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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Vol.13月之民(三) ...

  •   光芒消失之后,一方湖泊出现在眼前。
      称其为“湖泊”其实并不准确,世界上没有哪个自然水源会是这幅模样——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光源映照下,湖水呈现出难以准确形容的颜色,看似深不见底,又好像浅得只能没过脚面,广阔的湖面平滑如镜,连一丝波澜都不生。
      湖以外的区域同样一无所有,湖与岸在视觉上都无边无际,身后穿越而来的冰壁已经消失无踪,只有另一片空白。
      这种传送模式类似于方舟,内里却大相径庭。
      所谓“神殿”,实际上只是寂寥的荒地。
      缇奇自认已经见过最糟糕的生活环境,但他仍然不敢相信这种地方竟然也能住人。
      “正因为无法忍受,我才会离开这里。”辛西娅平静地说,“但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同,动物、植物、昆虫,人类、恶魔、诺亚,所有活物都有自己的同类,只有我没有。”
      也许这种孤独感才是导致悲剧的根源。
      她对缇奇笑了笑:“以前是我执迷不悟,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就像你说的,这世界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人和事。”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缇奇也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辛西娅面色柔和地闭上眼。
      他们的旁若无人让克洛斯露出一脸牙酸,转而牵起玛利亚走向那片怪异的湖泊,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
      “抱歉啊,打扰你们的甜蜜时光了。”他盯着湖水,伸手到大衣里,摸了个空后才想起来已经没有了断罪者。
      辛西娅和缇奇走到他身边,不用问就看到让他戒备的东西——
      原本平静的湖水涌动起来,一开始只是细小的波纹,眨眼间变成滚滚浪潮涌向岸边,波涛中心逐渐显出一个白影,只有半人高,却让三人登时如临大敌。
      辛西娅立刻挡在克洛斯和缇奇身前,双手凝聚起寒气。
      然而随着那白色的身影脱出浪潮、逐渐清晰,她慢慢睁大双眼,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来。

      潮水中走出一个生着白发的男孩,赤身裸体地踏上湖岸,湖水顺着白得没有人色的肌肤滑落,重新汇成细流回到湖中。
      男孩抬起头,露出一双红宝石般纯净的眼睛,眼底惊讶的神色似乎是因为没想到来人的身份。
      而后他温柔而欣喜地笑了:“辛西娅,你回来了。”
      “……怎么可能……”
      男孩的声音里有着似曾相识的质感,曾经失去的一幕幕切入现实在眼前凌乱回放,辛西娅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确认他究竟是真是假。
      她走出的这一步惊醒同样处在震惊之中的缇奇,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怀里,数只地狱之蝶向男孩聚拢而去,但它们全都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坠落在地。
      “清醒一点!席鲁巴已经死了!”
      缇奇按住辛西娅的头紧紧扣在胸前,不让她再看那肖似故人的孩子一眼。一道不成曲调的声波在这时刺入辛西娅耳中,所有挣扎都被迫静止,只有泪水夺眶而出。
      克洛斯放下手,叹了一口气:“真是的,还说什么已经没有关系了……”
      “请不要这样。”
      白发红眼的男孩走上前,一个揉成一团的烟盒横飞过来击在他脚边。
      “别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我希望你能离我们远一点。”
      克洛斯面色不善,看似虚弱的身体散发出不容违抗的气势,他身边没有灵魂的女人同样不可小觑,男孩只能无奈地退回去。
      缇奇一边安抚着辛西娅,一边冰冷地望着他,这种目光男孩并不陌生,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里时不时就能感受到,但实际上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被这个黑色的男人所庇护。
      “乔依德先生,好久不见。请你放开辛西娅好吗?这样子她很难受。”男孩认真地说,熟悉的语调让缇奇皱眉:“我现在是缇奇·米克。你不可能是席鲁巴,三十五年前我亲眼看到他化成灰。”
      “三十五年了啊……”山中不知日月,男孩没想到时光已抛下他这样远,不由得有些落寞。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人大吃一惊:“那时我的确已经死了,但是我们——也就是你们所称的‘月之民’——我们不死不灭,只要灵魂还在,我们就能够永存。”
      “永存?”
      缇奇和克洛斯同时看向辛西娅。
      在此之前包括辛西娅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是圣洁替代心脏让她活下来,拥有同样经历的亚连更是有力佐证。
      但如果实际上并非如此,是不是意味着她或许可以摆脱圣洁?
      “你要怎么证明?”缇奇追问道。
      男孩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克洛斯没有再阻止他,他才靠近。
      “月之民只有灵魂,为了融入所处的世界,圣湖为我们塑造出相应的形体,这里既是我们的诞生之地,也是我们的终结之地,每个像我这样死去的月之民都会回到这里。”男孩抬起手,对辛西娅柔声道,“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辛西娅,无论是什么原因让你主动回来……你想看看属于我们的传承吗?”
      缇奇仍是满心不信,抱着辛西娅避开,刚侧过身便感到怀中一空,辛西娅扭身滑了出去。
      “辛西娅!”
      “他就是席鲁巴,”辛西娅擦干眼泪,握住男孩的手,同根同源的联系让她确定这一次是真正的失而复得,“我相信他。”
      她不容置疑地宣告着,缇奇只好瞪向突然解除脑傀儡的克洛斯。
      “不好意思啊,我对月之民也很好奇。”克洛斯耸了耸肩。

      克洛斯的“叛变”让缇奇成了孤家寡人,而寡不敌众,辛西娅又十分坚决,缇奇也只能退到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席鲁巴携手走进湖中,一高一矮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和谐,仿佛自成一个外人无法介入的世界。
      “你也不必太难过,亲人和爱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你们十分般配。”克洛斯在一旁说道,听不出到底是安慰还是风凉话。
      “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多嘴。”缇奇沉着脸,“我只是希望她能活在现实里。”
      湖里的人离得更远了,总有一些刺目的颜色,缇奇忍了又忍,终是脱下大衣,冲席鲁巴喊了一声:“喂!”
      席鲁巴回过头,黑色的大衣飞到他头上,与缇奇的抱怨一起落下:“这里连块布都没有吗?”
      “失礼了,我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席鲁巴穿上大衣。不悦的目光依然如芒刺在背,可想而知,如果他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缇奇可能已经对他发起了决斗。
      辛西娅为他扣上扣子:“你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席鲁巴卷起过长的衣袖,一边回道:“以前的身体完全毁坏了,圣湖召回我的灵魂帮助我重塑身体。”
      短短一句话就让辛西娅想起他化作尘土随风而逝的情景,即便早已世易时移,那时的伤痛仍旧扎根在心底。她僵了一下。
      “已经没关系了,辛西娅。”席鲁巴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晃了晃她的手,“以前的事的确让人难过,但是都过去了。”
      辛西娅垂下眼:“……你死的时候,维罗妮卡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提起在记忆中依然鲜明的故人,席鲁巴不禁露出笑容,有些感伤和怀念,“她和巴里大哥还好吗?”
      “他们结婚了,有个儿子,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他们的儿子成了驱魔师,几个月前刚卸任。”辛西娅含糊地说,没有提及迪夏·巴里卸任的前因后果。
      “这样啊。”席鲁巴眨了眨眼,面色越发温柔,仿佛终于能将牵挂与担忧一并放下,长舒一口气,“他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他们吧。”
      “不了,我早已经离开他们的生命,没必要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席鲁巴停下来,“就在这里吧,再远一些缇奇先生就该担心了。”
      辛西娅才发现他们已经远离湖岸,岸上的缇奇和克洛斯都变得身影模糊。
      这里应该是很深的地方,但湖水仍然只没过脚踝。
      “如果你也像曾经的我一样对自身充满疑惑,那就让我们的‘母亲’来告诉你一切吧。”
      席鲁巴松开她的手。
      湖水慢慢上涨,其实是辛西娅在下沉,奇异的是,她却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没有温度又异常柔和的触感将她包裹,湖面之上的景象被水波隐去,湖面之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无所有、静谧无声。圣洁之心彻底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发于灵魂的鼓动,如同回到了母胎之中,只有安宁又平和的回响。
      辛西娅闭上眼,湖水似乎渗进身体里,比七千年更为久远的往事蜂拥而至。

      月之民本不叫月之民,那是这个世界曾经的住民给予他们的称呼。
      但正如千年伯爵和塞拉斯·坎贝尔所言,月之民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无法计数的时间之前,月之民的世界就已经毁灭,遗留下来的人离开化为乌有的故土,踏上没有尽头的流浪之途。
      出于对死亡的抗拒,月之民曾向信仰的神明祈求长生,但他们没有想到,得到神明允诺的那一刻便是灭亡的开始。
      月之民的灵魂永生不死,即便□□灰飞烟灭也能以原本的姿态重生,不断延续直至永远。
      然而死与生本该循环往复,不死不灭也就意味着没有新生。
      日复一日,神恩终是变成神罚,在获得永生的同时,这一族彻底失去了未来。
      七千年前,月之民降临这个世界,为了逃脱永生的诅咒,他们试图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
      但即使成功与这个世界的法则相连,与人类结合,他们依然无法以正常的方式诞下后代,也无法彻底死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爱的人类逐一离去,留下他们在永恒中走向绝望。
      最后,他们决定归还神的恩泽,将“生”与“死”一并放弃。
      漫长的折磨终于宣告终结,那之后,整个民族都彻底消失了,大洪水后新生的人类历史中已没有月之民的半点痕迹,只有自七千年前起就注视着世界的千年伯爵,和记录历史真实面貌的书翁一族还记得他们。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月之民的神殿沉入山中。
      直到五十几年前,神殿中不为人知地诞生了新的灵魂——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完全空白的、崭新的灵魂。

      故事遥远却并不漫长,苍凉的回忆融化在湖水中一并退去,睁开眼时辛西娅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岸上。
      缇奇抱着她坐在岸边,看到她醒来才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传承依然在血脉里流动,逐渐沉入灵魂深处,辛西娅一动不动地躺着,看向缇奇的目光极深极远,像是要将他镌刻进灵肉骨血里。
      这种几近炙热的注视让缇奇心中一动,碍于还有旁人在场,他只克制地在她的额间印下轻吻:“哪里难受吗?”
      辛西娅摇了摇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有些相遇一生只会有一次,错过了便是永远,在无尽的时光面前,人类从生到死的过程如流萤般转瞬即逝,这才是席鲁巴不愿意去见维罗妮卡的真正原因。
      而诺亚一族和月之民很像,七千年不休的传承本就无限接近于永生,偏执与遗恨又让传承演变为诅咒,背负在每一个诺亚身上。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种讽刺,他们为此而分离,又为此而重逢,在不可估量的未来里,也只有这份神恩和诅咒才能让他们共同拥有“永远”。
      “我没事。”她坐起来,突然感觉不大对劲,数月来堆积的疲惫和伤痛不翼而飞,身体竟然变得轻松无比。曾也有过这种经历,她挽起衣袖,果然看到整条手臂上的新伤旧痕全都不复存在,连一点印记都没有留下。
      黑色的手搭上来,缇奇用指腹摩挲着那片光滑如初的肌肤。
      过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般说道:“辛西娅,让我毁掉你的圣洁。”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辛西娅拦住他伸来的手,“也许再失去心脏我也不会死,但上一次我用了三十五年才醒过来,就算有圣湖能修复这种致命伤,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久,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但你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做驱魔师了。”缇奇指向席鲁巴,“你的族人也回来了,只要除掉圣洁就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没有犹豫,也不是因为圣洁的束缚,留下来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如果只是为了逃离战争,我可以干脆留在你身边,或者更早地回到这里。”辛西娅离开他的怀抱,目光滑过席鲁巴和更远一些的克洛斯与玛利亚,最终回到原点与缇奇相交,“但是你们都还在战场上,只有我一个人逃走又有什么意义?”
      几个月前曾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如今立场颠倒,辛西娅已体会到李娜莉当时的心情。
      身处战场的不仅是她和她在乎的人,这整个世界都已经卷入其中,悲剧无处不在,无论是人类、恶魔还是诺亚,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个体的救赎无济于事。
      “对不起。”她说。
      语调少见的柔软,眼中饱含歉意,就像三十五年前说出“我们就到此为止”时一样,越是平静就越没有商榷余地,这份任性是她至今唯一不变的东西,让缇奇无能为力。
      “如果我来硬的,你的族人和那边的驱魔师都不会袖手旁观吧。”
      缇奇站起来,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低垂的眼睑敛去眼中的神采,只余一片淡漠。一度紧密贴合的灵魂似乎又转到不同的方向。
      “既然你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也该走了。”他看了克洛斯一眼,“下一次再在战场上见到你们……我不会手下留情。”
      辛西娅点了点头:“我送你出去。”

      神殿外已是黄昏,夕阳橘色的余晖照在冰川上晕开一层暖色,却也是中看不中用。缇奇把大衣留给了席鲁巴,只穿着衬衫与马甲,出来后立刻被山顶掠过的风冻得打了个哆嗦,他正要排除周身的空气,寒风突然停了,风声呼啸着绕过他向远方而去。
      地上厚重的雪层“咔啦咔啦”崩裂开来,暴露出下方的岩体,形成一条路。
      “快走吧,路上小心一些。”
      比寒风还要冰冷的声音在背后说道,缇奇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顺着这条路向前走。
      昏黄的背影让人多看两眼都会生出眷恋。
      辛西娅收回目光,转向冰壁,正要抬起手,一只黑色的大手突然闪电般自背后伸来抓住她,继而整个人都被翻过去撞在冰壁上,凹凸不平的冰面硌得她后背生疼,炽热的吻紧随而来,缇奇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侵入口腔肆意啃噬与吮吸,近乎粗暴地攫取。
      对上他闪亮的金眼,辛西娅猛然反应过来,同样用牙齿与舌头予以回击,一场本该缠绵的深吻被他们弄得杀气腾腾。
      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分开之后两人都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缇奇努力稳住呼吸,一只手仍不轻不重地掐着辛西娅的喉咙:“才见到族人就把爱人抛到脑后,从来没见过比你更残忍的女人。”
      辛西娅完全不为他恶狠狠的威胁所动,反而凑上去舔了一下他冒血的嘴唇,血的味道像糖一样甜:“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你依然选择了我。”
      “所以你老是仗着我这点心软有恃无恐。”缇奇垂下手臂向前一倒,压在辛西娅肩上,故意将全身重量都交给她去担负。
      辛西娅踉跄了一下,用力掐上他的腰,缇奇吃痛地“嘶”了一声,拍掉她的手:“不要闹。”
      但他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埋首在她没有温度的颈项之间,辛西娅便也抱住他,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只有轻浅而绵长的呼吸在彼此耳边起伏。
      红日逐渐西沉,远方的山影慢慢没入黑暗,雪地上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而后随天色变淡,直到接近消失。
      “天要黑了。”辛西娅拍了拍他。
      缇奇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腰,低头看着她:“你想过吗?也许你所期盼的、皆大欢喜的和平永远都不会到来。”
      寒风涌入两人之间,吹散了那点暖意。
      辛西娅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但是月之民能比永远更长久,总有我能够做到的事。我只想与我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不用战斗也不用目睹流血死亡,这难道是什么奢望吗?”
      缇奇无言以对。
      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早在三十五年前就已几近实现,但那时的结局却也给了他们血的教训——
      只要战争没有结束,谁都无法真正碰触到幸福。
      立场相悖的爱情终将成为泡影,一己之力也无法撼动大局,谁不是在这洪流里沉沉浮浮?
      从来没有结果的话题再次无以为继。
      “阿嚏——”
      沉重的气氛突然走了调,缇奇偏头打了个喷嚏,刚想说话,紧跟着又打了一个。
      辛西娅不禁露出一点笑意,但她小心地没有让缇奇看见:“先回神殿吧,你的衣服都在里面,等天亮了再走。”
      缇奇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诺亚之间能相互感应方位,你也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这里吧?接下去我可能会很忙,你和里头那两个就留在这里,我还不想太快在战场上见到你,知道了吗?”
      辛西娅“嗯”了一声作为回答,不再挽留。
      “那么,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缇奇最后拥抱了她一下,转身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Vol.13月之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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