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12、 深夜

　　黑夜之中矗立的那两扇窗，像是一双野兽的眼睛。眼睛中散发出白色的光和轻飘的雾，仿佛随时有物体从那眼睛里面破窗而出。
　　我不再凝视黑暗中的轮廓，它像是一个饥饿的猛兽。它的形状还残存在我的脑海里，并且原本坚硬的形状开始扭曲，像是有双无形的大手在其两端旋转，大厦的轮廓在旋转中发出吱吱的破碎声，黑色的碎片像羽毛一般飞散在脑海的半空中，消融在思绪的海洋里。它不断扭曲，不断蔓延，最后变成了一团无法描述的色斑。建筑在黑暗中的形象慢慢消失，成为我脑海中一片混乱的思维之一。
　　那栋建筑似乎有意无意地发出一两个声响，像是年轻的夫妇在耳边摩挲，又像是年迈之手所握的酒杯在相互碰撞。我没有转过头去看，我想在我转身之际，黑暗一定已经将外面的世界淹没，那声音仅仅成为我的一两点幻觉。只不过，我所想的建筑已经不再是凶狠的猛兽，而是一面面冰冷而摇摆的墙。墙的一段是一户人家，他们在电视机面前讨论剧情的原委；墙的另一端是另一户人家，他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书画着令人着迷的涂鸦。那些墙变成了一个个上下摇晃的翘板，而居住在上面的人们依然在尽享天伦，他们手中的酒杯和色盘在摇摆中溅出一滴滴液体，从墙壁的上空沿着抛物线滑落到衣物和地毯上面。半空中悬浮的灯在来回摇摆，地面上的影子如飞翔的鹰影般从液体的污渍上面飞过。在我的想象画面中，无形的许多双手在墙下做着缓慢的托举动作，那些手的力量在慢慢抵消墙壁摆动的惯性，直到墙壁在某一个时刻发出嘶哑的声音，如同停站的列车一般停止摆动，墙面和水平面构成一个大小不一的角度。那上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成了一天的事情，灯已经灭了，我脑海的半空中于是传来一片片介乎鼾声和呓语之间的声音，如同漫天飞舞的雪花，如同空气中漂泊的帆状云彩。
　　想到这里，我恢复了一部分理智。眼前的情景变得十分熟悉，我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居住在六层破楼里面的小职员，旁边的窗户下除了一个空调室外机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干瘪了很长时间的枯枝和花盆。
　　我慢慢站了起来，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手指感觉着眼球在肌肉的牵扯下向着深陷的眼窝里面挤压，直到原本黑暗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急速闪烁的光亮，我才停止了揉捏。我光着脚走在略微潮湿的地板上，感觉脚底有一点微凉，很像小的时候光脚踩在凉凉的泥土上的感觉，我的脚趾下意识的向下弯曲，希望将一部分泥土从地面上挖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我把脚抬到空中，用力地甩了甩，然后走到冒出不少光线的窗户前面。
　　现在真的是黑夜，不是我们平常能够感受到的那种夜晚之后的黑夜，也不是那种早晨微微发亮的黑夜。现在是大部分人都不会觉察到的深深的黑夜。外面昏暗的灯光阻止不了黑暗一轮又一轮的侵袭，那一盏矗立在桂树下的路灯，上面点燃着一只不断散发着微微黄光的灯。灯泡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丝丝的燃烧声，空气中有无数的蚊虫在那里举行盛大的街舞仪式，蚊虫的影子形成一片均匀的灰色，在灯光照射范围之内，涂抹在阴冷的地面上，像是一片四处流淌的泥潭。
　　这样的夜晚，有几个人真的在此刻默默的注视它，就像在白天精神百倍的利用时间一样呢？我听见在远处的马路上还传出一两声机车飞驰的声音。声音像是拍打在海滩上的海浪，纵使铿锵而急促，却也间断而昙花般消失在空气中。一阵阵因为机车飞驰而产生的气流将两侧的树木连枝带叶微微的吹起，枝叶挡住了路灯的灯光，黄色的灯光像蚊虫一样从缝隙中飞将出去，如同机车在地面溅起的一些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