缕的药香在鼻端纠缠,赵临渊忽然希望,这一夜像一生一样漫长,最好永远没有天亮的时候。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他就听到来自心底嘲弄的声音:赵临渊,你是这么容易就满足的人么?
      他甚至听到那个声音轻轻地、诱惑地说: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点住他的穴道,然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
      你不就是想要确定一下,对他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只要彻底地占有一次,自然就知道他跟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了……
      你甚至可以借助药物,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就算他清醒过来,也不会记得任何事……
      赵临渊抿紧嘴唇,双眼在黯晕的灯光下泛着幽深的暗紫色华彩,层层迭迭,流转不定,使得原本俊秀放逸的面容竟滋生出一种如炼狱妖莲般的邪气。
      他缓缓吐了口气,将内力凝聚至指尖,准备出手点穴。
      就在含劲欲吐的刹那,左川孜突然动了一动,蜷起腿,把感受不到暖意的双足踩在他的大腿上。
      顿时,冰凉雪冷的感觉从下面倒灌上来,激得赵临渊生生打了个寒噤,差点叫出声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腿抽开,却在颤了颤之后不敢动弹,因为左川孜似乎被这一下震动惊扰,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赵临渊只得咬牙撑住,忙将真气在双腿经脉中缓慢运行,很快驱走了彻骨寒意,又将体温提得略高一些。
      左川孜满意地蹭了蹭,把这个自动加温的抱枕搂得更紧。
      赵临渊只觉一团浊气郁结在喉咙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险些真气走岔。
      至于那股情欲业火,被这么一搅和,冷却得只剩下灰渣了。
      自作孽,不可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悻悻然闭上眼睛。
      翌日,左川孜醒来时,只觉罕有的遍身暖融、精神舒畅,却见睡在身边的赵临渊朝他扯出一抹苦笑。
      左川孜想了想,道:“你睡得不好?也难怪,一张床睡两个人,确实有点挤。”
      赵临渊嘴角抽搐地道:“不挤,一点都不挤。只不过我的半边胳膊有点麻,一时动弹不得。”
      左川孜伸出手指往他脉门上一搭,“经脉淤塞,血气不通,恐怕要一两个时辰才会恢复如初。小侯爷,你怎么会睡成这个样子?”
      赵临渊心道,还不是被你压的,现在倒好,醒来一翻身就不认帐了。
      左川孜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只当他身体不适,下床穿好衣物道:“要不你再躺一躺,我去看看叶阳回来了没有。”
      赵临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里流出一种阴冷讥诮的色彩,一字一字道:“叶、阳?哼。”

      叶阳天霜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左川孜猜他可能还在那幢高楼的屋脊上,便笼着袖子走出客栈大门。
      清早的街道上已有行人往来不绝,所以远处那一阵烟尘飞扬与骏马嘶鸣之声并没有引起左川孜多大注意。待他回过神来,一辆装饰得清秀雅致的马车正正停在了他面前。
      左川孜站定,等对方先开口。
      马车里果然传出一个又柔和、又清越的声音:“阁下可是左川孜左公子?”
      左川孜淡淡道:“正是在下。”
      马车里声音道:“奉夫人之命,特来邀请左公子、赵小侯爷与叶阳楼主至敝宅一叙。”
      左川孜道:“夫人?哪位夫人?”
      “迷心谷墨夫人。”
      迷心谷?墨夫人?左川孜心念转动,道:“我们与墨夫人素昧平生,愧不敢受邀。”
      “我家夫人正心诚意,虽只略备几杯薄酒待客,还望诸位大侠不要嫌弃。”
      左川孜正待回答,身后有人朗声一笑,道:“嫌弃倒不敢,只是好奇车内说话的这位姑娘,光是声音就已经如此动听,想必容貌更是美丽非凡。姑娘若是不怪在下唐突,下车一见如何?”
      车厢里略一沉默,帘子被轻轻掀起,走下一个湖绿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朝说话之人行礼道:“小女子失礼了,赵小侯爷请勿怪罪。”
      赵临渊笑眯眯地道:“能够一睹美人芳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
      那女子莞尔一笑,更显得明眸皓齿,曼婉可人,“那就请两位先上车吧。”
      “既然姑娘出言相请,怎敢不从。”赵临渊果真拂了拂衣袖,便要上车。
      左川孜眉头微皱,觉得未免有些贸然,却被他暗地扯了下衣角。转念想到赵临渊一向冷静沉着,思虑细密,这般言行必是另有深意,也就闭口不言。
      正要跟着上车,却听那绿衣姑娘柔声道:“叶阳楼主也到了,真是太好了。”左川孜回头一看,一个白衣人正脚步空灵地从街尾而来,看上去虽走得不快,转眼间却已到眼前。
      车厢并不算太宽敞,但是坐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绿衣女子自从上了车,便不再说话,微垂着头端然正坐,看起来就像个只躲在深闺里绣花的大家闺秀。
      左川孜心中暗忖:迷心谷虽然处事低调,门人行踪隐秘,却身怀奇功,机关巧术更是一绝,在江湖中也颇有名声。此番谷主墨夫人突然相邀,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不知与昆仑之行有什么关系……
      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坐在身侧的赵临渊,见对方正朝自己勾着嘴角浅笑。
      左川孜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将左臂垂下,只觉有一只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挡下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在掌心中一下一下比划,写了八个字:
      车轮上有胡姬花香。
      左川孜恍然。马车行了不少路,车轮上满是尘泥,即使沾染过胡姬花的味道,也是淡得不能再淡了。可偏偏赵临渊的鼻子比普通人要灵敏得多,竟被他嗅了出来。
      马车辚辚而驶,迷心谷,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藏有怎样的秘密?又是否与五里坡驿站的血案有关?
      前路漫长,充满了未知的波折与险恶,但是左川孜知道,这就是江湖路。
      一旦选择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再停下脚步,除了走到底,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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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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