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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夕(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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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缓缓起身:“杨二公子,请你不要再狡辩了。”
杨二只管捡软柿子捏:“我没有,师父你别忘了,你高烧不醒之前,我是怎么调戏你的?”
东华淡淡的看着他,神色如常。他已不是从前的少阳,况且身边还有玄天在,由不得杨二乱来。“那些,只是你做做样子罢了。”
“谁说的,我…我……”杨二说不下去了,回想刚刚在小倌两腿间触摸到的可疑凸起,强行压下呕吐欲望又涌上来了。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口小儿。
东华幸灾乐祸的想,却忘了其实他自己更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只觉得此刻大仇得报大快人心,步步紧逼道:“你,可敢过来亲贫道?”
一向谦和有礼的东华居然吐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来,玄天忍不住对他侧目以待。
杨二呆呆的盯了东华半天,终于服软的垂下头,讪讪的道:“道长,你什么时候学坏了。”
玄天上前状似安抚的拍拍他肩:“放心,今日我们来了何处,见了何人,我们不会让你爹知晓。”
杨二猛然抬头看着他:“你……你们……”
玄天道:“为了你兄长,你当真是煞费苦心。你从小不学无术,只为了凸显你兄长的品学。但你兄长中邪,口中念叨着秦楼楚馆的名字,自然是触怒了你父亲,他定是以为你兄长也偷偷流连在那里。你母亲为图你继承家业,更是不肯好好照料,他的处境甚是危险。平日里你已经是五毒俱全,索性再加一条断袖,即便你兄长真沾了那些地方,你也比他更加不肖,在下说的可有错?”
杨二缄口不言。
玄天又问:“在下不明白的就是,你为何只缠着少阳道长,他可是为你兄长而来。若是气走了他,谁来为你兄长驱邪?”
杨二直盯着房梁道:“我是看他年纪太轻,怕撑不住场,而且真正厉害的是他师父白云真人,就想他赶紧走,好换他师父出山。而且……他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东华听了这话险些气得笑出来:本上仙好欺负?你就先砸了你家神台上供奉的东华帝君泥胎试试,看你爹打不打你。
尽管本上仙待人一向宽和友善,可数千年来被众仙家高高供起瞻仰膜拜,早就出落的雍容庄肃,威仪天成。虽偶闻诋毁之言,但其中说本上仙不思上进的有,愚昧护短的有,却从未听谁说本上仙好欺负的,着实新鲜。
此刻心事万千,浮在东华面上,是一丝无奈的自嘲。
玄天看在眼里,却成了因自身修为不够,被人随意看轻的苦笑。忍不住便朝东华凑近了些,轻声道:“同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了。”
杨二奇道:“玄二哥,你和道长认识不过两日,怎会对道长这么好?”
玄天略扬起下巴:“你又怎么会明白。”
东华一副很感动的样子道:“玄公子,萍水相逢,能得你如此帮衬,贫道受宠若惊,多谢,多谢。”
实际上,东华的确很感动。身为师弟,尽管已是仙魔不两立,在面对师兄的凡体时,依然想着去维护,看来昔日没有白疼他一场。
杨二却说:“明白明白,肯定明白。”
东华知道他是品错了味道,却碍于此时身份与处境解释不得,只能放之任之。
早早回了杨家,却发现杨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本欲进正院的杨二忙拉东华和玄天回避在一旁,小声说:“他怎么来了。”
只听见来人言辞冷淡,却十分强硬。听了片刻,东华也大概听明白了,此人要来杨府借助几日,杨老爷不太乐意,因此略有争持。
玄天向正堂看了一眼,问:“他是谁?”
“京城都尉钟离允。”杨二狐疑道,“我们家和他从不来往,不知道他过来是要做什么。”
忽听得杨老爷作了让步:“鄙府明日家宴,并未邀请外客,都尉大人若要来访,还请过了明日。”
但对方并不领情:“杨老爷,实话告诉你,我此番借宿,为的就是方便明日在贵府驻守。”
杨老爷“咣”的一声,把茶碗磕在桌上:“我杨家虽是白身,也尚有亲友在朝为官做宰,官职不知比你大了多少,却未作出如此仗势欺人之态。听都尉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我家有人作奸犯科,否则怎会赶在别人家宴之时借口监察呢!”
钟离允冷冷的道:“杨老爷,下官对贵府家宴并无兴趣。实乃这两日京城出了几桩命案,城里疯传是妖物作祟,闹得人心惶惶,下官却不信。又有人说,你家明晚要做驱魔道场,请的是极有名的法师,下官平生最厌恶神魔之论,决不允许天子脚下有人装神弄鬼。明日定要亲眼看看成效,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听这语气,似是个冥顽不化之人。
东华陡然生出一点恶趣味:此人不信神魔之论,本上仙虽现不了真身,可身边这位魔皇却是货真价实。若这位钟离允亲眼看到魔神显灵,不知会不会后悔今日说了这番话。
尽管玄天此时收敛了仙魔二气,只着了普通的黑色长衣,以凡人姿态混迹世间。可东华仍能回忆起二番仙魔之役时,一身黑袍的玄天手捻剑诀迎着漫天血雨缓缓而来,步态从容,神情散漫,如在云海深处信步闲游。身侧是戮仙与绝仙双剑交替穿梭,飞斩层层天兵,哀嚎痛呼不绝于耳,断体残肢纷纷落地。
彼时怒火攻心的东华,到现在也不愿意承认,穿惯了淡灰色仙袍的师弟,一朝换上黑袍纵情厮杀,在魔境暗淡如灰的霜雪映衬之下,如同一幅泛着邪光的画,在他的视野中惊艳落笔。
那是东华第一次见到魔化时的玄天,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
东华闭了闭眼,还是将这点恶趣味压下,魔这个字衍生出的一切都充斥着未知。一旦魔皇现世,保不准便是腥风血雨。若以不涂炭生灵为前提,玄天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他愿意奉陪到底。
思虑间,屋内的人已将意见达成一致。因钟离允态度十分强硬,杨老爷终是拗不过,一甩袖子人走茶凉,把钟离允晾在当场。
屋外三个人也觉得有些没趣,待要离去时,只见一个腰间挂着佩剑的青年人黑着脸走出来。
经过东华身侧时,他瞥见东华那一身道士穿着,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而后继续目不斜视的离开。
被这样不友善的对待,东华并不计较。他明白,这位都尉大人已经把他看作是装神弄鬼的术士了。
东华忖着:坏了,如今本上仙还真的是装神弄鬼的术士。这几日做人要谨慎再谨慎,被这位钟离允揪着错抓去吃牢饭可不好。
一只手贴上了东华的背,安慰似的轻拍了两下。
东华一个激灵,转过头,正对上玄天幽亮的双眸,大有“有我在,你放心”的意思。
东华还未回以感激的眼神,一颗心倒是先安了下来。哦对,还有玄天跟着,他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师兄在凡间吃官司吧?一介魔皇,总归也得要面子的吧。
又想了想,向旁边挪了一步,将身子错开。
东华面上淡淡的,没章法,师弟什么时候开始学起师兄的动作了。
玄天不解的眨了眨眼,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八月十五月亮至圆之时,也是一年之中月亮至圆之时,是夜天地灵气比之平日更盛。仙者妖者,皆可借此时灵气提高修为。但对于东华来讲,并没有什么用,他一点点的法力都没有。
只剩一天了,要头绪没有,要办法全无,但东华在等,蛰伏的邪祟不会放过明晚的最佳时机。
不然,怎会趁着这两日在京城行凶吃人,积攒精元呢?
这日因钟离允的到来,小厮们私底下开始疑神疑鬼的分享京城命案惨状,东华在一旁听的分明。
“听说,京城这两日夜间死于非命的不下十人,全是壮年男子!”
“对对对,死的人脑袋开花,脑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还有啊,死者身上湿淋淋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爱谁谁去,别来害我就行。“
东华听罢,眉心动了动。
若在从前,本上仙绝对主动出击,将此妖斩草除根……今非昔比,爱莫能助。
入夜以后,东华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便起来寻了昨日采买之物,依照少阳往日的记忆,闷着头叠起纸钱来。叠了高高的一堆,码得整整齐齐,又开始预备供桌,将香烛果品摆起来。
即便驱魔道场只是个形式并无真实效验,但以东华的秉性,他也要做的仔仔细细,端端正正,像模像样。
玄天最初是兴致勃勃的在一旁观看,而后也开始学着东华叠纸钱,但没叠几个,就撂在一边。复又坐下,似是怕打扰东华一般,只托着下巴继续静静的看,目不转睛。
好容易收拾停当,东华微微呼出一口气,看着供桌上的陈设,竟然生出了很大的成就感。
我出可服众仙,入可叠纸钱,放眼三界,谁出其右?
丫鬟小梅敲门来送热水,玄天便去开门,恰好钟离允从房檐下经过。隔着半开的房门,向屋里看了一眼,目光即刻转为鄙夷。
原本东华对钟离允的偏见看得很开,但对方的鄙夷明显是在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所叠的一堆纸钱之后,心里未免有些不悦,还未给出反应时,那边玄天已经请钟离允留步了。
钟离允冷言冷语的问:“何事?”所谓恨屋及乌,钟离允见玄天和“装神弄鬼”的东华同吃同睡,已经先入为主的对玄天也产生了憎恶之感。
玄天并不愠怒于他的态度,反是将房门大开,招呼道:“似乎钟离大人对神鬼之事十分不齿?也不相信?”
钟离允道:“不是似乎,是事实。”
“哦?”玄天眸光一闪,“明晚若是妖邪果真出现,是否钟离大人会为今日言行负责?”
钟离允信誓旦旦道:“倘若真的有那些东西,我日后定敬天地,拜鬼神,不再为难什么和尚道士。”
“还不够。”
钟离允面色一沉:“阁下还要怎样?”
东华慌忙过去,拽了拽玄天衣袖,又是摇头又是使眼色。
如今的玄天使起性子,天兵天将他都能不眨眼的一字排开杀过去,小小一个钟离允又怎么够看?
东华大神慈悲为怀,若现在没抓着妖邪,先把这位都尉大人折进去,岂不罪过。
殊不知一番苦心却被玄天理解成了怯懦、不敢生事。又是一个安抚的眼神过去,其中更有怜惜的意味。
东华敏锐的捕捉到那点怜惜,慌忙撒开手,惊疑不定的回味是哪里出了岔子。
钟离允本就有些不耐,正等着玄天的下文,却不料他竟开始和东华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不由火大,重重的“哼”了一声。
玄天才将视线转向钟离允:“我要你向他三拜九叩,从此投身道门,一世抄颂《清净妙经》。”
东华松了口气,已知此人性命无忧。
两位大神觉得很正常不过的要求,身为凡夫俗子的钟离玄自然不乐意,指着东华向玄天道:“你让我去拜他?还要抄颂那些经文?”
“嗯?”玄天微微眯起双眼。
东华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清净妙经》是我和师父一起撰写而成,乃道门至高典籍,日日抄颂不知能积攒多少功德!你还置气?再者,让你跪我,那是给你多大的面子?本上仙这身份——
腹诽到“身份”二字戛然而止,东华面色骤然变得温和:“玄公子这话过了,贫道什么身份,都尉大人又是什么身份,岂能屈尊叩拜?且都尉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放下种种入我道门来,岂非强人所难?意见有所龃龉,可求同存异嘛。”
玄天不依不饶:“人各有志,本无可厚非。可他一派胡言,擅自指摘他人信奉之事,又妄加干涉。今日若不收一收他这性子,留待日后得罪小肚鸡肠之人,误了一生可不妙。”
东华听这话也有道理,细想时,还在这道理中还寻出了些许疑似善念的东西,没来由怔了怔。
杀人,不,杀仙如麻的魔皇……也会有善念?
原本怒气极高的钟离允,忽然脸上白了白,半晌才调整好神色,一甩袖子转身而去,极快的消失在小院圆门处。
东华有些不解,这个人本来像个炸了毛的斗鸡一样,怎么突然就跟斗败了似的扬长而去?
玄天轻哂一声,关上房门:“此人定是吃过品性的亏,被在下说中了而已。”
许是东华劳碌了许久,十分困倦,这夜不及考虑要和玄天保持距离,一沾枕头,便沉沉的睡去。
却做了一个梦。
梦境被冰雪覆盖,虽然是虚幻,东华却依旧感到几分凉意。
他抬脚向前走,身体却像没有分量似的,轻飘飘留不下脚印。再仔细看时,薄暮笼罩的冰雪竟是灰色。
周围长了几丛兰草,细长的叶片是比冰雪更深的墨色,但开出的花却是白色,星星点点,十分悦目。
东华心中诧异的很,这分明是魔境独有的植物,墨兰。
难道说……本上仙怎么会梦到魔境?
视野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此人步伐匆匆,似乎是要去见谁。应该是怕被发现,他四下张望,异常警惕。
东华越看越熟悉,在记忆中细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张不甚熟悉的脸。
杨家大公子,杨少彦。
身后似乎有轻微的动静,东华慌忙转身,一丛墨兰后面,玄天正定定的审视着他。
东华立刻猜到了这个梦境的成因。
东华学过一种法术,唤作读魄术,由幻术演化而来。以一人魂魄为引,织造梦境,便能在梦境中读取此人所有记忆。而这记忆,一直能追溯到前生几世,存在之初。
除了先天神以外,世间生灵,孰无魂魄?因此,会读魄术的人,只要他有心,便可窥探几乎所有生灵。
使用读魄术,无需很高深的修为,可它却不为人知。
原来当年太清道祖自创读魄术之后,惊觉这可能是极邪恶的术法,又不忍闭关钻研的心血从此失传。便仅仅教给了东华和玄天两个徒弟,除严正告诫他二人不可擅用之外,又额外施了咒。
每一千年,只可使用一次读魄术。
东华还从未用过它。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不齿,其二是还没有什么事严重到不得不启用这个术法,东华不傻,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而今夜,玄天启用读魄术。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把东华也拉进了他结出的梦境中。所要窥探的这个人,自然是前方的杨少彦。
东华很快便冷静下来,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结论。
前世的杨少彦,居然是魔境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