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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一个月之后,陆橙坐在床前。

      说来还挺好笑,当时他手忙脚乱对准上腹一阵乱捣,刀在对穿腹膜后从肋骨上蹭过,横竖几次都没到达内脏,所到最深之处也不过在胃壁上留下浅浅的划痕……最大的危机是细菌感染和出血。

      当时街上人多手多,抢救及时,陆橙很快脱离了危险。

      另一方面,那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在纠缠的过程中,白崇一掌把陆橙推到道边,自己却被交通灯跳转之后正常转弯的皮卡撞出三米。这次碰撞造成他颅骨骨折与颅内出血,连续抢救十二小时才奇迹般地恢复了生命体征。之后重症监护,半夜脑出血严重进行了第一次开颅清除手术,还算成功;第二天核磁却又发现小块脑髓被撞散,脑内水肿,至今还未渡过危险期……除此之外,左腿右肩脾脏等全身数处损伤陆橙根本无法数清。

      医生一早就下了病危通知,说若是七天内没有苏醒,那么过后也恢复无望。
      ——这些都是来做案情登记的警察后来和陆橙说的。由于那个人的特殊情况,警方暂时保留对他提起公诉的权利,只对被“刺伤”的陆橙做一些民事上的咨询。

      陆橙也保留了取得民事赔偿的权利,他知道这样做很矫情,但从这个人身上获得金钱叫他觉得恶心。

      然后就一直到了今天。白崇并未醒来,生命体征却也纹丝不乱,想到他的身体一定正如他当初所讲和死神进行着顽强战斗,陆橙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像今天这样的好天,当他坐在他的床前,还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仿佛在防卫性地颤抖。

      出事之后,与白崇只有一面之缘的柳橙赶来,帮忙盥洗、换衣,细心的少女甚至还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小指甲刀,坐在床前一剪一剪地恢复白崇指甲的圆润形状。陆橙知道妹妹把那个人当做悲剧王子,没告诉她任何事;只说对方和自己逛街时没注意背后驶来的车辆,对方把他推开自己却不幸罹难……搞得不知内情的少女在病床前又叫又跳,还揪住陆橙的刘海叫他给白崇下跪赔罪。

      陆橙对妹妹言听计从,心中却一点不感到抱歉:他的计划过程虽然不尽人意,结果总归皆大欢喜。他很想知道白崇究竟有没有意识;如果有,疼不疼;如果疼,他被禁锢在这副残破身体里究竟是何想法——

      陆橙认为和之前相比,白崇现在这个样子要好得多。

      休息了一个月,陆橙之前的积蓄快花光了。他换了一家杂志社、接了堆成山的稿子,有时候一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奋笔疾书,有时却为了跑采访对象翻过大山、越过大海。

      尽管累成这样,陆橙却经常来看白崇;他在他床前叼着法棍面包,推开笔记本电脑,敲下“无良心者”这样一个深刻到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题目,一面构思、一面照料对方。

      很久之前陆橙看过一篇小说,小说里提到psychopath这个名词, 意即精神病态者——小说也提到“恶人”,但陆橙更喜欢它的另一个翻译——“没有良心的人”。
      一般人会试图在人际关系中寻找满足,例如互相帮助、互相关爱,即使是优越感嫉妒之类的负面情感也是生存的动力之一。然而,在“没有良心”的人眼里,这些情感毫无意义。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个有趣的比喻:对无良心者来说,“爱情”是和“椅子”差不多的词。陆橙慢慢敲下这行文字,看了一眼床上——“爱情啊”,白崇说,用打着石膏的手撑着床面默默和陆橙对望。“爱情,椅子,爱情,椅子。”
      “嗯——提到爱情我就觉得好温暖哦,我觉得这是神圣的词,好感动”,他拖长了语调说,眼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彩。

      “天啊。”陆橙用手捂脸,笑了。那当然只是幻觉,白崇在黑暗中自顾自地睡着,安静得像一只被人拔了爪子的猫。

      天亮前陆橙就离开病房,天黑又回来,总是如此,周而复始……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也算履行了被软禁时期对白崇“一定会回家过夜”的承诺吧?
      虽然累得一坐下就鸡啄米,之后陆橙却每天都挤出一点时间来做有关“无良心者”的调查——结果不出所料——这个词背后蕴藏着巨大而恐怖的空间。

      大多数学者认为一个人“没有良心”是由遗传基因,也可能是由于妊娠期和分娩时发生的生物化学改变、或者胎儿接触的过滤性病毒决定的。

      还有人用电子发射断层技术(PET)扫描了成千上百个杀人犯的大脑,发现有极少数一部分人前额叶皮层先天不活跃,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换句话说,“没有良心”很可能是天生的。从病理上来说,它和“癫痫”、“先天性心肌不全”是一样的东西;白崇不是“好像无药可救一样”,从生理学上说,他真的无药可救。

      癫痫患者大多生来大脑神经元就会突发性放电、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心肌发育不全者给家里带来巨大负担,而艾斯伯格综合征患者竟无法感知正常人的情绪,只一味活在自己的世界;就算在楼顶遭遇轻生者的哭诉也只会感到困惑,等对方纵身跳下去才顿感错愕……那么,他们是恶吗?

      在虐杀别人后感到到快乐的是施虐狂(sadist),无良心者杀人之后不会有任何感受;在刚才轻生者的例子里,看到对方痛哭流涕而不知对方痛苦的是艾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无良心者清楚明白对方痛不欲生、甚至能预判出对方会跳下天台,但觉得无所谓。这种无感受、无所谓是恶吗?

      对于“生来即是恶”的无良心者,世界是否不公平?如果对少不更事的孩童说:你生下来就注定成为犯罪者,因为你没有良心——他又会作何想法?

      陆橙打开网络,以“无良心者”“psychopath”作为关键词检索;他发现有人已经将对这类人的称呼改为了“psychopath患者”——要不要给予psychopath患者同情怜悯或者关怀?他们这样询问着。

      而当第二天陆橙和坐在自己旁边隔间里的编辑讨论此事时,同事略一沉吟,给出相反答案:如果他们无法模仿“有良心的行为”,只能被社会淘汰。

      艾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虽然不懂人类情感,却可以“模仿社交行为”。

      他们虽然不懂得赞赏,却可以学会“只要演讲结束就鼓掌”。
      他们虽然体会不到痛苦,却可以学会“只要看到哭泣的人就上前安慰”。
      无良心者如果不能像艾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学会社交行为一样“学会”有良心的行为,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社会只能放弃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说是“放弃”未免过于委婉。“无良心者”的名词虽然在最近才被发明出来,人类社会却早早已经在践行这种“放弃”了。
      从中世纪开始就不断举行的焚烧异教徒仪式,人们有时错误有时却异常准确地挑出“异常的人”,就是为了将自己(多数)和对方(异常的少数)区分开;

      陆橙相信在现代,少数无良心者走进了精神病院,像《沉默的羔羊》中的莱克特博士一样每日被迫做着心理学家的问卷;然而他们的“变态”却不处于心理和精神的层面;

      然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却是先“犯案”后被检测出“失常”:
      2004年轰动韩国的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就被诊断出psychopath;
      美国连环凶杀案的90%,暴力案件的50%、家庭暴力的25%全都牵扯到psychopath;
      Psychopath的人出狱后再犯案的可能性是80%,再犯特大型案件的可能性是40%,比普通犯罪嫌疑人高出整整两倍。

      这些人的下场都如何呢?
      ……

      当然,明知一个无良心者会变成变态甚至杀人者,却不对其采取手段无异于放猛虎上街,但社会对无良心者没有预防和治疗手段、采取“不见作无、见者斩之”的机制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社会的法度包括道德制度的制定远远滞后于科学的发现。在科学进步到无良心者得到切实诊断之前,机制不可能有所改变。

      那么,在现有机制下,对这种天生缺陷的人究竟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陆橙无法找到出路,思绪如猫爪下的毛线球滚做一团……他不知道四小时后护士会对着他大喊大叫、歇斯底里,手里的切达奶酪滚到白崇的被单上,头朝下趴在那里睡着了。

      “‘天生缺陷’,你这样称呼我吗?心肌’不全’,你用这个来类比我?”
      “嗯嗯哼……”陆橙不知是同意还是否认,慢慢拖着口水把头拧向臂弯的方向。
      “我不能同意。”
      幻想中的男人带着手腕上的一大堆管子,一面翻动文档,一面柔和地做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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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去——!”米白的阳光突然刺入眼睛。陆橙如被敲到脚下草叶的蚱蜢,一个激灵蹦了起来。

      好几只手推在他的后背上,护士口里大喊着什么,一个劲地把他往门外搡。

      一片混乱中,陆橙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瞬间张大的瞳孔、加快的心跳的鼓动。在晃动的护士服、白大褂,惊慌奔走的脚步声和微微闪烁的阳尘间,沙哑的嗓音像重力抓住光般将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抓取过去。

      “早安,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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