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壑舟须臾

36、第三十六章

　　皇城之中，是为宫城。三大殿沿中轴线次序坐落，皆是重檐庑殿顶，明黄色龙纹琉璃瓦旁碧绿鸱吻，朱红墙体斑驳剥落，固守一段陈年往事。

　　屈楚才缓步而行，忽的扬首瞥了眼正殿，轻忽道，“年节祭祀，宴请百官，在正殿。”

　　只要屈楚才愿意同他说话儿，无论说的是什么，屈凉都没有不听的道理。他快步赶上，微微侧首，专注地听着。

　　“秋节按例会先在正殿中宴请百官，宴后又有小宴，摆在御花园。”

　　屈凉点头，这秋节小宴摆在后宫之中，能得到宴请的朝臣不是位高权重，便是深得皇帝信任，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比如屈楚才。自皇帝在百官宴后又设一小宴，屈楚才从不缺一席之地。

　　屈楚才伸指，朝着正殿之后的天际一点。天幕正缀着几丝棉絮一般的闲云，他的神情颇为寥落。

　　“你知道从正殿到御花园，要走过什么宫殿？”

　　屈凉道，“不知。”

　　“合德殿。”屈楚才以手抚嘴，遮住了有些残忍的笑容，“前朝皇后的寝宫。”

　　御花园已属后宫范畴，若是依偎着后妃的寝宫倒也不足为奇。但屈楚才提到的合德殿，却是个不寻常的处所。前朝皇后性子刚烈，在汴梁城破、皇帝殉国之后，自刎于合德殿中。在那些前朝遗老笔下，此举堪称贞烈，而有关于皇后阴魂不散的传闻，在宫中也盛行不衰。当今圣上为此曾秘招僧侣道士进宫，超度驱邪，最后将合德殿大锁一落，再不开启。这三个字在宫中不是什么吉祥话，屈凉不明白屈楚才为什么要特意提起。

　　廊道上只有他们二人，屈楚才不咸不淡道，“你道……前朝皇后死于谁之手？”

　　屈凉知道民间盛传的那个故事，却不愿相信，也不会在屈楚才面前提起。他只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

　　“众人都说，是我逼死了她。”屈楚才道，“又或……我亲手杀了她。”

　　“不会。”屈凉斩钉截铁道。

　　屈楚才“哦”了一声，一字一句将街头巷尾间传了十多年的闲话说出口，“众军都在前殿，独我一人去了后宫。她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若动了些心思，她不肯从……”

　　屈凉抓紧了他的袖口，一触即分，声音带着隐忍的哽咽，“义父莫要自轻。旁人不过是信口胡说，此事断然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屈楚才重复道。

　　屈凉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积淀着极深的情绪。哪怕前朝皇后生得再国色天香，见色起意这种事也绝不会发生在屈楚才身上。跟在他身边数月，暗中留意了近十年，屈楚才完全可以称得上不近女色。不论是旁人送给她的歌姬舞妓，还是名门大户的嫡系小姐，他从没有流露出过半分兴趣。若不是这样，屈凉才会觉得他对那个十二三岁小女孩儿的态度绝不一般。

　　屈楚才深深看了屈凉一眼，“你倒是有些傻的直白。”

　　“我对她确是无意。”

　　“若她是个俊朗男子，这声名我背的却是不冤。”

　　屈凉满目震惊地看向屈楚才，心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情潮，以至于他险些忘了自己还身处皇宫之中，一言一行都难保被人看了去。

　　但屈楚才先前说了些什么？

　　他对前朝皇后无意……若她是个男子……这莫不是说屈楚才只好男风？

　　屈凉心口直颤，他前一晚才对屈楚才做了那样的事，但凡屈楚才的态度有丁点儿转变，都能被他看出百千种意思来，更别说这样□□.裸的钟鸣了。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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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人。”屈楚才快步向前，走到一名与同僚相偕缓行的武官身旁，拢袖道。

　　杨子文身旁的裨将呛声道，“杨大人，王阳他们还在前头等着呢。莫要被些闲人耽误了时辰。”

　　杨子文拍了拍裨将的臂膀，劝住他更激烈的言辞，转头对平淡道，“屈大人，别来无恙。”

　　“我是不是无恙，朝中人不都清楚？倒是杨大人，高升在望，屈某先道一声恭喜了。”屈楚才笑语盈盈地拜了一拜。

　　裨将目露鄙夷，杨子文踌躇了片刻，吩咐道，“你先去。”而后身形不动，目光将四下扫了一周，压低声音道，“你不对劲。今日宫宴，别生事端。”

　　他是个不惯看人脸色的武将，明里暗里因着耿直的性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平日里和屈楚才打的交道不多，更多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也许是对方九年前那场醉酒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此后每每看见屈楚才强颜欢笑的模样，总会想起那张惨无人色、满是哀戚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沉重的往事，会让一个心如磐石的人也不堪忍受其重？

　　屈楚才笑道，“杨大人多虑了。先前在城门碰上了贵公子，真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一个混小子，毛里毛糙的，有什么作为……你真的没事？”

　　屈楚才正要笑着回答，杨子文已瞥见了屈凉，略带疑惑道，“这是？”

　　屈凉一身镇抚司侍卫的打扮，杨子文自然认得出，也知道皇帝特准了屈楚才带人进宫。但他带的竟然不是韩构？

　　屈楚才看了一眼屈凉脸上明显没有平复的震荡，淡淡道，“当年还和贵公子打过一架。不成器的东西。”

　　杨子文久居枢密副使的高位，近月因为上峰抱病在床，更是暂代了枢密使一职，掌控提辖各州兵马。他对着屈楚才能以平辈相交，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后辈，多少也会摆露出些威严来。他双目一瞪，嘴唇平抿，道，“你家大人既带了你进宫，你便须得寸步不离守着。”

　　屈凉根本无心留意旁人，只想好好的讲屈楚才先前的话问个明白。

　　“是。”

　　屈楚才不再看他，与杨子文道，“时辰也不早了，杨大人，请。”

　　屈凉沉默着如暗影般跟在两人身后。他一向知道屈楚才拿捏人心的本事，但只有自己的心尖儿也被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带来深刻入骨的瘙痒时，才会明白那是种怎样难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