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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当年情事 ...

  •   “据儿臣想,”我正着急无措,炎方却开口道:“梅姑娘既是灵泉旁梅树化成,而今回归故地,想是那梅树得了仙灵,便与往日不同了。”
      他话说完,我微微松了口气。说是梅树之故,总比说是我好。他这话说得似有几分道理,天后听罢便也信了几分,问我道:“是吗?”
      我忙应道:“大概是如此吧,小仙也不甚清楚。只是想来小仙不过三千年修行,梅树却已逾万年,应是梅树之故吧。”
      好歹支吾过了这件事,我告退出了天后宫,慢慢走了一段路,却越走越认不清方向,迷糊起来。自己乱走了一通,不知怎地竟拐到疏影宫前,站在路上苦想了一阵,忽然身后有人道:“阿妙,你怎地在我这里?”
      我一回头,果然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位忽怒忽喜莫名其妙的炎方太子,却不知他怎么忽然便跟我这么熟稔起来,居然唤起我的闺名来了。想起今日早晨他在天后面前告我的状,方才却又帮我隐瞒起来,我便越发不明白他的心思。
      “是来找我?”炎方见我不作声,边问我边走过来。
      我说了一句“不是”,平板着一张脸却是说不出“迷路了”三个字,不料炎方却看了出来,笑道:“你迷路了吧?我这里的路不好走,难怪你不识得。跟我一起进去吧。”
      他说着便来牵我的手,我往一边侧了一步避开,心里不喜他这般动手动脚,却不好说什么,只说道:“不必了,我不是来找殿下的,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炎方脸色一暗,微现不悦之色,却未发作,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竹,道:“这支引路竹给你,你若要找我,带着它便能找到路径了。”
      他把短竹往我手中一塞,便大步离去进了疏影宫大门。我本不想要他的东西,却没得及拒绝,想了想,便把那短竹丢在地上,自己另寻了条路走。
      又转了半晌,问了两个仙娥,居然还是没找着路,大约是乱转得太久了些,看到我的人脸上的表情仿佛越来越惊讶,终于问到第三个仙娥时,她期期艾艾地说道:“仙子身后便带着引路竹,怎么还会迷路?”
      我诧异,一回头,便看见那被我丢掉的小短竹正在我身后一跳一跳,霎是欢腾。我大惊,瞅着那小东西脱口便道:“你也修成仙了不成?”
      小东西没出声,却是仙娥回答我道:“此乃是炼化之灵器,虽有灵如活物一般,却并非修行而成,自是不会说话的。”顿了顿她又道:“仙子只需跟在它后面,默念欲到之处,它自然便能带路了。”
      仙娥说完便又飘然而去,我对着那小短竹盯了半日,左走两步右走两步,那小东西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也罢,绕了这么久,早绕得累了,既然有引路的东西在,那便用用也无妨。

      回到灵泉旁我的竹楼里,躺上床时已是一身疲累,几乎合眼便睡着。恍惚便又入梦,梦中依旧是千年人间事,不过倏忽晻瞑之间,却仿佛当真是一日又一日地慢慢过着,于是这一梦便梦了十年——

      归真寺修葺已毕,明日便是溯云离开此地云游他方之期。一月来我化作梅树立在他窗前,几乎已忘记了他终有一天要走。
      他走的那日,镇中百姓共聚寺前相送,一向寂静的小镇,万人空巷,如仰真佛。我站在人群中,看他合掌与众作别,看人群为他让开路来,看他一身缁衣的背影,边看着,边一步步地紧紧跟着,生怕跟丢了他,便再也找不到。
      忽然我脚下踉跄了一下,有人扶了我一把,道了一声:“姑娘,冒犯了。”
      我一瞥之间看到扶我的人,是一位书生样的男子,怀中抱着个两三岁的婴孩,一边站着的,似是他的妻子。
      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个词忽然从心底涌出来,我站住,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便茫然。我这般跟着他,究竟要跟到几时?他甚至不知道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我有多么思慕渴盼,这样的跟随,又有什么用?
      只是这一瞬间,我便不想再追下去了,不想再这样徒劳地跟着他,我想让他站住看看我,想让他为我留下来,我——想和他在一起,像人间夫妻一样在一起。
      我奔过去拦在他面前,他看到我,略有些诧异,开口唤了我一声,道:“梅施主?”
      我仰脸看着他,对他说:“我喜欢你。”
      他一时错愕,我说:“你记得你窗前的梅树么?那便是我,我在你窗前立了整整一月,只因你初来归真寺那一日,我见了你,便对你倾了心。”
      我伸手去拉住他衣袖,心里是几分忐忑几分欢喜,满怀了少女的羞涩和期盼,问他:“你跟我走,我们回妙梅山去,在一起像人间夫妻一般过活,可好?”
      他似是怔了许久,末了却是垂眉低目念了一声佛号,那神色表情依然是始终未变过的静穆宁和,对我道:“梅施主,贫僧乃是出家之人,六根清净,俗缘断绝,并非俗家之人,施主请回吧。”
      我早知他会拒绝,心中却还是免不了难过,只是我既已下定了决心要留下他,便绝不愿放手。我说:“若你是为这个,就还了俗吧。若你不愿还俗,那便不与我成亲也好,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好了。”
      他仍是不为所动,甚至都不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只道:“阿弥陀佛,贫僧一心向道,无意凡尘,施主莫要强人所难。”
      我着急起来,道:“你是非要走不可了?”
      他答:“是。”
      他说罢便要走,我心里发了狠,喊了一声“站住”,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脱口便道:“若你今日不跟我回去,我便……我便把这些人都杀了,叫你一个也救不得!”
      人群骤然静下来,我不理他们,只是紧紧望着他。我知道他是慈悲心肠,定然不忍这些人为他而死,只是我又何尝杀过人,若他当真不管不顾就这般走了,我也无法。这狠话说了出来,我却是知道自己做不出的。
      他终于抬起目光来望向我,他的眼睛肃穆而含着些仿佛天生的悲悯,澄澈无暇得令我无颜相看,蓦地起了一丝羞愧之心。
      不过片刻的寂静,人群便吼叫着向我冲来,我挥袖将众人隔在三丈之外,然后手臂微悬,再问了一遍,道:“你跟不跟我走?”
      他眼中没有惧怕亦没有恐慌,澄静一如平素。他静静凝视我半晌,似是微叹了一声,然后开口道:“我随你去便是。”
      我霎时欢喜起来。
      那时我只以为如愿,却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所如之愿,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他……一开始便不是为我,终究也不会为我。

      他跟我回了妙梅山,从那之后,我和他同眠同食同起坐,他却终日诵经或沉默,竟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初时我只当他心意还未转向我,想着过些时日大约便好了,每日便仍是笑吟吟伴着他言语说笑。
      他不说话,我便说给他听,我说等明年春来就在屋子后面种一块菜地,养些鸡鸭。说完想起他只吃素食,便说那我们不吃它,只养着。
      我说等将来我们要生许多可爱的宝宝,要有像他一样的漂亮眼睛,然后我们就教他们种菜、养鸡养鸭,等他们有了后代,还是这样,我们就永远在妙梅山上这么欢欢喜喜地过下去,这样多好。
      我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出了许多个,他却依然从不对我言语,甚至——从未看过我一眼。

      这样一过便是三年。
      菜地已经被我整理得有了些生机勃勃的样子,鸡鸭也都长大,我一样一样地努力去做,虽然只有我一个人。
      只是除了孩子。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却还是没有孩子。有时对着他说话的时候会问他,他却还是不回答。
      初时我犹能满怀着希望,等着他回心转意的时候,渐渐地,便越来越恓惶,越来越不能强颜欢笑,越来越……茫然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他看我一眼,对我说一句话。
      有一天我下山去寻些束发之物为他束发,行经一户人家窗后时,忽然听得里面有一位女子的声音,我依稀听得她似是说什么“强人所难”,不知为什么便站住了,忽然她提高了声音又道:“你便是得了我的人,也得不去我的心。你还是死了心罢!”
      一刹那间浑身一震,我蓦然醒悟,顿时便明白了。
      我得了他的人,却是没有得到他的心。一个人的心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记得五百年前第一次赴仙池会的时候,有一位上仙对着我打量了许久,说了一句:“草木能修成正果,实是不易,只是可惜——终究是没有人心。”
      我是没有心的,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有心,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人心。
      我终究不是人。或者,他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没有心么?
      这样痴痴地想着,不知为何,只觉胸口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郁郁烦闷之感,仿佛要把胸口剖开才能散了那苦闷之气一般。那满腔的酸苦怨艾怎么也发泄不出,逼得我无法可处,直逼到极点,却忽地一松。
      眼里有些滚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我伸手去摸,摸到一手湿热。怔了半晌,我方才明白过来——这是……眼泪么?不是说草木本无情,即便机缘巧合成了人,也是没有心、也不会有眼泪的么?
      为什么我有了眼泪?这样,是不是代表——我已经有了心?
      我一下子又是哭又是笑,我有了心了,他是不是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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