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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小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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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东京铁塔阴森恐怖,在晚上,它就是一头雄距在夜幕中的妖怪,在等待着一次突袭。月亮是大而圆满的,仔细地看,今夜的月光不是白的,而是微微地泛黄,倒翻了药汁那种,溅在塔上与高楼大厦的轮廓起伏间。谁的脸在微微狞笑,他蓦然回头,是宫天小雀的身影在靠近。
他后悔约在这个地方见面,这样危机四伏的夜,充斥着野兽的狞笑与不安份。
眼前这个有着可爱名字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带着亲切又冷漠的笑容,一如她的声音和她伸出的手,都没有温度,“幸会,等了很久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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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味道是浓烈而不喧嚣的,当它恣意流淌的时候恰恰是安静得可怕的时候。血色的水慢慢流淌开来,像是劣质的颜料,色泽不纯,在这豪华的水晶地板上显得面目狰狞。
小语看着这不明不白的红。她朦朦胧胧地想她是杀人了。
段章流看见小语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呆呆的样子,不仅呆而且有些痴,手足无措地、不明所以地。她像劫后余生的唯一幸存者,在他面前缓慢地抬起头,仿佛一切动作都作得那么吃力。空洞的双眸。下一瞬间,小语已擦过他的肩头,像一团白色的小狐狸消失在走廊尽头。段章流这才像回了神一样明白过来,人是她杀的。
他皱着眉,血腥味已经开始让他泛恶心。他试图去认清躺在地板上的都是谁,可是他的目光在短暂的停留后终于泛成一股子呕吐——头都不成头了,浆膜四飞……语言的描述都嫌恶心,而小语在很久以后回忆起她第一次杀人时,她说,其实还是美的,只是人死了之后怎样都是难看。她又说,人都死了,美不美倒是成了我的事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晃悠着两条腿,嘴里抿着长长的麦秸杆,孩子似的笑笑说:“荷姨,我要那种会拐弯的麦管,你老爱给我直来直去的那种,一点也不好玩。”
被叫作荷姨的女人并不老,只是在小语面前五岁的差距都会差出一个辈分来,小语有张娃娃脸还有副匹配的娃娃神气,荷姨总说小语是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直只有十四岁的模样,多好。此时,荷姨疼爱地看着她喝果汁的样子,要她忘了杀人的事。荷姨说,从今以后你要做个好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身份证、档案袋我都帮你办妥了,名字你还留着,只不过现在你是干净剔透的桑小语了。
桑小语还是那副调皮的神情,笑着说好啊,我要做个乖女孩。啊,不,是做好人。
奶茶店兼卖果汁兼卖盗版KFC的汉堡包兼卖一切零食甜点,只要卖得掉的它无所不兼。小语磕磕碰碰地找到这里,磕磕碰碰是因为她好久没有不带枪走路,于是路走得不那么塌实,有点没份量的轻浮。她点了一杯最普通的珍珠奶茶,以此作为她平凡人生的起点。
她不和荷姨争,争执在她和荷姨之间是可笑且多余的,她的命是荷姨捡的,她的身子是荷姨浇灌出来的,她和她心有灵犀不点即通,荷姨要她洗手不干了就是洗手不干了。她黑子的眸子透过麦管去看塑料杯里黑色的珍珠。人们把糯米团子叫珍珠呢。她笑,扭头去看沿街的风景,她不知道她的笑容完完全全地落在了镜头里。
一张一张,洗出来是高清晰的笑脸。
在昏黄的灯光下,小语的脸显得分外的明亮,有种容光焕发的味道。烙丝啧啧有声地称赞她的双眸,他说那样亮的眸子,一千个人里也找不出一双来。他又顺便称赞小六的拍照技术又有进步了,总算不再象拍身份证那样总挑人家最难看的神情拍。
破败的小屋里,天花板上的吊灯一圈圈晃,做着不规则等摆运动,灯光于是也一会儿有一会无,照在小六阴晴不定的脸上。小六的声音倒是确定的不耐烦,他说,“老大,你要舍不得杀她你就直说。你知道她这样亮的眸子是怎么练出来的吗?就是靠在暗夜在各种模糊的动态环境中练习瞄准目标养成的。”
烙丝说,小子你知道得不少啊,你还知道什么一起说出来吧。烙丝看一眼小语的照片,忍不住又啧啧起来,“她要肯做我女儿,我绝对不杀她。”小六想烙丝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说到正事就跑题,从没一点正经。小六把小语从十四岁开始的经历像说书一样娓娓道来,说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上面会派烙丝来接这个摊子,这么个老没正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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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就是在劫难逃。所以小姑娘,不如再给我些钱吧,我来告诉你消灾避难的法子。
算命先生的笑容是阴险混合着贪婪的,小语也回给他一个笑脸,说:“在劫难逃啊?老先生,你算得不准,我可是天天有劫数,你难道没算出来么?”
月光如流水般洒在地上,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只有这月光。小语看着月光喃喃地念,疑是地上霜,她想到荷姨教过她的唐诗。荷姨。小语躺在木质的硬板床上,霜雪般冷的月色让她的思维分外清晰,她想到曾经唯一一次的算命。在香港尖沙咀的晚上,她的命运在算命瞎子泛黄的牙齿间被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老瞎子说,这个姑娘命羁。
小语喜欢水晶球喜欢巫婆喜欢童话,被训练成职业杀手不妨碍她喜欢神秘的中世纪童话,在没有童话的逼仄小房间里,老瞎子一口气说出了她将注定伤痕累累的命运。荷姨握着她的手开始发冷,那一刻包括此时回忆起来,小语都相信,荷姨是在乎她的。十四岁的小语已经是荷姨训练成型的武器,如果小语知道此刻在上海滩头另一间逼仄的矮房间里小六正从她十四岁被荷姨收养开始讲起,她会笑着叹气说,开头就弄错啦。
那天她对算命瞎子也是这样说的,在回给他一个他看不见的笑容后,她说,“你开头就弄错啦,我吃的是玩命的饭,不是我命羁不羁的事,而是生死于我不过游戏。”
“小语!”荷姨喝她,声音里紧张多于训斥。
可是晚了,老瞎子要命的自尊上来了,给再多的钱都不愿意说下去了。他喜欢人家把他的预言当回事,像小语这样游戏人生的,他回敬说,“你等着。”小语现在想起来老瞎子的话不多,除了在要钱的时候罗嗦了一句,别的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几十个字。她忽然觉得特别的冷。在她第一天上班回来的晚上。月色明明那么美,铺了一地的霜,可是她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头了。
她第一天像个人一样上班,在荷姨替她安排的小店里,卖一切能卖得掉的包括奶茶。她忽然间明白那隐隐的不安甚至该被叫作危机感的感觉来自哪,荷姨这么突然让自己切断一切与过去的联系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发现从不知道害怕的桑小语此刻正在不停地发抖,劣质的床板跟着一起不安,她想,这背后必定有什么,我得找出来。
月亮还是那么明晃晃地刺眼,小语想,原来月色也可以是这么不温柔地,它那么刺眼,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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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小语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用锡纸包烟蒂,他包得很认真,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怕烟灰跌落下来。其实这男人长得是很不咋的那种,五大三粗,但他包烟蒂残灰的样子十分细腻,小语都想笑,这么小心宛转都快赶得上女人了。小语没法子笑,她注视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因为她不能把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任何的视线游离都无法让她伪装出专注的神情。背后五公尺处,有人在监视她。前面斜对角四十五度,还有另一个。她需要此刻的专注,好让跟踪她的人以为这个女孩子好奇心大发,在研究怎么把残渣凑成一枝烟。
他终于卷完了,如释重负的笑从他浑浊的眼光里冒出来,小语看着那藏不住的欣喜忍不住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这是她的感性本能,小语的脑子里在想的完全与这个盗版香烟的竣工毫无关系,她想她该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最有效的甩开这两个暗桩。她的目光停留在火苗上蹿的那刻时,那个男人突然冲她一笑,“让你看笑话了……我实在是瘾大……”小语回他一个轻微的点头,她突然决定让他们跟着罢,因为这是她接近真相的唯一办法。她的决定和她的站起身和她那个不经意的点头,都在同一个秒发生,所以那男人看到的就是小语一个模糊的转身。
烙丝慢慢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他舒坦了,他舒坦地看着桑小语消失在一排排候机椅的尽头,他想他似乎是看到桑小语冲自己点头微笑了,烟在他胸腔里舒展回荡,他想,如果小语肯做她女儿,他真的不杀她。小语突然起身的速度太快,烙丝看着两个后知后觉的跟班此刻匆忙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他知道最后还是轮到他来收拾桑小语,这两个小角色不过是打个过场。他慢慢哈出一口气,烟腾雾腾地,他想总是有人得作些无谓的牺牲,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