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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乡试 ...

  •   时近秋闱,应试的秀才陆续上路。阮囊羞涩的穷秀才出门更早,收拾几件简单的衣物,携一把油纸伞便出门。日间赶路,夜晚投宿寺庙。寺庙往往也接纳这些穷秀才,一是慈悲为怀,二则万一秀才高中,日后少不得报恩施舍,寺庙也图出名,香火更盛。有钱雇车雇船的,骑马的也不会太迟上路,一则怕山洪坏了道路,二则怕意外变化,误了考期,谁也怕再等三年。楚潇湘也提前十多天上路。
      翠竹烟柳,芳草萋萋。官道上,楚娃牵着白马走在前头。楚潇湘与文登敖并排而行,文紫姗、新月跟在后面,送了一里又一里。楚潇湘再三劝回道:“这般长亭,短亭地送,如何了得。大家请回,分别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事,到时再叙,有话慢慢地讲,有酒细细地斟。”文登敖道:“不碍事,大家反正闲着,只当郊游罢了。”文紫姗虽是平日也与楚潇湘见面不多,但此番却是隔了千里,且连系着自己的姻缘。心中只盼他折桂而归,早日相见。
      前面又是一凉亭,众人停住脚步。文登敖叫新月拿酒壶,斟满一杯,着紫姗递与楚潇湘,文紫姗道:“公子饮了此杯,全心赴考,休要牵挂。”楚潇湘饮罢,向文老爷道:“吾妹暂住府上,有劳文老爷。”文老爷道:“令妹聪明伶俐,身手又好。何来劳烦,不必见外。”一行人依依不舍,终究揖别。一声马嘶,楚潇湘回过头来,人影,凉亭已经模糊。
      几天以后,已到省府长沙。一股生员大都住近考场的旅舍,足不出户,埋头用功到开考为止。楚潇湘见一旅舍名曰“仕苑”,信步入内,即有小二来招呼:“公子是否住店?”随即如数家珍:“小店虽不大,但距考场近,所费低廉,干净宽敞,有口皆碑,历来住客,高中的不在少数。你看看墙上题诗便知,左边一位前朝考中状元,正中一位卅年前考中解元,还有边上一位入了翰林院。”楚潇湘心想:也不知如何考证,说不定,我题一诗,若干年后,又说我高中榜眼。信眼望去,房间全以“状元”“探花”“榜眼”“会元”“解元”等命名,真个是会做生意。因问:“还有房间吗?”小二答道:“这些早早就住满,只余两间‘举人’房,尚有空。”楚潇湘看后,觉得还洁净,房资也算相宜-那“状元”房即使空闲,也难住得起,就住了下来。
      安顿好,四处看看。刚经过“状元”房,隐约听里面传出呻吟声。小二正从里面出来,楚潇湘相问:“小二哥,何事匆忙?”小二答:“里面客官急病,需请郎中。”楚潇湘道:“可否领我瞧瞧。”小二连忙道:“客官懂医道?那正好,省我跑一趟。”进得房间,果然气派不同,除房间分厅、房,且宽敞不少,陈设亦讲究些。房中一青年书生躺在床上,面色煞白,额上冒出汗珠,手捂上腹,呻吟不断。楚潇湘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否让我看看。”书生微微点头。潇湘诊脉,见是右手关脉沉弦,知其胃绞痛,于是伸出拇指在书生胃脘穴按下,并缓缓加力,然后揉动,如是者十数次,书生已不再呻吟。楚潇湘再叫小二煮碗热姜汤端来,让书生服下。未几,书生已无痛苦,起身作揖道:“公子真神人也。”楚潇湘道:“不知者,以为神。知者,乃小事一桩。”小二见状,亦啧啧称奇:“神医也不过如此!”书生与楚潇湘两人道过姓名,攀谈起来。
      书生姓符,单名一个传字,是本地富户之子。其父原是长沙数得着的商贾,靠经营丝绸布疋发迹,读书不多,所以望独子符传能勤读圣贤之书,考上个举人进士,封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庭。谁知符传从小娇生惯养,不肯用功,直至二老归西,仍只是个秀才。幸好家境殷实,倒不愁衣食。他为人疏爽,好结交朋友。如今见楚潇湘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学识深广,又通医道,那可失之交臂,便要与潇湘结为兄弟。潇湘本无心于此,奈何符传不依:“公子才高八斗,是否看不起愚兄!愚兄,虽是疏懒之人,但亦是义气之辈。俗语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当赴汤蹈火!”见说话如此,楚潇湘只好应允:“不必依俗例结拜,我认你这个兄弟便是。”符传心中大喜,定要与楚潇湘喝上两杯,以谢救危之恩。
      一街之隔便是湘江酒楼。上得楼来,挑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向外望去,湘江历历在目,远处则是岳麓山,景致甚好。符传道:“我比你年长两岁,且叫你作潇湘弟。今天,你不必替我省钱,什么好吃的尽管点。我可是这里的常客。”楚潇湘道“象符兄这样花费,有多少钱都有散尽的一天。”符传笑笑:“吾弟有所不知。象我这般使用,父母留与我的,三辈子也花销不完。我无一技之长,读书又不成,老天爷难道忍心让我流落街头不成?长沙城中,富户不计其数,我只算是中等人家而已。”楚潇湘问道:“象你这般,有自己宅子不住,为何住于旅舍?”符传答道:“此旅舍每逢秋闱,都住得满满的,无它,只冲着房间名称而来,讨个彩头。我每次均订下‘状元’房,店小二都熟得亲戚一般。”楚潇湘又问:“符兄成家与否?”符传仍是笑笑:“不瞒吾兄,我甚怕管束。娶了亲,晚归也问,去喝花酒也怨,如何过得日子?你知否,长沙青楼名妓,非一般可比。生得标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不俗。如女子可应试,我相信于中肯定可以出个把女举人、女进士。”见楚潇湘似乎不怎么相信,又道:“你或存疑,其实说来简单。某些高官,犯了天颜,或遭了诬陷,自己丢了性命,家中男的没入官府为奴,女眷有的被卖入青楼。个别天资聪颖,色艺俱佳的,自然成了名妓。”楚潇湘感叹道:“真是人有旦夕之祸福。今日尚是娇贵之身,一旦变故,明日便须倚楼卖笑,可怜可叹。”符传又道:“也有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者,因才艺出众,样貌姣好,追捧者众。老鸨视其为摇钱树,也不逼迫,任其保留清白之身。”楚潇湘道:“这真如凤毛麟角。”符传狡黠地笑着:“吾弟如有兴致,可随我前往。”潇湘急摆双手:“我从未涉足烟花之地。”符传笑言:“果真?”楚潇湘认真道:“自出娘胎,未尝有此念头。”符传摇头道:“若世人皆如你,所有秦楼楚馆非关门不可,老鸨只合去卖豆腐。”楚潇湘道:“天生五谷,原本就是养百样人。”符传只是笑笑:“你真是超凡入圣。”
      回到旅舍,符传干脆叫楚潇湘退掉客房,与自己同住,互相有个照应。楚潇湘见符传并非纨袴子弟,也不推辞。
      别的考生,多趁这些天再埋头苦读。偏偏这两位,一个闲散成性,另一位从不临急抱佛脚,反而优哉悠哉。游了天星阁,上了岳麓山,访了岳麓书院。这天,符传神秘兮兮地邀楚潇湘:“不如到我家走一遭如何?”楚潇湘亦未多想,就一大宅,何惧之有?便点头应允。符传雇了两顶轿子,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城北一大宅前停下。楚潇湘抬眼望去,粉墙青瓦,绿竹桂花,门前石鼓石狮,并不比达官贵人的府弟逊色。方信符传所说:三世亦未必耗费得尽。
      家仆开门迎了进去,绕过照壁,一条金黄鹅卵石路蜿蜒通向前厅。丫环奉上茶来,符传吩咐:如无呼唤不必前来。楚潇湘呷一口茶,打量四周。家俬均是紫坛木,造工细致。就连窗棂,也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成。两人坐了片刻,聊些闲话。符传道:“这前厅是一般待客之处,我俩到后厅去,那里私密些。”便引楚潇湘往后厅而去。
      后厅比前厅小些,摆设更讲究。光是两具云母屏风,也非寻常之物。一具用彩色云母镶嵌成四扇四美图,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玉环倚栏。美人呼之欲出,另一具同样为四扇,镶嵌出梅兰竹菊岁寒四友,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符传笑道:“你来得正巧,适逢我表妹远道而来,不妨见见如何?”楚潇湘道:“我是生客,见女眷恐怕不便。”符传道:“无碍,我这表妹原是大家闺秀,见惯世面,断不会扭捏腼腆。”说着,便向内唤一声:“秋娘。”只见一女子从内间绕过屏风,袅袅婷婷而出。符传微笑道:“秋娘,此乃我义弟楚潇湘。”秋娘低头向楚潇湘道了个万福。楚潇湘起身还礼。
      三人坐定,符传道:“潇湘,我这表妹才貌双全,弹得一手好琵琶。相信白乐天如遇秋娘在先,恐怕‘琵琶行’应为她而写。且知书识礼,多少人为她倾倒。”秋娘含羞道:“表哥说话如此,便是欺负我了。”符传道:“我句句认真,并无虚言,可即席一试。”楚潇湘答道:“如此说来,我真该沐浴焚香,洗耳恭听。”符传笑道:“秋娘,口馋易解,耳馋难耐。请转轴拨弦,以慰饥渴。”秋娘啐道:“去,去。没点正经。”咀里说着,却还是回里间怀抱琵琶而出。屈膝施礼,在一丈开外微侧坐下。拨弦试音,凝神瞬间,楚潇湘才看清,秋娘,眉似柳叶修长,目如明珠生辉,浅笑满靥,容貌甜美。“叮咚”一声,秋娘先弹《高山》,拨弦成调。高山巍巍,白云凯凯,奇峰陡峭,猿猴惊啼,苍鹰难越其顶,天雷难撼其坚。使人脱帽仰视,豪气盈于心胸。又弹《流水》,玉指翻飞,只觉溪流涓涓,鸟雀争鸣江水淼淼,风云互动。而或艳阳初照,碧波万里,而或暴雨骤至,白浪千顷。令人心潮起伏,叹天地之变化无穷。但见秋娘抬手一拨,琴声已终。听曲二人仍觉余音在耳,久久未复常态。楚潇湘点头叹道:“从来《高山》《流水》二曲只听瑶琴秦筝弹奏,未料琵琶弹来,别有韵味。”符传道:“这就是秋娘艺高之处。”秋娘道:“小女子技艺平平,恐如市声吵耳,惹二位哂笑。”
      天色渐暗,符传命丫环端上酒菜,三人边饮边谈。秋娘举止娴静,饮酒也是小抿一口,并不多言。符传则杯起杯落,豪放不羁。楚潇湘也无拘束,只是知者,直抒胸臆,不知者,谨慎言词。
      酒过数巡,符传又举杯道:“新知旧雨,同干此杯。”秋娘道:“只抿一口如何?”符传道:“我知你酒量不至如此,因潇湘在座,你有所拘束。我便替你交代一下。”他仰头喝了一杯,对楚潇湘道:“秋娘原非一般人家。其父原是翰林学士,因痛恨严嵩所为,参了一本。原知便惹杀身之祸。累及秋娘流落于此。”楚潇湘叹道:“又一遭奸贼陷害之忠臣义士,可敬可叹!”遂举杯对秋娘道:“谨敬忠臣之后一杯。”秋娘也举杯,两人一饮而尽。符传又道:“若非如此,我亦无缘与秋娘多有往来,听其琵琶仙音。”楚潇湘道:“我宁望其父无恙,而永不闻秋娘琵琶之声。”秋娘感其诚,道:“谢过楚公子。”符传又对楚潇湘道:“你只知秋娘琴艺不俗,可知她能文能诗?”潇湘笑道:“翰林学士之后,不容置疑。”秋娘道:“吃了两杯酒,就如此抬举我,若吃了一罈子,我必找地方躲藏才好。”符传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秋娘你再不显露一、二,我便要坐浮夸之罪了。”秋娘笑道:“谁叫你混说,获罪乃实至名归。”符传没法子,狡黠笑道:“文人雅士相聚岂可无诗无词,不如我等之人,各做一首,从今日始,高雅起来。”秋娘只好点头。符传道:“我来出题。所言只限眼前事物,题目不限。各自用功,不得交头接耳,不可夹带旁窥。”楚潇湘笑道:“即是考场亦无法交头接耳,难以夹带旁窥。”符传笑道:“少贫咀,仔细我做完了,你仍在墙角搔耳挠腮。”于是,三人各自沉思,丫环捧来文房四宝候用,并点亮了几处灯烛。
      一盏茶的功夫,楚潇湘和秋娘各自已做好。符传见落后于人,有点着急:“稍候,我正为尾联搜胆挖心。”秋娘啐道:“你是无心之人,何来挖心之说?”符传笑道:“只要你有心,我便无心变有心。”秋娘笑道:“即便我有心,与你也是无缘。快做你的诗才是正经。”说话间,符传也做完,便递与秋娘。原是首七律。
      咏桂花
      轻拂满身明月光,
      殷勤相看近轩窗。
      鹅黄翠绿晴方好,
      雾白烟青雨亦香。
      总是晨昏思风韵,
      何如醒梦对银妆。
      他朝侧畔为青竹,
      了却相思一线长。
      楚潇湘笑评:“活生生一个情种。”秋娘道:“用情太多,所以读书没个长进。”符传苦笑道:“总以为你我相知,枉我为你日夜相思。”秋娘啐一口,道:“你再不正经,我可要走了。”符传道:“且慢,你做的如何,快拿来瞧瞧。”符传一手接过笺子,见上面填得一词:
      临江仙 秋夜
      痴对遥遥秋月,
      难寻耿耿天河。
      鹊桥无迹漫消磨。
      窗前长独立,
      万里浴金波。

      唯有分明清影,
      那堪隐约欢歌。
      孤灯梦语泪婆娑,
      此生相聚少,
      为甚别离多?
      符传冷笑道:“原是说别人说的轻巧,你又如何?”楚潇湘笑道:“女子原为水做,难免触景生情。”符传道:“你为她说话,是否想掩己之短?看看所做的诗再说。”符传与秋娘看到:
      听秋娘弹《高山《流水》二曲
      弦悲鸿雁胡尘远,
      泪湿青衫秋月移。
      古韵依然听古曲,
      新声别样动新知。
      高山千仞穿云际,
      流水三江拍浪时。
      丝竹方知多俗品,
      琵琶今夜最相思。
      秋娘道:“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只是略懂一二而已。岂如公子文采斐然,医术精湛。”楚潇湘道:“我乃平庸之辈,欠缺天资,以勤补拙,学得一点皮毛,万勿见笑。”符传道:“你两个只在那里互相恭维,我怎觉得都是嘲讽于我。”楚潇湘笑道:“岂敢,岂敢,其实符兄你天份甚高,只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有些疏懒。若贫寒如我,刻苦奋发,不为良相,便是良医。”符传失笑道:“知我者,潇湘也。来,来,共尽一杯,莫辜负这良辰美景。”秋娘道:“纵算良辰,何来美景?”符传道:“诗词美,秋娘美,厅堂美,琵琶美。四美具,夫复何求?”楚潇湘笑道:“算你讲得通。”秋娘道:“两美而已,何必拿我凑数。”不过还是举起酒杯,三人同饮。
      这时,丫环来报,接秋娘的轿子已在门外。秋娘起来施礼:“小女子失陪了。楚公子珍重。”楚潇湘还礼毕,由符传送至门外上轿。
      片刻,符传回转,问楚潇湘道:“你看秋娘如何?”楚潇湘只道秋娘是符传意中人,如实答道:“是个好女子。”符传笑道:“如果我告诉你,秋娘乃青楼女子,你相信吗?”楚潇湘笑答:“你不是说,你这府弟就是青楼。”符传道:“看来你真是没踏足过烟花之地。我原以为你只是说说罢了。”楚潇湘道:“我明明看见那秋娘从里间出来,你又以表妹相称呼。”符传大笑道:“我直接带你去青楼,你肯去幺?想让你见识见识,又怕把你吓着,只好出此下策。”楚潇湘道:“想不到烟花之地,真有如此出色人物。”符传又道:“你尚未婚娶,如对秋娘有意,我可当一回红娘。”楚潇湘笑道:“莫拿小弟开玩笑,就算卖掉我自己,也凑不出这青楼当红头牌的赎身银子。倒是你,银子不愁花销。”符传苦笑:“秋娘眼界甚高。我等俗物,她哪里瞧得起。浅交可以,它想免谈。秋娘也曾对我透露,想觅一意中人从良,倒不一定是富贵人家。银子亦不算大事,她自己的私己足矣。我是无缘,想拜倒于石榴裙下,亦难得美人心。兼且天生怕管束,所以交情只限于此。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属意于你,光瞧她看你的眼神,自是不同。”楚潇湘道:“我仅是欣赏秋娘而已,别无它想。”符传道:“你是否碍于她出身?其实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楚潇湘忙道:“非也。我又不是豪门贵胄之后,凭什么看低于她。这其中另有缘由。”
      楚潇湘将如何救紫姗,无可选择之下,到长沙应乡试等如实告知。符传叹息道:“可惜了一段好姻缘。秋娘若问起,我当如实相告。可惜!可惜!”符传举杯道:“听天意吧。祝有情人终成眷属!”楚潇湘一杯饮尽,道:“我这是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击。”符传叹道:“说我是情种,其实远不如你。”楚潇湘道:“我只是憨直罢了。待人以诚,嫉恶如仇。”符传拱手道:“我对你只有佩服的份儿。”二人谈至午夜方散。
      乡试终于开考。士子们齐集于考场前,在监考官审视下,一个个被仔细翻看手中提篮,搜身,甚而掀开衣服,检查袖口鞋袜,以防抄录夹带。然后坐在各自的格子间,一声锣响,大门关闭。主考官当众将试题开封,宣读试题,考生们开始与命运相搏。
      几场考毕,楚潇湘与符传在仕苑客栈,状元房内等候开榜。符传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并招呼楚潇湘道:“我两兄弟也没几天聚首了,过来喝两杯方是正事。”楚潇湘比不得符传,符传只是承父母遗命应试,中与不中全不在乎。于楚潇湘却是干系重大。虽然,自觉考试不差,但主考官如何评判却难预料,因此心中有点忐忑,在房间踱步沉思。
      次日,乡试开榜。一大群人早已围在榜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楚潇湘与符传也站在人群中,楚潇湘匆匆扫过榜面,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心里“格登”一下,有点心慌。又从榜尾看起,却看见符传名列第八十五,即未名举人。心想,连符传都榜上有名,怎么不见自己的名字。这时,符传高声叫道:“潇湘兄弟,真是才高八斗,居然是头名举人-解元,恭喜,恭喜!”惹得所有考生全数看着楚潇湘。有钦佩者,有羡慕者,有嫉妒者,不过所有人都拱手向楚潇湘行礼。潇湘还礼之后,再向榜上望去。原来,自己只顾搜寻自己的名字,榜首刚好有一高个挡住,自己亦不曾料到会高中解元,便忽略过去。看到自己的名字,端正无误地写于榜首,心才落到实处。这头一关算是过去,只要明年春闱,再过一关,则大事定矣。
      符传虽然为榜尾,但却比楚潇湘中了解元还高兴几分。一则还了父母的遗愿,二则在秋娘面前今后可站得直些。他邀楚潇湘道:“今日我俩各居第一,该庆贺庆贺。邀上秋娘到湘江酒楼一聚如何?”楚潇湘道:“你我两个有空,未必秋娘抽得了身。”符传道:“此话怎讲?”楚潇湘道:“我听说主考大人的外甥也中了,早就订了房间,请的正是秋娘。”符传诧异:“我是本地人都不知道,你反倒听说了。”楚潇湘笑道:“你只顾高兴,连旁边有人大声说及此事,你都听不见。”符传连连跌足:“我怎么就想不到先约好呢?”楚潇湘道:“你怎么知道榜上有名呢?你大舅又不是主考官。”符传只能苦笑以对。无论如何,还是将楚潇湘扯上酒楼,两个人要了个单间。刚要进去,只见一行人过来,中间一人分明是秋娘。楚潇湘和秋娘的目光对视,感到秋娘眼中含着一丝哀愁,秋娘别过脸去,抱琵琶的侍女跟在后面,一行人进了隔壁的单间。
      楚潇湘和符传对酌。符传道:“真那么巧,秋娘就在隔壁。”楚潇湘道:“你既钟情于秋娘,何不向其表白。”符传道:“我自惭形秽。这一层窗纸捅破了,万一被回绝,以后见面岂不尴尬?”楚潇湘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举人,家境也好,相貌品性样样出众,本不应自卑如此。”符传摇头道:“我仍是怯怯的,此事以后再说。还是喝酒吧。”这时,隔壁琵琶声响起,婉啭的歌声徐徐飘过来,唱的是白乐天的《长恨歌》,两人凝神听着,酒没动,菜也没动。唱到结尾,音调陡高“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琵琶急拨,然后“噔”的一声,似乎是弦断了。隔壁传来喝彩声。楚潇湘与符传相对无言。
      又饮过几杯,符传问楚潇湘道:“我弟高中解元,今后作何打算?”楚潇湘道:“明日,我去湘西办点事,然后回去备考明年春闱。”符传道:“我并无打算应试春闱,就顶着这举人名衔,将父母的生意做下去算了。现今时世,生意人不入流,和青楼的地位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样和秋娘或许还相近些。”楚潇湘叹道:“我是被田单双角绑上了火把的奔牛,只能向前冲了,比不得老兄潇洒。”符传道:“那个田单和火牛都是你自己。望你胜此一役。”楚潇湘道:“经,自己领了,各自念下去罢。”隔壁仍在喧哗,唯两人无意再饮,回状元房歇息去了。
      翌日,楚潇湘别过符传。牵了马,向西而去。他想将马还了贺萍,毕竟这马是贺萍的坐骑。走两天,就到了武陵。在山寨口,守卫飞报贺萍。贺萍亲自到寨口迎接。贺萍一拱手,笑道:“怎么有空到我这穷乡僻壤来?”楚潇湘道:“我到长沙应乡试,顺便归还你的坐骑,还想喝一口千山雪。”贺萍道:“好!到底没忘我武陵山。请!”
      贺萍没有引潇湘上山,而是领到上次到过的溪边。楚潇湘抬眼一望,原来溪边已搭起了一座硕大的竹楼。武陵到处是竹林,搭座竹楼不难。但这竹楼却搭得花了不少心思,俨然是一处家居的宅子。有大门,有院墙,还有大厅、厢房、走廊,凉亭,花园一应俱全。为防风,大厅和厢房里面还围了布帐。贺萍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所以未雨筹谋,先建起来再说。你看看怎么样?”楚潇湘道:“真是巧夺天工!我住惯了草房,真不敢住在里面。”贺萍笑道:“你这就是客气话了。又不是都市豪宅,这山野竹楼算不了什么。”楚潇湘道:“恐怕要辜负你一片苦心,我难以久留,明天就要赶回去。这一来一去已耽搁得太久。”贺萍道:“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这武陵山真不是留人的地方。”楚潇湘道:“姑娘拳拳诚意我心领了。若得闲暇,我真想小住一段日子。”说话间,两人已走进竹楼。
      进了大厅,虽然无过多陈设,却使人感到古朴自然,桌椅几案均为竹制,因已入秋,椅上还加了座垫。女侍卫沏上茶来,两人边喝边谈。楚潇湘将上次别后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贺萍道:“这么说你这次中举还不算,明年还要考。真不知是谁立的规矩。照我看,连方正那样的人都可做知府,你比他好上十倍,反而要左考右考。怪不得贪官污吏多,原来都是这么弄出来的。”楚潇湘道:“有学问,未必就是好官,有才无德甚至更坏,严嵩、严世蕃之流就是这等人。”贺萍道:“方正也一样,不过是无才无德。”潇湘道:“不提他们也罢,说说你过得怎样?”贺萍道:“还能怎样?我们不可能象李闯王攻城掠地改朝换代。只能占据山林讨点生活。如果你将来当了官,自然是好官,倘若来剿我,我立马投降接受招安,也盼能过个太平日子,实在不愿意一世当草寇。”楚潇湘笑道:“我又不是去考武状元,如何就领得了兵,更莫说来剿你。”贺萍笑笑:“只是说说罢了,喝酒还来不及,怎么就会兵戎相见。来人,提一坛千山雪上来。”楚潇湘道:“一碗足矣,何用一坛?”贺萍道:“明天一别,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喝个痛快才好,况且这酒不上头,不伤身,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象你一样,令人舒心。”结果,还是喝了半坛,贺萍也不勉强,只叫楚潇湘早些歇息。
      天气虽凉,但竹楼没有寒意,衾被又暖和,酒劲没过,楚潇湘便睡着。夜半,山风敲竹,楚潇湘醒来,只见月色透过糊窗的薄纸照进房内,朦朦笼笼,有点梦里雾里的氛围。楚潇湘披衣起来,捅破一点窗纸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水,竹影摇曳。月光下,一人身披斗篷仗剑而立,正是贺萍。风微微吹拂着她的斗篷,她缓步四周巡视。楚潇湘心内涌起一股热流:我一凡夫俗子,姑娘何至于待我如此?
      他于心不忍,推门出去,对贺萍说:“夜凉如水,你该早去歇息,我能有什么危险。”贺萍道:“天气渐冷,蛇是入洞了。但难保有山猪野兽出来觅食,恐惊扰于你。”楚潇湘道:“习武之人,出门在外,有谁睡得死的,你原不必担心。”贺萍道:“话虽如此,但终究放心不下。”楚潇湘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安睡。不如请到屋内说说话,外面有点冷,别着凉了。”回到屋内,剔亮了油灯,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已是二遍鸡叫。贺萍道:“那是自己养的鸡,报晓用的,并非山鸡。”楚潇湘道:“还改不了农家习惯。”贺萍道:“习惯还在,只是回不了头。看来是做一辈子山寇的命了。”楚潇湘劝道:“别想太多,过得自在就好。”贺萍道:“说是自在,女子无家终是不自在。”楚潇湘道:“缘份到时自有家。”贺萍叹道:“人道缘份天定。但人人有愿,天,忙得过来吗?”楚潇湘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可能就是天忙不过来之故。”贺萍道:“人生常常不如意,但总要有个盼望。人往往就是为这点盼望而活着。”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就大亮了。外面一切都清晰起来,翠竹摇曳,溪水潺潺,鸟雀啁啾。贺萍站起来,看看天色,对楚潇湘道:“吃过早饭,我送你一程,免得你在路上耽搁。本来送你坐骑,你又还回来。我知道,你是怕欠我的人情。其实,我的人情是不必还的。人情又不是钓鱼的饵,只要送得高兴就好。”楚潇湘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我只是不太用得着,你则是少了不方便。”贺萍也不再说什么,吩咐人摆上早饭。用过饭后,两匹马一起下山。
      这一送,走了一程又一程,足足送出三百里,直到常德。贺萍才不舍地骑一马,牵一马离去。楚潇湘则雇船下洞庭湖,再转船过长沙,穿湘潭,回郴州,幸好顺风顺水,经过十多天终于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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