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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〇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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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兰还年轻,不懂得‘有样学样’是件危险的事。
少年嘴甜。然而,这等嘴炮功力并非一蹴而就,用好了,事半功倍,用不好,就……
“毛丫头片子,喊谁大姐呢,我都快当你妈了。”王翠芬不依不饶:“叫你妈出来,我替她好好管教管教你。”
这句话压到石兰心坎。少年潇洒的倚在门口,等着看她出糗,没想到倔强的姑娘突然哑巴了,清和的眼眸上涌现五味杂陈,她轻轻的别过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顺温和:“她不在了。”
少年戏谑的神色有所收敛,人们无知又恶毒,不小心戳破姑娘的伤疼,必不会就此罢手,情急之下,年轻的胸膛竟涌起莫名的袒护之意。
他把这种情意亲切的称为——护犊子。
“你们都是大人,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石兰正酝酿感情,她生在山野,很少接触人情世故,但也懂得孤身一人,以退为进,也是好的。再说以前和胡老汉下山卖竹子,旁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她也是从不解,到愤怒,到烦躁,到淡定,经历过来的。
这都不算事儿。
没想到少年会为她的小委屈开口怼人,还蛮惊讶的:“江离……”
她一唤,前面酝酿的感情不合时宜的溢出。听到少年耳朵,不是滋味。
少年快步走近狭窄阴暗的屋子,驱开人群,像一头高贵优雅的狼,巡视领地。弯弯手臂,环住石兰的脖颈,秀气好看的眉毛一撩。
“我看谁敢欺负她!”
石兰心口温存,连带着初次面对那么多人的紧张感,也淡了几分。
王铁贵终于出声:“小子丫头,你们打哪来?”
“白首山。”少年冷笑,姑娘微笑,鲜活明亮。
村里的汉子常年挥舞锄头,犁耙,臂弯结实有力。王铁贵不是。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干瘦阴沉,常年打光棍,跟刘阿婆一起生活。
早年讨过一个漂亮白净、眼睛有残疾的媳妇。村里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男人恨不得替王铁贵进洞房,女人巴不得她消失。许是长期生活在恶念之下,王铁贵成婚的第三年,媳妇突然消失了。
一夜之间,王铁贵像变了个人,看人的目光阴恻恻的。
石兰被他的目光弄得发毛,硬着头皮说:“我确实是来给刘阿婆开殃榜的先生。”
民间称阴阳先生为‘先生’。可见丧家对阴阳先生有多敬重。白首山离村子不远,来回要两天的功夫。附近的丧事出殡很多都经黑绝师父的手,久而久之,村民都知道白首山有三位‘高人’。
不过石兰和江离头回出现在大众视线,年纪轻轻,难免让人不信服。
有些人嘲弄:“你说你们从白首山来,我们看着可不像啊。小小年纪,能让你们出来混吃骗钱,你们家大人也好不到哪去。”
好嘛,离开前黑绝师父还跟石兰吹嘘,说附近村子的人对他是何等何等的爱戴,没想到转眼就成了村民口中的‘混吃骗钱’的骗子。
就在这时,刘阿婆突然发出诡异凄惨的叫声,抓起王翠芬的手臂咬上一口。
“我滴妈呀!”王翠芬疼昏过去,手上缺了一块肉,血流如注。
刘阿婆嘴里正咀嚼着什么,离近一看,正是王翠芬缺的那块干巴松弛的肉!
“刘阿婆疯了!”村民被这样惊世骇人的景象吓得跑出屋子,留下还在抽烟的王铁贵,晕死过去的王翠芬,和面面相觑的石兰江离。
察觉到不对劲,江离上前一步,单手扼住刘阿婆两颊,阻止她继续咀嚼,修长笔直的食指中指并拢,小心翼翼的探进刘阿婆嘴里,夹住那块肉:“她嘴里有尸气。”
指尖刚碰触到肉块,针扎似的疼。
石兰不担心他会中尸毒。江离修的是大仙道,需要精壮的体魄请仙上身。尸气奈何不了他。
江离的十指很长,骨节分明,放在阳光下,如汉白玉。这些都是请仙上身的极佳身体状态。黑绝师父经常赞赏。
“多管闲事。”王铁贵没有把昏死的王翠芬放在眼里,随手扔掉烟头,用脚使劲的一踩:“你家大人没交待过,宁得罪活人,别得罪死人吗?”
石兰暗道不好。
王铁贵身后的大门应声合上,整间屋子的温度急转直下,一层寒冷肉眼可见的霜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口,刘阿婆停止了挣扎,开始一点点的往外吐东西。先是大块大块的肉,到后来,眼珠子,鼻子,耳朵,甚至手指头,吐到没得吐,就往外冒血沫。
“儿啊……儿啊……”原来她嘴里咕噜,一直叫的是王铁贵。
在王铁贵麻木阴沉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生为人的血性,石兰没有江离能看见鬼的眼睛,但她分明能看到王铁贵眼底溢出的残忍和血腥。
江离推开刘阿婆,忍着恶臭,仔细辨认刘阿婆吐的东西。
“你竟然喂你妈吃人肉!”得知这个事实,石兰也大吃一惊。
王翠芬还晕迷不醒,反正她也听不到,看不到。
王铁贵晃动脖子,满不在意道:“多大个事,吃人肉怎么了,过去闹饥荒,村里没有收成,谁不吃。你看他们平时正儿八经的,干得不都是吃人的事。”
石兰想不懂他为什么喂老母亲吃人肉,“因为舍不得?”舍不得至亲之人离去,这不难想象。
哪知王铁贵被小姑娘一厢情愿充满稚气的想法逗笑:“舍不得?”
他飞快的跑到刘阿婆面前,掐住刘阿婆的脖子,狠命摇晃:“妈啊!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媳妇!她再不好也是我媳妇!她身子不好,不能生孩子,你让全村男人糟蹋她!作贱她!让她别赖在咱们家!政府规定的严,不像旧社会能娶好多老婆,你要开枝散叶,不要她!但也不能这么对待她!她可是你儿子想要过一辈子的女人……”
王铁贵说到最后,整个人诡异的扭曲成一张弓,刘阿婆面如死灰,头沉沉的,脖子软绵绵的,像一口破麻袋,慢慢泄气。
石兰听出事情始末,内心是从未有过的震动。
她还年轻,没见过什么市面,她只知道自己干得是驱鬼除邪一行,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终要跟鬼怪打交道。这次下山,她也是抱着同鬼怪周旋的打算。
只是,跟她想象的不一样。这生动的第一课,不是由青面獠牙的鬼怪起头,而是村子里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人……
素人?
黑绝师父并没有告诉她。驱鬼除邪,其中,还包括人?
江离眯了眯眼,早在进门之前,他就看出刘阿婆灵魂不在,嘴里填满怨气,眼下尸气外泄,要赶快处理才行。
“石丫头,开殃榜!”
少年清冷的声音一字不差的落进石兰脑海,犹如泼了一盆凉水,石兰摇晃脑袋,恢复清明。
刚才鬼气在她眉心聚集,企图干扰她的神智。
江离咬破指尖,抹在石兰眉心,“心头血能护神智。”
石兰点头。从随身所带的小布袋里抽出一张黄裱纸,一根没有墨的笔。
“学艺不精的毛丫头。”江离见她手脚不灵活,不忘嘲笑她。
石兰顾不上反击,面色琳琅,神色变得专注,身上平和素净的气质也跟着尖锐起来。
像一把春日刀,轻盈,薄脆,柔和,胜寒。
江离不由打量她:“都说阴阳先生开殃榜,是基本功。这么简单的事,你别搞砸了。”
石兰懒得跟他打嘴炮,“看着。”
人体内有气,统归为‘三魂七魄’。
‘三魂’对应灵魂、觉魂、生魂。
灵魂主宰人的意识,觉魂主宰人的善恶羞耻,生魂主宰人的寿命。人死后,灵魂先离体升天,过一段时间,觉魂再离体入地,最后只剩生魂离开身体,徘徊世间,穿梭记忆,等待消散。
灵魂和觉魂都是强留不住的,只有生魂经过引导,既可以造福子孙,也可以祸害全家。
生魂会在人彻底死后滞留体内一段时间,离开的过程唤“出殃”。
“殃”有颜色。
个人命数不同,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命格。与之对应的“殃”,有黄、绿、青、红、棕五种颜色。
“殃”里有一个人的过去、时间和记忆。
观察“出殃”并记录在黄裱纸上,就叫“开殃榜”。
“祖先妣王府君,刘福兰,享寿柒拾肆岁之丧,生于公元壹玖叁零年农历捌月初捌,卒于公元……”笔不蘸墨,生出鲜红的字迹。
写到一半,顿住,石兰眼睛睁得大大的,青色的“殃气”从刘阿婆体内汩汩冒出。
江离不耐烦的催:“快写啊。”
石兰似乎看到什么不可能的事,僵硬的转头,咧出苦笑:“今年是公元多少年?”
“公元1999年。”山中的岁月模糊,江离倒想成个好习惯。刻“正”字算计时间,提醒自己。从他上山到今天,正好满两年。
“澳门回归?”
“当然。”他还是长在国旗下,根正苗红的爱国青年呢。
听到两人的对话,王铁贵终于明白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一对小儿女,他们身上有股迷糊劲儿跟白首山的先生们一模一样。
对,时间!
“澳门早回归了。”王铁贵道:“你们两个小娃娃过糊涂了吧。”
江离突然紧绷起来,抓住王铁贵问:“今年到底几几年?”
2008年4月8日,离奥运会还剩四个月。
石兰脑子嗡嗡作响,“殃榜”写到一半,写不下去。
她记得走的时候,巫山依旧深沉冷静,胡老汉的目光在背后游离,石韬怨怼的声音穿透千里山路,仍能传至耳畔。她跟自己说,耐心点,等自己学成回来。
石馨就有救了!
当时,1997年3月。该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细雨拂面,润人心脾。
怎么一下子十年过去了呢?
“我不信。”江离夺门而出,背影如席卷一切的山风。
石兰没忘记这次下山的初衷,打起精神,艰难的完成“殃榜”。塞给王铁贵后,追着少年乘风呼啸离开的方向。
“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