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梦谶(一) ...
-
夔州的六月总是下着雨。每至雨季,都是我睡得最不安稳的时候。屋内照例点着安息香,我在弥漫的香气中睡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又做起了梦。
我总是多梦,夜里睡不踏实,不论何种香药都安不住我的神,午间小憩,也会做上一梦。说来也巧,我的梦就像是某种预言一样,每当我睡醒第二天,总会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
记得六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天作怪打了雷。我向来胆大,不怕打雷,只觉得吵得慌,舜华姐是怕打雷的,文英年幼也难免害怕,但那时他已经学会嘴硬,我只得佯装自己害怕,给他留一点面子。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一同挤在姐姐的床上,文英睡觉不老实,横着躺着一条腿就搭在了我的胸上,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文英在莲花池边打闹,不知怎么的双双跌进池里,那种溺水的感觉真实到我以为自己真的会死过去。等到了第二天,我心有余悸,一整天都远离莲花池,但文英不知怎么的就掉了进去,据奶娘说,他是要去捡掉在水里的一幅画,可是捞他起来的下人们却说,池里除了烂梗的荷花和水草什么也没有。这是我第一个预言的梦。
那时他才四岁,大病了一场,爹娘吓极,以为文英是中了什么魔怔,专门带他到乐山的佛光寺求主持解救。当年时的主持一云大师,为文英连着诵经三天三夜,这才算是消了他的魔障。临行前,一云大师给了文英一串佛珠,也捎带着给了我和姐姐一人一串。我自那之后,再未做过噩梦,但梦里的大小事情依然会再现实中发生,但是再没有发生过灾祸一类的事情。
文英在乐山养病时,我在家中提心吊胆,深怕因为自己那该死的梦害死了文英,焦心得夜不能寐,但又不敢和别人去说,就连舜华姐都不知此事。等到文英的病好了之后,又害怕爹娘怪罪,也就没敢提起过我做梦的事情。后来又有了佛珠护身,再也没做过噩梦,虽然小梦不断,但梦到的大抵都是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未来不可逆转,却也没再发生过生死攸关的大祸。
只有那日不同。
常言道,人定胜天,不过是自寻安慰罢了。人哪里能与天一决胜负?命里有时终须有,我无论多么希望那件事不要发生,但凡时间能够倒回到那一刻,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愿那件事的发生。然而,这是一个伪命题。
天宝八年,三年一度的选妃大典再一次拉开帷幕。原本与年钰已有婚配的姐姐,只因当今圣上微服南巡时在我沐府小住时对她上了心,这一纸婚约便作了废,入宫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靖国的圣上盖世神武,年轻时曾一举平定边疆战乱,收服了蛮夷,是一位称世的好皇帝。可历史的车轮碾过的车辙儿告诉我们,自古以来,皇帝治理国家的能力和睡前运动时的能力是成正比的。但凡是懦弱无能的皇帝,大多不举;但凡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大多好色。有的好女色,有的好男色,有的口味重一些的,男女通吃,来者不拒,必要时加上一点小工具,增进一下感情。
我们靖国的好皇上好在还没有英明到那种地步,所以也就仅限于好女色了。
姐姐和年钰的婚事本来定在六月,六月,是木槿花初开的日子。姐姐入宫是在三月,三月的闵京,还在冬天的尾巴上,半点暖意没有。彼时的年钰为了与姐姐成亲还在附近的庙里静心温习,为科举做准备,一听到消息,立刻骑马赶了回来,我在门口拦下他,发现他赤着脚,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他没有硬闯,只是静立在门口,也不知怎的,天下起了雪。夔州的雪是湿的,落在他的脚背上,化成水流到地里,落在他的脸上,像泪。
他无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知道,他俩之间,总要给对方一个交代。只好遣人去请姐姐来。
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就又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姐姐撑着伞,缓缓而来。
年钰终于不再像柱子似的呆站着,走到她跟前去。痴痴地看着她。
姐姐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一双鞋。她没有看他的脸,只是弯腰把鞋放在他的脚边。
“这是上个月帮你做的,我向家里的嬷嬷偷学的,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合不合脚,本来打算你进京赶考的时候给你……”
她起身,年钰轻轻抱住了她。
她眼底含泪,回抱着他。
“我不会求你带我走。”她强忍着泪水,但还是不小心落下,洇了他的衣襟。“我绝对不会,求你带我走。”
“我知道。”年钰收紧了怀抱,低声道:“我……不会带你走。”
这是他俩最后一次以恋人的身份见面,再相见时,一个是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嫔妃,一个是新上任的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卿。再无瓜葛。
自此,我也不怎么能见到年钰了。只听说他后来登科及第,考上了状元,在大理寺任职,从此定居在闵京,夔州的本家也随之迁到了闵京。此后,我便再也无从得知年钰的消息。
我那时年幼,少不更事,对男女之情更是知之甚少。各式各样的话本子里描绘了许多凄美动人的爱情,有团圆美满的,有凄楚决绝的,最后在一起的和没在一起的我都看过很多,哪一本都没赚来我半滴眼泪。所以,我虽然遗憾惋惜姐姐和年钰未能终成眷属,但还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姐姐入宫一年后,圣上隆宠,恩准沐家进宫探望,以解姐姐思乡之苦。我与姐姐聊起起年少时光,不小心提起了年钰,慌忙捂住嘴,暗骂自己说错话惹姐姐伤心。姐姐只是淡淡一笑,眼神温暖,就像回忆老友般轻轻地说了句“他啊……”,便望向了窗外,久久不语,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来对我说:“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中元节,他和英披头散发故意扮鬼来吓咱们,咱俩憋着笑,还得装着害怕的样子,他把脸涂得惨白,还把长长的红布含在嘴里,假装是长舌头,那样子不像鬼,倒像个傻瓜。”说着,自顾自的笑着,笑出了眼泪。
我突然开始心疼他们。
回到客栈,偶然听到一楼的酒客们谈论着年轻的状元郎走马上任大理寺,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碎了,只得了年大人一句“终生不娶”,坊间传言年大人喜好男色云云,我心想,他若真的喜欢男人就好了,倒也就解脱了。
夔州人喜欢亲手缝个香囊,把心愿放进去,戴在身上好好保管,愿望就会一个个实现。我的香囊里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家人平安,第二个是不忘初心,第三个就是希望舜华姐和年钰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世世都不能相守,那么最好一开始就不要让他们相遇,毕竟他们都那么的好。
后来我的香囊被我亲手烧成了灰烬,我从此再也不许愿望,反正最终都实现不了。
文英放弃科考后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学习经商,从此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闲人。我就这样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过了十四岁,长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生日后,家中为我订下了和汝阳周家的亲事。周家的次子周景明来夔州提亲,我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了一眼,果如传闻中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不愧是靖国首富的周家的二当家。我捂着胸口,觉得心跳像打鼓,难道这就是恋爱的感觉?我又摸了下额头,又热又烫,手上冷汗涔涔,想来这就是恋爱了,我是对我的未婚夫一见钟情了。
话本子里写道,但凡是女子先动心,都会先遣丫鬟前去探个底细,看看他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花钱大不大方,会不会沾花惹草,家里有几个小老婆什么的。我这个人,凡是喜欢亲力亲为,不愿别人插手,何况下人嘴杂,万一我的未婚夫爱抠鼻屎,随地吐痰,让他们瞧见了,可不坏了他的名声?我一方面这样想着,一方面深深感到恋爱中的女子的智商是多么的深不可测,我连他抠鼻屎和乱吐痰的行为都能忍,还为他的名声着想,看来我已经爱他爱到病入膏肓了。
我就这么一路想着,一路跟着他,直到有人拦住我,我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是靖国最负盛名的妓院——碧斓春。
额……
这可真是个……大发现啊。
碧斓春今年春天才在夔州落成,不到半年便享誉全国,这家甚是奇特,好似把全靖国最漂亮的男女都招进去了。它的制度更奇怪,指名制,一个客人只能指名一人,不能改变,非要变的话就再也不能进来,说来也是稀奇,越是这样苛刻的规矩,越是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观瞻,久而久之,碧斓春开始名满天下。我那未婚夫,就是进了这样的地方,额,我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门口的小厮引我进门,我晕晕乎乎的跟着,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让我眼花缭乱。这楼里点的香是最浓烈的欢沁,熏得我眼前模糊。周遭嚷嚷,我隐约听到小厮问我可有心仪的人选,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再往上一抬头,一位艳丽的妙人儿着绛色刺金的衣裳,站在二楼的看台上,冲我百媚一笑,我被迷得五迷三道,抬手一指:“就他了。”随即昏倒,既不知发生何事,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再醒来时,我猛地一起身,窗外已是落霞布满天。我下了不是我的床的床,掀开层层的珠帘纱幔,看见了坐在厅前的,我指名的那位美人,和我的未婚夫坐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很是尴尬。
“您还好吗?”一个轻轻柔柔又磁性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那位美人。
“您可把奴家吓坏了,指了奴家的名,又突然晕倒了,我近前一看,发现您是发烧了,就把您接到我房里修养。”
美人儿说着话,走到我跟前,拂手探上我的额头,他的手很大,纤细修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还好,烧退了。”声音飘到我的耳朵里,低沉又充满质感,像湖水深处流动的声音。
他高了我一头,我稍稍仰头,刚好看到他的脖颈,有性感的喉结。
男人的手,男人的声音,男人的身高,男人的喉结。
男人,男人……
男人!
我天!我立马倒退了几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未婚夫,那一刻我的心情,就像欢欢的媳妇乐乐似的。对,欢欢和乐乐都是我家养的狗。没错,就是那种感觉,那种乐乐被欢欢的太阳拥抱了的感觉。
我的未婚夫周景明先生正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我无法正视他,更不敢看眼前的美人,我用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急切的解释着:“我、我大概是烧糊涂了,才会误入贵店,谢谢你的照顾,那个,那叫什么来着……对!缠头!缠头我会差人送来,我就先走了!”
说罢,便夺路而逃,只留身后那周景明继续傻愣和那美艳绝伦的男子放生大笑。
那之后的我因为一夜未归又领了一顿大板并罚跪了三天祠堂继而又大病了一场,当我又一次神龙活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缠头我让我的贴身丫鬟碧喜送了去,那丫头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机灵得很,换了身男装送了去,倒还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封手信。我拆开一看,嚯!这厮看着一副文化人的长相,文笔倒是蛮狂放朴实接地气的。只见信上写道:
“老子什么身价你丫给这点儿?剩下的你给老子肉偿!”
落款,舒窈。
啧啧啧,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一副大丽花的相貌内里却是个大辣椒。我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是生了一副好皮相,没想到一封信就让我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世间如此率直的人真真是不多了,由此我便坚定了一个信念——我要和他做闺蜜。
这便是我与舒窈的初识。此去经年,唯有他陪我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又过了一月有余,周家又遣了人来,退了婚。
事已至此,我才了解到那件已是靖国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流韵事的全貌。我那便宜未婚夫,拐了个清倌儿跑了,那清倌儿,还是碧斓春有名的少爷……
这下可好,碧斓春火了,生意更好了;周家火了,闻名天下了;我也火了,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我听闻自己的名声已至此,感觉自己应该像那些话本子里描写的被抛弃的女子一样,宵分凭栏望远空,拿个手绢痴痴怨怨哭哭啼啼的,可我晚上打开窗户往那一坐,半点眼泪都挤不出来,还被冷风吹得冻出了鼻涕,手绢也让我擤了鼻涕丢在一边。我没骂那该死的负心汉,倒只骂自己猪脑子,大晚上的干嘛非得开窗受冷风,由此我便想明白了,我对那周景明并无半点爱慕,那日我心儿砰砰跳,脸上红扑扑,还追着人家进了妓院,没别的原因,就是脑子烧糊涂了。
舒窈倒是来了信安慰我,别灰心,别气馁,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根草,其实我家的姑娘也挺不错的,你要不也来试试?
我提笔一挥只回了他五个大字:“去!你!大!爷!的!”
有了舒窈的陪伴,总算不至于百无聊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