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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一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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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声音委屈却始终不肯掉泪的姑娘,此刻已经睡在杜家。
她额头滚烫,烧得两颊红艳艳的,拽着江离的衣服不放,紧紧抿唇,连说胡话都不敢。她这样隐忍克制,深深惊呆了少年。
“倔强的丫头。”江离蹙眉,心里翻滚着说不出的情绪。
“死没?”顾小奶奶凉飕飕的问。
“滚。”少年毫不客气的回。灵巧的双手翻着温水里的毛巾,轻轻一拧,盖在石兰额头上。
“我生病了?”石兰恹恹的抬眼皮,喉咙很干,张嘴的功夫,有种血脉贲张的味道。她看向自己拽住江离的手,干净的手背,脏兮兮混着泥土芳香的掌心,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惨绝人寰的‘爪印’。
想了想,没放,反而握得更紧了。
“我不走。”少年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石兰害怕什么。
“好。”石兰顺势闭上眼,悄悄别过头,死死咬住唇,按住内心的天崩地裂。石家空了,石老汉他们都不在了,石兰活到如今,身边只有这个跟自己常年拌嘴逗趣的少年。
难过吗?难过。
当旁人嘲笑她没有母亲的时候,当家里几天揭不开锅的时候,当石韬背着书包上学、她只能远远看着的时候,身为素人的无力和委屈,何曾没有碾碎过她的希望和梦想。只是石兰已经学会粉饰天下,再也不是望着漏雨的屋顶抱着石馨嚎啕的年纪。
素人孩子总得吃苦,所以不能嚷嚷疼,不能大声的哭,得咬紧牙,坚强的感动许多人。
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往常三绝师父用‘素人’和‘奇才’将她和江离摘离开,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不能扰乱浩瀚星空的波澜。她该很有分寸的找准自己那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做的好,得一颗糖豆。做的不好,是要挨打挨骂的。
只是石兰这么努力的开殃榜,把自己折腾的灰头土脸,拖着酸疼到瘫软的身子来到师父面前,听到还是江离的出色。
摇头。
叹气。
皱眉。
叱责。
更多的是冷眼旁观,不抱希望。
她是素人。就该平庸?
“腿,还疼吗?”少年冷不丁问。
石兰倔强的让自己不掉泪,察觉到少年探寻的目光,抖落难堪的笑:“不疼。不疼。”怕他不相信,按按包扎好的膝盖。
“是吗?”少年重重点了下,石兰立刻蜷缩起来,咽下倒吸冷气的冲动。
江离终于明白,从前自己何故讨厌石兰。不是因为她胆大不怕死的性子,而是她遇事都选择忍气吞声的怯懦。
因为被三绝师父从巫山带走,所以小心翼翼不敢做错事?
这样敏感又卑微的心态,跟刚来巫山肆意畅快的模样,截然两样。
石兰晕晕沉沉的睡熟,头回毫无顾忌的打把势。磨牙,踢腿,骑被子,各种孩子气的动作都使出来了。杜阿姨看见被子从她身上滑落,顺手给石兰盖上。细致入微的动作,带着几分的怅然和担忧。
杜阿姨脸上的忧虑随着江离投来的目光而褪色,拿起已经凉了的热水盆走出屋子。
石兰一烧就是三天,第四天好不容易退烧,勉强喝了几口菜粥,精神也好些。顾小奶奶啃了几天竹笋,脸色抖成竹笋色,恨恨的看向下地走路的石兰。
“要不,你给胡萝卜。”石兰毫不吝啬的祭出胡萝卜。
“拿走拿走。”顾小奶奶夸张的捂鼻子,好像胡萝卜比满满的竹笋汤还可怕。
“不识货的狐狸。”石兰率先啃了口,还是熟悉的味道。
“我是狐狸。不是兔子。”顾小奶奶冷着脸。
“山里只有竹笋和胡萝卜。”石兰给她两个选择。左手竹笋,右手胡萝卜。
“还有人呢。”顾小奶奶若有所思的看向厨房忙碌的杜阿姨。
石兰笑笑,漫不经心的掏出黄裱纸和无墨笔。
顾小奶奶收回目光,心平气和的接过胡萝卜,啃了口。“呸!”吐了,甜滋滋的,奇怪的味道。没有肉好吃。
顾小奶奶馋得慌,转眼溜进巫山寻肉去了。
杜阿姨端着一锅竹笋汤,没拦住顾小奶奶,只好招呼石兰:“喝吧,喝吧,早点好,早点离开这地。”
“好喝。”石兰弯了眼,笑了笑。
“那是自然。”杜阿姨不看她。
“杜阿姨,我是石兰。”石兰的声音在汤里浮浮沉沉。
“又说胡话。”杜阿姨横她一眼,猛地放下汤碗。
浓香的汤汁有几滴烫到石兰的脸颊,她只是轻轻一怔,而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咧嘴笑:“杜阿姨,你就告诉我吧。我家人都去哪儿了?”
相处几天,杜阿姨对石家人的踪迹一直守口如瓶。
听说,以前来过几波人,也问过石家人的去向。都让杜阿姨给骂回去了。
山里村妇,向来泼辣悍勇。别说几个土夫子,就是机关大院开来的专车,也让她带头给砸了。
石家人走了,石家屋得有人守着,或许有天,石家人回来,不能没了安生睡觉的地方。
尤其石家三兄妹,都是杜阿姨帮忙拉扯大的,石家双生姐妹刚出生,石家就没了娘,还是杜阿姨解开衣裳,给两姐妹喂养的奶水。
如今猛地一见石兰没心没肺的笑,自个也跟着落泪。
想起石家坎坷的命运,就想起石兰的娘。
那也是狠心人儿。
“石兰走后,她哥哥石韬考上了重点大学,又读了研,现在好像在哪个部门干活。没过两年有人把石老汉和石馨偷偷接走了。这几年,石家不安生,前前后后来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杜阿姨嘴里念叨,就是不看石兰。
石兰一口气喝完竹笋汤,咂咂嘴,问起杜衡。
“他啊,闲不住的主儿。”杜阿姨埋怨:“几年不回家一趟,也不知道鼓捣什么。”
她虽这么说着,眼里却泛起疼惜和无奈。
可能这就是母亲。从不说你好话,但爱你是真的,担心也真的。石兰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即便杜阿姨从小待他们兄妹三人极好,但总不会像吵杜衡一样的吵他们。
“江离呢?”石兰转一圈,没看到少年的影子。
“去山上了吧。”杜阿姨对这个肤白貌美的少年很是疼惜,还把墙上挂了多年的葫芦丝送了出去。
石兰应着,飞快的套上鞋子,跑到山上,一眼瞧见葱葱郁郁的竹林间半倚半坐的人儿。
他动作笨拙的捧着一个葫芦丝,吹起几个破碎的音符。
石兰从未听见如此难听的音乐,却是这片巫山云海下最动人的声音。
淡淡的明媚,淡淡的悠扬,好像自由的号角。
刻意问起,石兰才知道,这是《梁祝》里最后化蝶的一段。
江离随意吹吹,连调都找不准。石兰听得莫名其妙,后来又觉得好笑。化蝶?究竟应了哪个景,随了哪段情?
江离放下葫芦丝,终于停止肆虐耳膜,蓬松的黑发被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似乎有心事。
目光悠远,一动不动的看着山下的竹林,起了身,多走几步,张开双臂,就这样凌于山风和莺歌之间,神情冷漠,像一只等候盘旋的鹰。
“江离。”石兰看着心跳加速,忍不住出声。
少年缓缓回头,望着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却是纵身越了下去。
“江离!”一颗心撕裂,跑过去,几乎肝肠寸断。
“吓一跳吧。”少年半个身子悬在石壁上,下面的竹林就像一根根尖锐的战戈,对着少年,露出久违的寒光。他还笑嘻嘻的,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石兰后面的哭腔哽在喉咙。
“石兰?”江离攀着悬崖边,还能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吓傻了?”
石兰瞪大眼睛看他。
看得江离心里发毛,三下五除二上来,摸摸石兰的额头,以为她是烧傻的。
石兰一把打开江离的手,闷不吭声的返回杜家。
“小气丫头。”江离还在纳闷。
那边,顾小奶奶拍着肚子,心满意足的回来。
“馋嘴的老狐狸。”江离还有心情跟顾小奶奶笑闹。
顾小奶奶白他一眼。再看看默不作声的石兰,露出玩味的笑,“你是不是闯祸了?”
“不知道。”少年挠挠头。想着,快步走到石兰跟前,一把扛起她。
“你干嘛!”石兰终于肯说话。
“说。”江离抖了几下:“为什么不理我。”
“不说。”姑娘梗着脖子。
“说。”少年又来了个身轻如燕的旋转,好笑的等姑娘妥协求饶。
而后,后背一热,潮湿的水渍晕开。
灼烧了他的背。
“江离。”石兰的哭腔在屋子显得十分清楚:“我不要你死。”
石家人不见,她没哭。
杜阿姨骂她,她没哭。
少年假装跳了崖,她哭到不能自己。
常年积累的委屈,都随着这个契机,一同爆发。
只是少年已经分不清,哪是他的体温,哪是她滚烫的眼泪。
他开始感到,心疼。
又过几天,江离在山里住腻了,吵吵着要回白首山。
顾小奶奶叹气。好半天下定的决心又付之东流,很显然,少年已经不打算要石兰的命了。
而后,收拾行李,从杜阿姨这带上几罐腌制好的笋干。
“又是笋干。”顾小奶奶心肝都疼。吃了几天,她对杜阿姨顶礼膜拜。
“你不吃,我吃。”少年如获至宝的揣进背包。杜阿姨送的葫芦丝高出一截。
“姑娘小子,慢慢走。”杜阿姨挥手。至今,没喊过石兰。
石兰不舍的回头。
她的石家,她的兰草,篱笆院旁遥遥望来的杜阿姨。
“我真是石兰。”她最后喊。
“别回来了。”杜阿姨顿了顿,继续挥手,那边,捂着嘴,不让细枝末节的哭声打断少年人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