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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情 殇 ...

  •   待楚潇湘赶回,已是暮春三月。敲开文府大门,只有老仆尚在。老仆告知,紫姗姑娘已于二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文老爷变卖了宅子,给了自己和新月银两,叫各自回乡。老爹已不知所踪,或许是隐居某处,或许是出家去了未定。自己只等买家上门交割清楚便将离去。并告知,新月姑娘如今暂且寄住于“也是园”,只等你归来。楚潇湘听闻,心如刀割,涕泪交加。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回到“也是园”,见了楚娃、新月,三人相对而泣。才两个多月,一切沧海桑田。一转眼之间,这世上已没有了紫姗。新月拭着泪,从屋内包袱中取出紫姗留下之竹管交于楚公子。楚潇湘含泪接过,用烛火熔开封口,取出诗笺,举袖拭泪,逐字逐句细看,只见写道:
      早春泣别
      早春二月寒未收,
      嫩黄才绽垂杨柳。
      欲折长条无从折,
      去年元宵灯如昼。
      为遣经年霜露冷,
      犹作长街春夜游。
      星河飘动银花发,
      光雾迷朦异彩浮。
      谜猜几回意未已,
      龙舞九霄美不收。
      一曲远笛隐约闻,
      字画摊前初识君。
      孤灯如豆衣半旧,
      轩昂不见染俗尘。
      慷慨偏爱《沁园春》,
      缘结今生有情人。
      谁料龙鼓花灯夜,
      却是恶徒逞凶时。
      奋力相搏力不支,
      幸得飞笛掷飞骑。
      “也是园”里春夜短,
      天涯有幸情意长。
      红豆盈盈和羞赠,
      芳心从此属潇湘。
      无端料峭波澜起,
      始知春风不得意。
      一心不招白衣婿,
      五百年前西厢记。
      两情无分谁轻重,
      三更辗转梦难圆。
      风雨如晦能几时,
      唯盼云开艳阳天。
      新竹摇青柳依依,
      北湖西湖总相宜。
      竹筏无浪胜画舫,
      撑上蓝天云影移。
      湖水澄碧凉初透,
      人面桃花执君手。
      鲤肥笋香笑未央,
      星夜欲醉非因酒。
      深闺未识野山秋,
      草黄叶红鸟啾啾。
      剥栗逮兔乐悠悠,
      夕阳如画暂消愁。
      闻爹羁困长沙城,
      孤剑匹马千里行。
      乔装西去橘子洲,
      男儿智勇解危情。
      四书五经抛掷久,
      却为紫姗双脸瘦。
      秋闱翘翘中解元,
      直欲会试夺魁首。
      夺魁首,觅封侯。
      谁料满江落花付东流。
      九天煌煌圣旨下,
      民女惶惶不可留。
      朝行车轮辗残雪,
      暮听寒鸦声凄凄。
      一寸一寸故乡远,
      一行一行泪沾衣。
      双丝网下情难绝,
      无人能解千千结。
      汨罗江头仰高风,
      誓存此身如冰雪。
      妾去君留莫悲苦,
      明年携酒酹江月。
      嘉靖三十一年二月初四
      紫姗绝笔
      楚潇湘看了又看,足看了十余遍。酸甜苦辣,百种滋味,俱到心头。知己难觅,一朝死别。楚潇湘如木呆立,心中空白一片。良久,才向新月问明当时情形,听到新月所述,紫姗投江之际,大呼自己名字,又是一阵心酸,大放悲声。
      新月无意再淹留于伤心地,别了楚公子、楚娃,自去投靠远房亲戚。楚潇湘和楚娃决定北上汨罗,拜祭紫姗。
      朝行暮宿,不到十日,也是落日时分,赶到汨罗江边。汨罗江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屈原投江犹可在五月初五,各地举办龙舟竞渡,吃着粽子,被众多的老百姓追忆。文紫姗投江,当地官衙早按秀女失足坠江,上报朝廷。相信没几天就被老百姓忘记。江水仍然浩浩荡荡向西,注入洞庭湖,不肯停留一下。没有紫姗的黄昏,是凄楚的黄昏。楚潇湘立于紫姗投江处,想象着当日情景:一介弱女,在其父催促下,无奈北行。比之昭君出塞,有着不一样的凄苦。无助绝望之下,纵身跃入这无情的波涛。假若我在身边,定然不顾一切,抗旨也好,逃走也好,将带她到一个杳无人烟之地,埋名隐居,过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于世间无涉,于帝力无干。如今,一切无望,只对着其父留下一丘衣冠冢。墓碑上的字,血一般鲜红。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黄土堆里的几件衣裳。留给我的,几篇诗和一只风筝,而不是你所许的一生。我以为,我可以做很多事,却留不住心仪的人。生存于这世间,是如何的艰难!我已经如此尽力,并不奢求,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
      香烛在风中燃着,纸钱、衣纸的灰烬飞舞飘荡,没有依附地散向四方。楚娃用剑尖挑起未燃尽的残纸,眼泪一串串地洒落在冷冷的黄土上。看着悲戚的潇湘哥哥,更添几分伤心,这么些年来,她从未见潇湘哥哥流过一滴眼泪,她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哭泣。
      楚潇湘双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一遍又一遍,静静地流泪,继而掩面小声地抽泣。渐渐,双肩抖动,嚎啕大哭。最后,变成受伤野兽般的狂嚎,在晚风中,凄厉而绝望。闻者几乎毛发悚然。楚娃慌忙上前,拼命将他扶起。他推开楚娃,跌跌撞撞地向紫姗投江之处走去。站立在江边,仰头望天,太阳刚被山挡住,天空依然明亮。他伸手指天,叫着:“你每日睁着眼睛,看着这世间,你怎么就不分好歹,任由恶人横行,鞑靼贼寇,你不放天火烧他。严氏父子,你不发天雷劈他。任由好人在苦难中挣扎,你不伸援手。任由好人投江,你不施救。你这无情的天!”他又指着沉沉的汨罗江,叫道:“你这不分善恶的汨罗,你已吞没了一个屈原,竟然不知悔改,又吞没了一个善良的紫姗,你这昏庸的汨罗,你这麻木的汨罗!”他搬起一块岩石,举高掷下去,溅起一片水花,又举起一块,掷下去。
      江水无言,一路向西流淌。楚潇湘累了,坐在江边呆呆地看着,目光散漫。然后,又站起来,捧起一块竹篮大的石头,塞入怀中。楚娃见状,知道他要做什么,赶紧扑上前想要阻拦,但为时已晚。楚潇湘已经纵身跃入江中,叫道:“紫姗,我来了!”楚娃提着剑,飞身跳了下去。深吸一口气,迅速潜下江底。一下摸到楚潇湘,用剑划开他的衣裳,让石块滚落。死命地扯着哥哥,往上浮。随后,扯着昏昏沉沉的哥哥,奋力向岸边游去。幸好,及时抓住一条浮木,顺水飘向岸边。用尽力气将哥哥拖向江边,将他的脚朝上,头朝下,使劲按他的胸腹,看着江水由口中流出。再伏在胸前,听到楚潇湘的心跳声,才瘫倒在江边,喘着粗气。这时,楚娃才感到夜风刺骨,可不能使潇湘着凉。她一阵急跑,取回两人的包袱。也顾不得害羞,把哥哥的湿衣脱下,擦干全身,然后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随后,自己才换了衣裳。
      好一阵子,楚潇湘轻咳了两声,微微睁开双眼。喃喃说道:“阴曹地府真黑啊,听水声,应是过了奈何桥了。紫姗,等……等我。”伸手向上抓着。楚娃握住他的手,摇着问道:“潇湘哥,你醒了?”楚潇湘迷糊地应道:“紫姗妹,我终于看到你了。”楚娃拍着他的脸道:“我是楚娃。你醒醒。”楚潇湘浑身哆嗦,不再出声,只抓着楚娃的手不放。楚娃看着,心想这不是办法。抬头向江中望去,只见远处有渔火闪动,便放下楚潇湘,向江中高声呼喊:“渔家,救人!”渐渐,那渔火近了,是一对老夫妻。楚娃向前抱拳行礼,说是哥哥失足落水,想讨个火种,烘干衣服,暖暖身子,两老忙为楚娃引了火种,又煮了姜汤,递与楚娃。楚娃让楚潇湘慢慢喝了下去。老渔翁道:“二位不如到船上歇息。”楚娃看那船实在太小,便婉然谢绝:“我俩已无大碍。况且山野之人惯于露宿,在这里先多谢两位。”两老家中也有些事,见此,便作罢,临走给他俩留了点挂面及一个砂钵,楚娃掏出一点碎银,二老坚拒不受,“欸乃,欸乃”摇着小船离去。
      楚娃捡来一大堆枯树,将火烧旺。支了架子,将湿衣烘着。她使劲将楚潇湘扶起,但火只能烤着前面,夜风吹在后背,有点刺骨。楚娃干脆将他半抱着,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如此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楚潇湘动了一下。楚娃忙放下在石灶上煮的挂面,扶起哥哥,让其小心坐于石上。楚潇湘打量了四周,尽力去想明白之前所发生之事。慢慢似乎想明白过来,道:“楚娃,你不该救我,我不想独自活在世上。”楚娃道:“什么叫独自?还有我呢!我在,决不让你去死。”面煮好了,没油没盐,楚娃折了两根竹子递给哥哥:“你先吃。”潇湘勉强接过,慢慢吃了几口,便不再吃。楚娃见潇湘软弱无力的样子,伸手探探他的前额,感觉好烫。再探手脉,脉浮洪,知道是昨夜着凉了。问潇湘:“没药怎么办?”潇湘指指堤边:“看看草丛有没有薄荷、银花、荆芥,各扯一大把便可。”楚娃四处搜寻,好不容易扯了一堆,用砂钵煮了,趁热让潇湘喝下去。没过多久,潇湘额上,身上出了不少汗。楚娃忙用包袱布去擦,潇湘不好意思,要自己动手。楚娃厉声说:“别动,现在我是郎中,你是病者。”潇湘只好坐着,让楚娃擦汗,敞开胸前衣裳,潇湘有点不好意思,猛然想起,昨夜这身衣裳也应是楚娃换的,脸上不禁红热起来。楚娃只道是发热尚未退尽,并未在意。
      临近晌午,楚潇湘觉得好多了。毕竟是练武之人,小病并无大碍。看看楚娃,想想这一段风云突变,寻死之念暂时不再,但心头抑郁却无法排除。寻思半晌,决定先回“也是园”。
      路过长沙,也不想去找符传。朋友之间,赏心乐事,相互报知,其喜信增。唯独锥心之事,如实相告,其哀更甚。为省点银两,一路上也不雇车马,也不买舟船,只凭双腿走回去。到如今,已没什么要紧的事,早几天晚几天回去,没什么不同。如是,回到“也是园”已是三月将残。
      日子似乎回到从前。没有什么元宵节,没有紫姗,仍旧只有他和
      楚娃。不同的是,偏间多了个牌位,上书:亡妻文氏紫姗灵位。另外不同的是,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再,“也是园”听不见笑语。楚潇湘整天整天没几句话,除了下午接看患者,上午连武也不练。空余时,只对着悬挂于窗前的风筝说话。
      楚娃知道他对紫姗不能忘怀,所以将一切日常的琐碎事全包揽起来,打扫、洗涤、浇菜、煮饭,忙里忙外,一天下来,累得慌。饭菜自然煮得不算好,反正哥哥也没心思吃饭,胡乱扒几口便了。眼看楚潇湘天天见瘦,楚娃也没法子。稍有空闲,她心里也空落落的,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下去。
      这天,来了个女孩子看病,约摸十七、八岁,长得腰粗体胖。因感男女有别,楚潇湘便叫楚娃过来号脉。谁知这女孩不肯:“她比我还小些,怎懂号脉?”见人家瞧不起,楚娃老大不高兴,撅着咀,干脆站一边。楚潇湘道:“我是怕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愿意。”女孩道:“我要不愿意,也不会让爹带我上这儿。”说着便伸出手。楚潇湘边号脉边问姓名,好开药方。女孩道:“我叫武紫姗。”楚潇湘不禁笑道:“有叫‘五指山’的吗?”女孩的爹答道:“姓武松的‘武’,紫色的‘紫’,女,册‘姗’。”潇湘自言自语道:“紫姗不是这样的。”女孩不高兴:“那你说紫姗应是怎样?”楚潇湘语塞。楚娃连忙圆场:“这是另一个紫姗。”楚潇湘才回过神道:“是的,紫姗不只一个。”待女孩父女离去,楚娃看着楚潇湘,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本来,隔一段总有几天,楚潇湘定会带着楚娃去采些药备用,遇到缺少的,才叫病家到药铺凑齐。一为方便病家,二也可赚点钱。如今楚潇湘药也没心思去采,光靠点诊金,日子就不好过了。
      胡二原先听说楚潇湘去应春闱,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心想如其高中,则要下大本钱去巴结巴结。如今,七兜八转,却未考春试,半途折了回来,似乎无意再考。暗暗懊悔,我那二十两钱子不是白扔到
      北湖里?碰巧这两天着了凉,索性找楚潇湘看看,他还能收我银子不成?
      到了“也是园”,笑口吟吟地打招呼:“楚解元,近来可好?”楚潇湘随便答道:“过日子罢了。有事?”知道是来看诊,便给他号脉,开方子,取药。胡二装模作样道:“请问合共多少银子?”楚潇湘答道:“你还有廿两银子存在我处,不必再付。”胡二再三多谢,离去。此后,家人大小疾患,俱往“也是园”走动,楚潇湘一概不收取费用。急得楚娃直跳脚。对楚潇湘说:“胡二那廿两银子会生银娃子?老来白看,白拿药。”楚潇湘道:“别跟他一般见识,差不多就行了。他只是怕吃亏,又没有害我。”这么一折腾,加上春荒,不少百姓无钱看病,撑不住,上门求医讨药,楚潇湘和楚娃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楚潇湘并不在意,除了看病,每日只沉浸于对紫姗的思念。那天,写方子的时候,竟将“山茱萸”写成“吴茱萸”,楚娃取药时,真吓了一跳。将潇湘扯到一边,一拍药方,小声说道:“什么时候‘六味地黄汤’的‘山茱萸’变成了‘吴茱萸’?”潇湘心里“格登”一下;以前从未出错,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赶紧取笔改正。
      再没有病者,一时间“也是园”沉寂下来。楚娃将药柜一一细查,凡有缺少之药材,逐一记下。楚潇湘渡回房间对着风筝坐了下来。
      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楚公子。”抬头一看,竟是紫姗袅袅婷婷正向自己走来。潇湘喜出望外,急迎上前,道:“可把我想苦了。你如何能到这里?”紫姗道:“说来话长。我那天投江,一跳下去,喝几口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多久,睁开眼,见有灯光。心想还好,阴间也不是太黑。一会听见有老大娘的声音,又想:该不是我妈吧?看仔细,是一慈眉善目的老大娘,边走过来边喊:‘醒了,醒了!’后来才知道,我并没死,是一渔家老两口救了我。”楚潇湘道:“那怎么今天才回来?都多少天了。”紫姗伤心落泪道:“我身无分文。老两口又穷,又要谋生,也没法将我送回来。千里之遥,实在没办法。后来想起,我头上不是还有一支银簪吗?便央老人拿去变卖,这才有盘缠回来。”
      潇湘仔细打量眼前人,只见紫姗双眼凹陷,脸上瘦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不由得落下泪来。再看时,人又变了,分明是来看病的,腰粗体胖的“五指山”。楚潇湘急了:“我的紫姗哪里去了?”有人推了一把,睁眼一看,是楚娃在旁边。楚潇湘急忙走出去,边叫:“紫姗呢?我明明看见她回来了。”楚娃道:“你是夜有所思,日有所梦罢了。”楚潇湘想想,明白是在做梦,便颓丧地转回来,坐在椅上。
      默想片刻,又道:“该是紫姗没死,托梦于我,叫我去寻她。”楚娃劝道:“她不熟水性,又是一心寻死,岸上的人,船家搜救了半个时辰,人影都不见,哪里还活得成?只是你思念过度,自己生出的梦便当真,你这又是何苦。”楚潇湘说:“可是连遗体都找不着。”楚娃说:“当时水深浪急,离洞庭湖又不远,恐怕都冲到湖里去了。不过八百里洞庭湖,水草连天,也无法找。过了这许久,找着了也认不出来了不是?”楚潇湘觉得也有道理,只是心中总放不下。
      看着哥哥每天心神恍惚,楚娃很难受。如此痴情的男子,深深感动情窦初开的楚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潇湘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口里叫着“哥哥”,心里却在想:其实他并非我的真哥哥。不过,以前有紫姗姐姐在,她不往那方面想。过了这几个月,自己却有了些改变,她依恋着潇湘,但不象妹妹依恋哥哥。她希望潇湘振作,重新站起,就如以前的样子:立如松,动如风。她相信,紫姗姐姐泉下有灵,也决不会希望潇湘老是这样下去。她一定要想法子,让楚潇湘重振英风。
      吃过晚饭,楚潇湘独自坐在房间,又对着风筝发呆。楚娃沏了壶茶,进来时,拍了拍虚掩的房门,潇湘没有察觉,直到楚娃将茶壶搁在桌上,才回过神来。他问楚娃:“明天,我们把那红豆种下去,好不?”楚娃道:“那敢情好。以后长高了,看着那红豆树,就如同看见了紫姗姐姐。”停了一下,楚娃又道:“我看你茶饭不思的样子,真替你担心。难道你就这样下去?”楚潇湘叹口气道:“你还小,没有爱过。不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娃道:“如果紫姗姐姐看见你如此萎靡不振,相信她情愿没有爱过你。”楚潇湘道:“那她也只是爱惜我,今生今世我无法忘记她。”楚娃道:“你不必忘记她,但也可正常地做个人,不要象如今三魂不见了七魄似的。”楚娃咀里劝着潇湘,心底却翻涌着说不出的悲哀:我在你眼中就那么小吗?说我没爱过,我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第二天一早,楚潇湘在东篱下,刨了个坑,将周围的土松了又松,才将几颗红豆小心放入土中。楚娃拿瓢浇上水,将土掩上,复又再浇水。楚潇湘又急忙扒开土。楚娃急道:“你又折腾什么?”潇湘道:“我怕挤着它们,再分开些好。”楚娃啐道:“你真是越发呆了。本来已分开,到发了芽,长成小苗,再移植不就行了。”楚潇湘硬是把几颗红豆再分开些,才放心掩上土。
      自此楚潇湘每天有空就到东篱下,看红豆长出来没有。过几天,不见动静,又把土扒开,看红豆还在不在,气得楚娃大声呵斥:“你再如此,非把红豆整死,长不出苗来。”及至长出小苗,楚潇湘有空便守着。楚娃看在眼里,直摇头,心想真是无可救药,不免给他脸色看。一连几天,话也不跟他多说几句。楚潇湘觉得哪里不对了,便顺手写了阙小令,放在楚娃桌上。楚娃拿起看时,是首《如梦令》:
      何事阴云遮面,
      相对无言身转。
      往昔并无嫌,
      今日为何疏远?
      休怨,
      休怨,
      还望笑颜重现。
      楚娃心里稍为舒坦,起码他还知道,这个屋檐下还有我。但要他醒过来,还得咬着牙,再加一把柴火。如是者又过了两天。楚潇湘了无心情地起床后,发觉屋里静得出奇。往日楚娃早起来练武,然后生火煮早饭,整个屋子都是她的声响。今天发生何事,莫非病倒了不成。走过去,轻推楚娃的房门,门虚掩着,探头看去,里面并没人。又到厨房,前院去找,仍然没看见。后院通向北湖,抬眼望去,杳无人影。这鬼丫头哪里去了?该不是躲起来,吓唬我。于是不理,自己梳洗,煮好早饭。依然没有楚娃的影子,顿时,慌了起来,怕不是出了事吧?又进楚娃的房间,方才发现桌上留下一方纸。拿起一看,竟然是一阙词: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填词?大感诧异。明明白白写的是:
      西江月留别
      犹记中宵起舞,
      犹怜剑志长磨。
      盈盈雨露落风荷,
      应是多情误我。

      休盼柔情蜜意,
      休听壮语悲歌。
      女儿有泪洒江河,
      忍把红尘看破。
      这真使楚潇湘意外:楚娃一向专注于练武,读书常常漫不经心,难道是和紫姗住了一段,近朱者赤,学诗习词下了功夫?此其一;我从来视她如小妹,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将我当做哥哥,寄情于我?此其二。尤其是后者,自己竟毫无察觉。思前想后,还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只是自己一门心思放在紫姗身上,并未留意罢了。或者见我懵懂如此,心结难解,便一走了之。这可如何是好?相处逾十载,早已相互视作家人,如今走了一个,家便不成家。紫姗已阴阳相隔,楚娃再一走,我独自一人,活得有何意思?非得将她找回来不可。看词中之意,应该是想出家为尼,只要把附近的姑子庵找一遍,就能把她找到。事不宜迟,万一找到之时,已落发受戒就糟了。
      最近的就是清月庵。楚潇湘一进门,就引来众多目光。尼姑庵从来就少男子进来,更何况是一器宇轩昂的年青男子。一老尼上前施礼相问:“这位施主,是否替人进香?”楚潇湘还礼道:“师太,我只是借问,今天可有一十六、七岁的女子欲落发为尼?”老尼答道:“刚才正有一女子落发受戒。”潇湘心中一沉,暗暗跌足:迟了,迟了,果真要出家。便急急相求:“她是我妹子,师太可否容我一见。”师太道一声阿弥佗佛,便转身叫受戒女子出来。
      楚潇湘眼见一年青女子,泛青的光头,尼姑打扮,走了过来。他打了个突兀:怎么才不见一夜,便发福了许多!再看真切,才认出这并非楚娃,而是武紫姗。武紫姗大大咧咧地问道:“我又不找你诊病,你何故寻到尼姑庵来。”楚潇湘忙赔不是:“错了,错了,还望姑娘见谅。”武紫姗道:“我哪里错了?有高人说我是观世音的侍女托生。你别耽误了我修行才是。”嘟咀转身而去。楚潇湘暗暗庆幸:还好,不是楚娃。
      又找了几处尼姑庵,俱不见楚娃踪影。眼看日薄西山,楚潇湘从早到晚颗粒未进,又饿又乏,不知如何处置。心想:只是“有泪洒江河”,应不会象我一样去投江。“看破红尘”不去出家,又能去哪里?想想这几个月来,只顾自己悲伤,全然疏忽楚娃,心中懊悔不已。想想十年多来,朝夕相处,楚娃也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楚娃的种种印象一下涌现,楚娃,楚娃,你在哪里?楚潇湘一边走回家,一边苦想。忽然,他一拍额头:我怎么就只去尼姑庵找。出家,除了做姑子,不是还可以做道姑幺?对明天就去几个道观找。这一来,脚上又有劲了。
      一边想,一边加快脚步。远处便是北湖边上的“也是园”。渐行渐近,发觉有所异样:怎么屋顶飘荡起袅袅青烟?该是做早饭,灶火没弄熄,房子着火了?转而又想:早上着火,到现在日落,房子早烧没了。再看仔细,那腾起的,是一缕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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