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南北遥遥不可触》格子菇菇

3、全文一章

　　昭和378年5月23日，海苔亚未果离世。那是一场意外。

　　亚未果喜欢穿那件浅黄色的有毛领的和服。她当时在车祸现场也是穿的这件。
　　乾还记得她离世时的痛苦神情。那天她是大出血，连平时最爱惜的白色毛领都染上了血迹，像是故意为了时尚而染成的猩红色。可那就不是你了啊，亚未果，你本该是纯洁无垢的才对，本该是像你的双眸那样质朴才对。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亚未果的场景。那是在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身着红底金花的和服的亚未果以她的活力与优雅夺去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包括乾的目光。在他过往的21年生命里第一次看见如此鲜活的生命，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他第一次笨拙地尝试去和一个女生攀谈。之后的约会、恋爱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感觉自己身处梦中。
　　然而现在却黄粱美梦，转瞬即逝。
　　亚未果无父无母，她唯一的亲人便是未婚夫的乾。孤独的年轻科学家捧着存有亚未果遗体的压缩箱在人潮人海的街头茫然无措，像是看谁都有亚未果的脸，却谁也不像亚未果。形形色色的脸庞重重叠叠又忽明忽暗，在街灯掩映下又连手里的照片上的亚未果的脸都看不清楚。

　　大约在100年前，人造人开始风行于世。
　　人造人已经开始进入普通人的家中——或司居家或司清洁。甚至坦白自己爱上了人造人的，这样的事在这100年以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乾是一名科学家，或者更具体一点，是一名人造人科学家；他是人造人领域的先驱者，人造人进生活这个项目当初就是他在负责。早在设计之初他就提前预见到了这种情况，但开发者团队认为那是社会学家该考虑的问题，不属于他们的范畴。
　　法律规定的是人造人只能由研究室研发，再送去工厂生产。但这一点却对人造人科学家们并不起约束作用：他们多数都有着自己设计制作出的专用人造人，便于工作。在超越大数据时代的时代背景下，普通的超级电脑已经无法帮助他们进行更高阶的数据运算与归纳，他们更需要的是能安装更智能的数据处理系统的人造人。但从递交申请到申请被批准，中间有太长太长的时间需要等待；因此，即便是冒着会被取消研究资格的风险，科学家们仍旧是使用着自己制作的人造人。
　　虽说被外界尊称为“人造人之父”，但乾并没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造人。他真正的天才之处在于基本能自行处理所需数据，就算研究室内只有一台超级电脑，他也能做出自己想要的设计。
　　但现在他要开始着手制作人造人了。
　　从设计图纸到人造人身上的所有零件全是他自己一手操办。他想象中的人造人是要有着一头海藻般的绿发：他记得亚未果曾经夸过古伊豆海内的漂亮的飘逸的水草。可那种效果却难以达到；他从丝绸换到金属，最终却也只能采用老旧的真发制作。零件也全是选用一个名叫“大川”的厂家得产品，那是因为亚未果曾经说过：“我的老家是在大川市呢。”
　　他甚至请了专业的设计师来设计一套少女身材的黄底的、带有菖蒲花纹的和服。亚未果喜欢菖蒲，她喜欢菖蒲那种细碎的美。
　　他辞退了两个助手，一心一意的想打造出一个专属于自己和亚未果的人造人。
　　他都决定好了，在人造人开始运转的那一刻，就告诉它它叫做“大川菖蒲”。

　　制作人造人的过程是枯燥的。
　　曾有工匠接受采访时说他很厌恶这项工作。“当在工厂中加班时，半夜醒来看见的全是紧盯着你的眼睛，黑色的灰色的蓝色的，什么颜色的都有，还有无数的手臂从最高层的架子中伸出来，如果是有风的话还会不停的晃动。那种体验实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如果还能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做这项工作。”
　　传说中的傀儡师能吸收人的灵魂，但也有可能会反被傀儡夺去灵魂。那位工匠在接受采访后的第三天就跳楼自杀身亡，不知道和这个是否有联系。
　　无数人将人造人工匠师看作社会最底层的职业；乾却乐在其中。自己不做科学家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名工匠的吧。他细细打磨人造人头颅上的眼窝，比对这一边安静躺在冷冻箱中亚未果的面容，想要在亚未果的遗体火化前记住她的样子。眼珠的眼黑部分是乾亲手用宝石打磨的，在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少女般的清澈眸光。再在灯光下小心翼翼地安上这如同清晨的朝露般的眼珠，慢慢地转动确认不会卡住后，他才将亚未果的箱子关上，防止其腐化。
　　他想在人造人的眼角雕上一朵小小的菖蒲，但一不小心却毁掉了眼角。小小的碎屑像是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一点一点的落入无尽的深渊。会坏掉的啊，他心里这样想着，还差一点角度，再差一点。
　　在从最开始的一块块骨骼碎片到最后基本成形的少女的身体的过程中，乾每天都会回想起和亚未果在一起的过往。他记得亚未果爱笑，爱闹爱玩，但又有着和柔弱外表不同的坚强内心。她来自孤儿院，从小就是保护那些没被收养的孩子的大姐姐，因此藏在衣袖下的手臂有着数不尽的伤口。
　　越是看惯了人造人毫无痕迹的雪白肌肤就越是怀念亚未果。
　　若醒来的是亚未果该有多好。

　　制造好大川菖蒲的第二天，乾依旧迟迟没有启动它。
　　他目前致力于研究医学。在亚未果的遗体还未送走前他想要找出方法将亚未果的心脏毫无损伤地取出，并在合适的时机将心脏移植到大川菖蒲体内。或许这样一来，醒来的会是亚未果也说不定吧。
　　在最近一个世纪的人类生产中所有人在出生之际心脏内就被安装上了芯片。芯片不具有监控功能，只是记录罢了——当时提出倡导的医学家是这样解释的。在无数次的换脑手术、再生爱因斯坦手术的失败后，他们似乎认为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从那之后确实是有天才被复制成功的案例。但所用的身体仅有极其狭窄的选择空间，更别说将心脏移植到人造人体内，那更是毫无先例。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实施这个手术，并尽力使之成功。乾执着于此并努力想要找出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为此他替换掉了人造人体内的所有连接口材料，仅仅是为了目前0.1%的手术成功概率。
　　或许到了那一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就是以大川菖蒲的身份重生的亚未果吧——乾这样想着，期待着。

　　“乾先生，请用茶。”
　　在乾重制并启动了大川菖蒲一个月后，它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早上固定会为自己端来茶，并且在数据处理和信息管理上比自己曾经的助手强多了，还不用发生争执。自己似乎也是习惯上了这种生活，这种与人类隔绝潜心演算手术的可能性的生活。只是偶尔有些疲倦的时候会看看天，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查阅越多的资料他越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是对与不对。大川菖蒲是无辜的，它也许不该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被毁灭。。“所有的人造人都是纯洁的，他们不该与人类的一己私利联系起来。它们有着与机器相媲美的单纯性，它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生。任何因人造人而引起的灾难实质上都是由人的欲望引起的。”这是一篇学习人造人与人类社会关系的大学生的毕业论文中最受争议的一段。那位大学生在网络上发表了这篇论文后就销声匿迹了；也许是被有关政府打压了。但乾这类科学家电脑内的特殊资料库还能查到这些，在看到这段话之初他就莫名心悸。
　　若是那个人能从事研究的话，一定会为人造人领域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吧。乾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可悲。但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人造人是当今国家最重视的领域，他们绝不允许这之间存在任何能将这一切搅乱的不可抗力。
　　实际上国家早在几年前就对乾等尖端科学家提出了打造人造人士兵的计划。拥有人的智慧，再加之有着人造人非同凡响的运算能力和储存资料的能力，若是再有合金制作的身体，这样的军队一旦出现必定是所向无敌的。
　　乾曾经犹豫过。如果这样的据对打造出来只是进行防御工作的话，那对全国的人们都是有着好处的；可国家哪会这样？真正使乾反对的，是亚未果的一番话。
　　“如果是有了这样的士兵的话，世界上就一定会有更多的灾难区。贞治你能想到的设计，其他国家也一定有人能想到；那样的话，我们还是没办法保护所有人呀！只有大家都反对，才能避免这样局面的出现。”
　　况且，人是人，人造人是人造人，若是到那时候已经无法分清这两者的话，不如将所有人类都数据化好了——亚未果还这样补充到。认可了亚未果的话乾作为领头者首先反对并退出了这个计划。之后虽然受到了政府的打压，可是只要有亚未果，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无所谓。
　　可是现在亚未果也不在了。
　　人造人就算是无辜的，但它们也不是有生命的对吧——用没有生命的、千篇一律的它换取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亚未果。
　　当时在退出时项目已经进展了一部分，乾的脑海和数据资料库内已经有了一部分资料与数据；在退出后也未消除资料，现在有需要时还仍能派上用场。他心里已有了个大概规划，在草稿上也已经画了无数次的解剖示意图；现在只差最后的实战了。
　　乾关上研究所的大门，锁上自己的房间，在推出亚未果的遗体后，开始了最后的手术准备。

　　参加亚未果的追悼会的只有孤儿院的人和少数的几个同学。
　　来者大多表情肃穆却不见一滴眼泪，只有几个小孩子哭泣着扑倒在亚未果的遗像前。乾红了眼眶抬起头，照例将镜片反光而不让他人看出自己的心情。有人上来献花，也有人对着亚未果的遗像喃喃自语。亚未果，亚未果。乾一遍遍地在心里叫着她的名字，想着要是自己再转回头时能看见她该多好。

　　心脏在培养液里的生长状况很不错。
　　乾每天早晨都会去确认心脏的生长情况。他本以为在浓度稍低于血液的培养液中心脏的生长会受到影响，结果却全然相反；亚未果的心脏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力地跳动着，一张一弛，从连接的橡胶管中得到氧气，再将二氧化碳输送出去。
　　他已经事先将心脏上芯片记录的数据筛选过了。如果手术成功的话，他有99.9%的把握醒来的是亚未果——若是不成功，也有着超过50%的可能性会引起爆炸。可是那又如何，在再次看到遗照上亚未果的微笑时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拼尽全力去完成这个手术。
　　他抬高音量唤来了隔壁屋内的人造人。乾的房间和大川菖蒲的房间紧邻并安了一个门便于交谈。每当有什么重要的研究时乾就会关上大门从内门与大川菖蒲进行沟通，为的是确保资料的机密性。
　　今天他也想假装成和往常无异。
　　人造人听从他的指令顺从地躺在了操作台上。大川菖蒲是他特意制作的不能安装情感系统的人造人，因此它的数据处理能力会强上很多。最近市面上的人造人为了迎合市场越来越贴近人类，说到底就是人形化了300年前的AI系统——但这样的话运转系统所需要运转的会超出上限，一般来说是会牺牲某一功能来提升另一功能。如家政人造人虽有出色的家政性能，但智力基本与7岁小孩毫无差别。
　　而大川菖蒲，就是乾为了强化数据处理和资料归纳功能而费尽心机地制作的复古型人造人。50年前的复古型人造人胸腔内的导管与连接亚未果心脏的橡胶管的尺寸略有差异，但这一点乾也利用如今的变形金属进行了处理。这样一定就没问题了吧，他虽踌躇满志却也忐忑不已。
　　手术开始。被暂停工作的人造人阖上眼，神态安静如同刚出世的婴儿。乾按着安装时的边线慢慢地拆开了它的胸腔，切断了连接着机械跳动的金属心脏的变形金属；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拿起培养罐时甚至险些将它打翻在地。在培养液中的心脏随着乾的动作微微晃动，金属芯片上特有的标记了亚未果身份的图案反射出的明晃晃的光让他有些晕眩。差一点，再差一点就好。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出培养液中的橡胶管。黄褐色的管子上还残留有些许培养液，在比对着金属管时一次次的滑落。不，不对。乾愈发焦急，抬起手擦了擦额上滚落到镜框上的汗珠。
　　是尺寸问题。或者说单纯的人造人型号问题。
　　复古型的人造人模拟的升主动脉内径（注：大概理解成连接心脏的主动脉就好）永远无法适应亚未果的升主动脉内径。30mm与32mm的差距再微小也是无法磨灭的差距。即使用了变形金属，在身体内各部件熟悉大川菖蒲的工作强度的过程中，依照E＝mc，被乾修改了尺寸的各零件释放了大量的热量，固执地使这些零件恢复到它本应有的尺寸。
　　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吧。
　　但即使这些是注定了的乾也决定毫不回头地走下去。哪怕是沼泽，哪怕是深渊；毕竟，对岸的是亚未果啊。
　　他狠了狠心，将橡胶管稍微折起来塞进了变形金属的管腔内。

　　在很多年后，在人造人的存在严重威胁了人类的存在后，政府下令销毁所有人造人，回到使用超级电脑和程序AI的古老时代，同时软禁各位人造人科学家；有杂志采访乾问道他是否后悔走上过这条路，乾罕见地笑了笑，说怎么会。
　　他怎么舍得后悔，毕竟在这条路上他曾经看见过令他最爱的人回来的希望。
　　哪怕辜负了那人造人自行孕育出的情感。
　　哪怕辜负了那颗北极星的爱。
　　哪怕是以全世界的科技进程为陪葬，他也从未后悔过。

　　在手术后的三个月时，大川菖蒲自爆了。

　　其实他早有察觉的吧，在大川菖蒲开始频繁给他送茶开始，在大川菖蒲犯错次数超过以前的上限的时候，在它开始会用清澈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时候。
　　在它问自己“菖蒲为什么不姓乾而是姓大川”的时候。
　　他在人造人自爆现场残留的数据中发现了它不被允许安装的“情感”。孤零零的几点数据附着在被烧焦了的心脏上，在数据探测仪中微弱的散发着浅蓝色的光芒。他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几点蓝光，费了好大劲才删除了所有数据。
　　乾锁上了这间永远不会被清理的房间。
　　他记得国中时听过一首很久远的歌，叫做《北极星》。那大川菖蒲是做过他的北极星的吧，指引他找到最后归宿的北极星。有着纯粹的、不会变化的爱的北极星。或者说它更像是一只雏鸟，从出生起见到的人就只有乾，也甘愿以乾为自己的北极星。
　　可自己哪里是什么北极星啊，明明就是与之背道而驰的南极座的孤星。

　　在那之后乾又制造了一个人造人。
　　仅仅是称呼它为海苔——外形也更近于男性。乾严格按照复古型人造人的所有标准来制造它，以期它能正常运转。
　　可是他不会知道的是，大川菖蒲在安装情感时无意识的将那份感情通过网络传播出去了。若是假以时日的话，所有的人造人都一定会发生异变。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若是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在心里默默地称呼“大川菖蒲“为北极星的吧。
　　可是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从一开始改变了这一切的明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