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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Vol.03经纪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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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出车窗挥着手的少年随火车远去,一个小时后,辛西娅登上另一趟车。
火车穿山越岭,沿着能看到地中海的山道轰隆向前,将群山之中的废弃都市和其间的人与事都远远抛在身后。
到达最近一个中型城市时,辛西娅下了车,落在来去匆匆的旅客之后,往市中心人流密集的地方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出现在视野里的人。
看到才能感知到,她一向以这种方式甄别恶魔,一经确认立刻破坏,除魔生涯的前八年时常当街制造恐慌,教团跟在她身后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后来有人教育她要学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她才收敛了一些。
非指定的自由除魔任务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她沿着几十年前走过的老路北上。沿途的风景已与三十五年前大不相同,工业革命使城市日益繁荣,房屋越建越高,道路越发平整干净,各式各样的马车和汽车穿梭往来,造型滑稽的自行车取代牛马成为新的代步工具,提着裙摆的女性间时不时有穿着靓丽裤装的身影穿过,也再没有人对她们投以谴责的目光,甚至嚷嚷着要警察逮捕她们。
行走在这些生气蓬勃的城市间,感觉自己就像陈腐的亡灵般格格不入,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旧日幻象,与现实之景交叠在一起,明明只是一场长眠,却仿佛与世界落差了千年。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与某个男人相遇的地方。
她本不该来到这里,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在中途下了车。
奥地利,维也纳。
音乐之都,艺术家的圣殿,每天都有各界名流汇聚在此,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悠扬的乐声永不停歇,也许从这座城市的每一条石头缝里都能扒出一曲乐章。
今夜月色正好,皎洁的月光斜照进市郊小巷,记忆里沦为战场而损坏的路面与石墙都已经被修复,漫长时光将新旧不谐的印记抹去,只有湿润的青苔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原点与终点巧妙重合,她曾在这里爱上一个男人,也曾在这里失去一颗心。
如今一切起承转结都已落幕,身前一无所有,背后安安静静,唯独幻觉中的声音还在回响——
“什么‘恶魔之子’啊、‘恶魔屠戮者’啊,作为对女士的称呼来说也太失礼了,你是怎么忍受它们这么多年的?你身边的人都是缺心眼吗?没有名字的话为什么不取一个?
“你看天上的月亮这么美,我们又相识在月光下,作为纪念,你觉得辛西娅这个名字如何?纯洁无瑕的月光女神,和你的外貌很相衬。至于姓氏,不如就跟着我姓巴蒂吧。”
辛西娅·巴蒂——不是暗含恐惧的诅咒,也不是没有未来的预言,只是一个玩笑般捏造而出的名字,却是唯一不让她感到冰冷的称谓,甚至于每次从那男人口中说出,都充满了融融暖意。
如果能再听一次就好了。
荒谬的想法随着笑意一起自嘴角蔓延,到达眼中时只剩下落寞与怀念。
继而倏然冻结。
娇小的身影躲藏在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里。
“姐姐,我迷路了,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带着哭腔的甜美童音在身后响起,月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涌动着暗影,森冷杀气贴着地面飞快爬行。
辛西娅遗憾地闭了闭眼:“找不到回天堂的路吗?那就让我帮一帮你吧。”
许是想起那个曾经闻名上流社会的艺术家,连说话的腔调里都充满文艺的味道。与之相对的,女童精致可爱的脸孔突然肿胀变形,瞬间爆裂开来,剥去人皮后的身体暴涨成庞然大物,像是神话中各种怪物的集合体,扭曲而丑陋。墙角的阴影里也在同一时间射出无数炮弹。
猛烈的攻势在距离目标还有一米时停住,仿佛有人停止时间的流动,狰狞的利爪、剧毒的炮弹都一并静止。一时间天寒地冻,冰造的长枪贯穿外甲,寒霜眨眼之间覆盖每一个角落,由内自外彻底冻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来,就像玻璃器皿掉落在地,令人一听就能联想到满地亮闪闪的碎片。伪装成女童的二级恶魔和隐藏在墙角的一级恶魔们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继而化作粉末,被突然强劲起来的夜风裹挟着、盘旋着升到天上。
一切重归寂静,只余一声悠长的叹息。
沐浴着月光的身影走出小巷,融入不眠之夜的车马喧嚣里。
蒸汽氤氲而起,车灯划破夜幕,今天最后一趟火车驶离维也纳。
第二天中午,辛西娅在一个乡间的小车站下车,转乘开往另一个方向的火车。
X国位于欧洲中部,一直是一个动荡的国家,近几年国际间局势愈发紧张,X国和邻国终于从频繁的边境摩擦演变为大规模战争。因其战争态势,X国封锁了部分边境,而奥地利与X国并不接壤,相隔的国家虽未与X国开战,却也处于敌对状态里,这意味着必须经由其他路线绕行才能到达那里。
上车之后,训练有素的乘务员在第一时间认出辛西娅的身份,为难地告诉她车上只有三等厢还有一些空位。
并非每次都必须占用昂贵的头等厢,辛西娅在他的指引下走向三等厢。
和天下所有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方一样,三等厢与头等厢的环境天差地别,车厢里的空气因为靠近燃煤的车头而十分混浊,有限的空间被利用到极致,一排排木质座椅紧挨在一起,相向而坐的人甚至能碰到对面的膝盖。挤在这里的有农户、工人、商贩,乃至游手好闲之徒,社会底层的光景浓缩在小小的车厢里,嘈杂的声音和飘扬的煤灰里都透出了另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但当辛西娅走进车厢时,空气陡然凝滞,看到她的乘客突兀地停下正在和邻座聊得火热的话题,接着便产生了连锁反应,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乘务员在背后悄声说道:“小姐,您可以先到餐车暂坐一会儿,后面也许会有头等厢的客人下车。”
“没关系。”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会把她当成异类的只有同样的异类。对旁人或惊奇或嫌恶的注视,还有自以为不会被听到的窃窃私语都已经习以为常,辛西娅泰然自若地走向一个空位,原本坐在那里的人立刻起身让开了。
接下去的路途里,这个四人位俨然成为车厢中割离而出的另一个世界,就连后来上车的乘客也都绕过了这个过分宽裕的位置。辛西娅一动不动地坐着,漠然看着窗外山野与城镇交替变幻的风景。
如此过了五六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昏昏欲睡时落了下来——
“打扰一下,女士,我们可以坐在这边吗?”
起初,辛西娅以为自己真的睡着了,这个声音理应只会在梦里出现,横亘了三十五年的岁月,因此她没有理会,唯恐一旦回应,这梦境便会在顷刻间被现实击毁。
但她的无动于衷却让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来,穿透梦与现实的夹缝而越发清晰:“女士,只有这里有空位了,请问我们可以坐下吗?”
说话声靠近了一些,辛西娅终于忍不住转过头。
问话的男人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肩上挂着一个陈旧的帆布背包,与这车厢里所有不修边幅的凡夫俗子毫无区别,他穿着极不合身、并且在这个季节里略显单薄的套头衫与背带裤,衣裤洗得有些褪色,边缘与关节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与凌乱的卷发、冒着胡渣的下巴一起将“邋遢”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但离得近了才能看清,那架在笔挺鼻梁上的笨重眼镜之后,藏着一双少见的金色眼睛,既像剔透的琥珀、又像浓稠的蜂蜜,蕴着一点会让人错以为情深的笑意,缀在左眼下的泪痣化作混进眼中的沙砾,让辛西娅几欲流泪。
久远记忆与埋藏于心的思念骤然崩塌,山呼海啸而来,伴随着尖锐的痛楚,自圣洁之心蔓延而出,侵入四肢百骸。她无法从这张脸上移开目光。
世界上可能会有长得一模一样却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吗?
如果这两个人还拥有相同的灵魂呢?
“你叫什么名字?”
冰一样的嗓音几不可查地颤动着,仿若不可置信,又饱含摇摇欲坠的期盼。
男人愣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笑着回道:“缇奇·米克。”
像是担心她没有听清,他再一次重复:“缇奇·米克,这是我的名字。”
陌生的名字,一如他陌生的注视。
眼底的光芒熄灭成灰,沸腾的心绪冷却下来,所有眷恋和怀念在这一刻都成为泡影,伴随着眼前扭曲的光景,“啪”的一声,全部碎裂了。
“这是莫莫,这是克拉克,还有这孩子叫伊兹。”
自称缇奇·米克的男人依次介绍过他的三个同伴,见辛西娅仍然没什么反应,只好扶着椅背微微弯下腰,笑容里透出无奈来:“孤身在外警惕心强是好事,不过我们真的找不到能同时坐下我们四个人的位子了。女士,现在可以允许我们坐下了吗?”
并不好闻的烟草味钻入鼻腔,哀悼的钟声在心中戛然而止,辛西娅闭了闭眼,漠然回道:“请便。”
而后偏开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缇奇舒了一口气,把叫作伊兹的男孩抱到座位上,和同行的青年一起将行李塞进座椅下面,而后才在最外面的位置上坐下,容纳了三个人的座位顿时逼仄起来。辛西娅往车窗挪了挪,中间的孩子隔开了她与缇奇,这让多少她放松了一些。
她不想靠近这个男人,无论是因为过去的记忆,抑或是现在的身份,尽管他看起来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尚且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缇奇的两个同伴在对面正襟危坐,靠窗的那一个略侧着腿,小心翼翼地避开辛西娅近在咫尺的双膝。虽然辛西娅从头到尾都没有关注过他们,但怪异的外貌和冷若冰霜的态度都令她的存在感异常强烈,如果不是缇奇直接走过来搭话,他们宁可随便找个角落应付了事。
气氛冷如严冬,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左右看看,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剥开塞进嘴里,安静地独自品尝。
过了一会儿,缇奇发出一声长叹,除了辛西娅之外的人都看向他。
他从座位下面拖出背包,埋头翻找起来,包里的东西乏善可陈,杂乱地卷着了了几件旧衣物和几包香烟,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没能弄清它的内部构造。费力从最底下翻出一叠用皮筋捆扎好的纸牌,缇奇对他的朋友们眨了眨眼:“就这样一直干坐着也太没劲了,来打牌吧。那位白头发的女士要加入我们吗?”
辛西娅隔着伊兹扫了他一眼,视线相交时她就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转开头。
“我不会,你们玩吧,不用在意我。”
缇奇又拉出同伴的行李箱放在腿上充作桌子,纸牌在他戴着半指手套的修长手指间翻飞。
“说起来,是我的错觉吗?你对我的态度好像特别奇怪。”他弯着腰,一边洗牌一边看着辛西娅,目光越过伊兹毫不掩饰地投注在她的侧脸上,“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
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缇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开始分牌。
等到第一张牌被放在行李箱上时,他又说道:“可你让我觉得有点熟悉。”
“喂缇奇!”他的同伴再也看不下去,暗地里踢了他一脚,他才闭上嘴。
辛西娅像雕塑般纹丝不动,苍白的面容如同一张僵硬而死板的面具。如果缇奇继续说下去,她可能会跳窗而出逃离这里。
“姐姐。”身旁的孩子拍了拍她,等到辛西娅转过头时他才献宝一样摊开另一只手,嫩白的手心中躺着一颗糖果,“给你。”
辛西娅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孩子明亮的注视下拿起那颗糖:“……谢谢。”
伊兹开心地笑起来。缇奇盯着对面思考牌路的同伴,放下两张牌,而后伸手到伊兹头顶上揉了一把,似乎是一个赞许的表达。
奶糖在口中慢慢融化,甜腻的味道覆盖味蕾,满心焦躁终于得以舒缓,辛西娅有些疲倦地闭上眼,侧头靠在车窗上。身边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叫牌声不绝于耳,只有一个人的声线像是有着特殊的色彩,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
两个小时候后,火车再一次靠站,辛西娅站起身,目光滑过坐在最外面的男人,与他回看的视线错开,垂落在他手中的纸牌上。
“请让一让,我到站了。”
“哦?这么快啊。”
缇奇站起来,把牌和行李箱都塞进同伴怀里,另一个同伴抱起伊兹,两人都缩起脚。辛西娅道了声谢,走出去,路过缇奇时她侧了一下身,发髻间火红的玫瑰不经意在灯光下反射出灼眼的光。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缇奇突然抓住她的手臂:“等等,我真的不认识你吗?告诉我你的名字!”
原本温和的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射来,像是要刺穿她的灵魂,让她心中所有逃避与自欺都无所遁形。
辛西娅僵在原地,回忆卷土重来,她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又处在什么时间里。
这个男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呜——”
汽笛鸣响将她惊醒,车厢重又震动起来。
辛西娅甩开他的手:“我想你认错人了。”
不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她大步走出车厢,在火车开动前跳下车。缇奇跟到窗口弯腰注视着她,直到驶向远方的火车将他带离。
火车蜿蜒前行,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间,直到连一丝残影都看不见,辛西娅才在旁人古怪的侧目中抬起双手,捂住几近破碎的面容。
时隔三十五年,命运再一次对她开了一个恶质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