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羞》云浮雪

1、捡人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雨，更添潮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似的。鹿川巷子窄，一条鹿川溪占了巷子大半，溪边散散地植着几棵老柳，几条粗壮的柳根已经把老青石板顶地歪斜，甚至细碎了。

　　溪水里蛙声绵绵地，流水本是静静地，不愿意多发出什么声音。从天上落下来的玉珠们却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地敲着水面，把巷子的静谧和凉爽都赶走了，带来了属于夏日的闷热和喧嚣。

　　这个城本是前朝旧都，大祁开国一百三十来年，雒城便被冷落了一百三十年。当年的气派，神气和威武统统被磨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团的和气。当初北面来的新贵族大约是看不惯这个城的，抢了半座城，烧了半座城，建了一座新都，正坐在这个旧都头顶，一百三十年来高高在上地看着旧都衰亡卑微。

　　只是那新都慢慢也变得和从前的旧都一样的气派，威武和神气，数不清的人想征服他，又是数不清的人想逃离。而那座一百三十年前的旧都雒城便成了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的桃源，这个掺杂了江南的温柔和北方的雍和的城便再一次喧闹起来。

　　园林别业，私宅小馆，数不胜数。城郊的农民卖了地变成了家仆私奴。酒楼茶肆，勾栏戏台，一切的温柔和迷醉仿佛一夜间吹遍了整个城市。

　　南城笙歌阵阵，细雨中金粉灯火将半个城朦胧成一片天上人间。山脚下被座座私宅占领的北城则早已安眠。一条雒河，仿佛一道天然的边界，将城市划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

　　只是当年的龙脉威严早已不在，倒影着细碎星光的河面泛着扁舟叶叶，飘起花灯座座。今夜的雨水更是打碎了一水的银河，花灯也被浇得有些隐隐绰绰，显得有些凄凉。

　　雒城的老房子毁的毁，拆的拆，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前朝的旧影了，城北的鹿川巷算是一个。只是老住家户早已经搬得干净，一条巷子现在只闲闲地开着几家文玩铺，七日内能有两日闭门，往往日上三竿才见店家开门，生意自然是不多，但胜在客人出手阔绰，竟也是收入不菲。说起来，巷子深处的一家茶店年头最久，听说是前朝时候便在了，一直到如今，有百年光景，名字便叫做鹿川斋。

　　夜里闷得紧，鹿川斋藏得太深，风根本透不过。檀骦质弱，畏热惧寒，夏日里难有安眠，加之夜半惊雷，竟是骤然醒了，周身黏腻，出了密密的汗，里衣早已塌湿了，一摸颈子，一片凉腻。

　　推开窗户，绵绵细雨夹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鹿川斋的夏日从他儿时起便是一个模样，小池，垂柳，假山，藕花，没有来地厌倦。檀骦披了外衣，连一柄伞也懒得拿，便溜出门去了。

　　鹿川斋的后巷漆黑一片，连个灯影也无。倒是天上的月亮银白皎洁，撒得地面面一片清光。
　　“真是一个人也没有呀。”檀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自言自语道，“清清静静的。”

　　“喵呜~”

　　檀骦一怔，看着从阴影里跳起来的虎皮猫，愣了半秒，拢了拢外衣，合起双手，便愁眉苦脸地向它作揖“真是对不起了老兄，竟然忘了你。”

　　“对不住对不住，下次一定给你带小鱼干赔罪，”这只大猫圆圆滚滚，皮毛水亮，看起来十分好摸，但他也是第一次在后巷见到这一只，不知道脾气如何，他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来，还没伸手，却见那虎皮猫盯他片刻，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檀骦觉得这只虎皮大猫想要挠他，便退后半步，谁知它却“喵呜”一声地跑了。

　　檀骦自知自己没法追上它，也不气恼，却微微有些担心。后巷里还有一只常吃他小鱼干的小白猫，性子又软又甜，每每缠他撒娇，露出肚皮给自己挠，恐怕要被这只大虎皮猫欺负的。

　　正出神，却听巷子那边传来“咕噜咕噜”“喵呜喵呜”的声响来，心下忙叫不好，怕是先下两只猫要打起架的，这只大虎皮猫是小白猫体型两倍还大，打起架来小白猫不知道吃多少亏。索性将外衣褪下，挂在臂弯，又呼撸了把脸，垫着脚折了枝柳条，便朝着声音追了过去。

　　雨天地滑，老石板路上青苔又厚，纵是檀骦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是黄黄绿绿的泥巴，黏不溜秋，两只手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等檀骦拎着柳枝找到两只打架的猫儿时却惊得呆住了。

　　墙角下怎么有个黑乎乎的人呀。

　　蜷在墙根下面的一团黑影，唯有一双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两只猫不知道打架打到哪家的墙头去了，箱子里面静悄悄的，就能听见檀骦“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黑影子使劲往墙根缩了缩，一点声音也没有。

　　檀骦有点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半蹲下身子问道，“你是谁呀？”

　　黑影子盯着他，没说话。

　　“下雨了，你怎么不回家呀？”

　　黑影子缩成一团，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垂下片刻，又重新看着他。

　　檀骦扔了柳条，“这个是用来给猫儿劝架的。”顿了顿又问道，“你刚才看见过两只猫吗？一只是黄色的，一只是白色的。”

　　黑影子用大眼睛瞧着他，就是没声儿。

　　“你也不爱跟人说话呀。”檀骦把臂弯里的外衣揉成一团抱在胸口，索性蹲在地上，“我平日也不爱跟人讲话。”

　　“鹿川斋总是安安静静的，先生打我手板子的时候我都不敢哭，疼死了……大池子青蛙天天呱呱呱叫，院子里蝉也可多了，叫得人脑袋疼……我姑姑做的糖杨梅可好吃了，又酸又甜，我每天悄悄从厨房的格子拿两颗，谁都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呀……”

　　檀骦平日里没跟谁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一下子犯了难，“你想不想吃糖杨梅？我枕头下面还藏了一包。”他小心翼翼地戳了两下黑影子，感觉黑影子软软的，很好摸，又大着胆子捋了捋黑影子的头发，毛茸茸，湿塌塌的，又细又软。忍不住蹲得近了些，才发现黑影子头发乱七八糟，打了好多结，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乌黑乌黑的，一摸都是泥水，“我腿也疼，手也疼，没法把糖杨梅给你带下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黑影子还是一声不吭，檀骦有些急，便找到他的手，拉住了，一瘸一拐往鹿川斋里领。檀骦手心破了皮，渍出来些血，他们手上本身就都沾了泥水，先下拉到一块，又湿又滑，细小的沙土硌到伤口里，竟磨得疼得檀骦稍稍抽起气来。

　　檀骦一瘸一拐，本就跑不快，那本来无甚反应的小黑影子微微使力，便把檀骦拉停了下来，小手松开，又紧紧捏住他的衣角，脏兮兮的小脸快埋到肚子里去了，一双大眼睛不敢看他。檀骦感觉心中不知道一阵什么情绪滚过，觉得身后的小影子虽脏且哑，却又可爱又可怜，生平第一次牵小伙伴的手，谁知被拒绝，又感觉一阵羞恼和难过。想了想，觉得自己是哥哥，不应该计较这些，还是捉住小影子的手牵了起来。

　　这次也不硬撑着跑了，慢慢走着，悄悄潜进了鹿川斋，领着小影子进了房间，两人就这屋里的铜盆洗脸净手，洗出来一盆子的泥水。两人便坐在小墩子上，吸溜着檀骦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糖杨梅。小黑影子最先嘬溜完，一双大眼睛便巴巴地望着檀骦，也不说话。

　　糖杨梅酸的檀骦腮帮子一紧，口齿不清地问道，“好吃吗？”等酸过了劲儿，愣了半晌，问道，“你饿了没有，我好饿……”

　　“抽屉里藏的饼子都被姑姑收走了……好困……”檀骦打了个哈欠，拖着身子扑到床上，拍拍被子，口齿不清道，“睡觉了……”

　　小黑影子看檀骦睡着了，歪着脑袋想了想，才撑着两条小短腿从墩子上跳下来，摸摸又软又轻的床，小脸贴着丝被蹭了蹭，终于抵不住诱惑，慢慢爬了上去。

　　两个吃了糖杨梅的小孩子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