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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Vol.04黑暗边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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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到达法国巴黎,辛西娅在指定地点找到身在巴黎的通信员。
教团确定驱魔师行踪的方式除了让驱魔师自己上报,也可以根据驱魔师的消费记录推测,辛西娅就时常以消费记账的方式代替主动联络。但这种方法有一个缺陷:如果驱魔师自负消费,又不主动联系教团,那么教团将无从掌握他的去向,其代表人物就是失踪四年之久的克洛斯·马利安。
每个元帅的任务都由大元帅——也就是教廷直接下达,通常同时负责多个任务,由其自行判断轻重缓急,任务地点各不相同,所以元帅们总是四处奔走。提耶多鲁元帅在科姆伊口中也是一个时常行踪不定的人,但他显然比刻意躲藏起来的克洛斯有良心,他最后一次现身的记录表明他正准备前往巴塞罗那,据说是想去瞻仰一番建造中的圣家族大教堂。
“那座教堂以风格独特出名,始建至今一直饱受争议,元帅听说这件事后就说既然顺路一定要去见识一下。”通信员无奈地说。
“那他现在到哪了?”
通信员摇摇头:“元帅说山里的风景美,想多待两天,之后就在科尔赛罗拉山附近失联了,只能推测他离巴塞罗那不远。现在探索部队正赶往那里,元帅的三位弟子也已经动身,大概今明两天内就会到达。”
“明白了,谢谢。”
“请不要客气,这是我们分内的事。”
巴黎到巴塞罗那正好有火车直达,通信员建议辛西娅从巴黎东南部的里昂车站乘车。里昂车站在大半个城市之外,辛西娅站在路边望着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思索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飞奔于各家房顶,还是去车行雇一辆马车。
这时,一辆汽车在她身边停下,她后退一步正要让开,驾驶座上却走下一个西装革履、打扮得像是管家的男人。
男人从车头另一边绕过来,在五步远的地方笔挺地站定,而后鞠了一躬:“小姐,我的主人有请。”
辛西娅一动不动,细细打量着他。她以前从未认真看过伪装状态下的恶魔,毕竟它们总是一见到她就撕掉人皮。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男人面前,不加掩饰地抬起手:“千年伯爵?”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按在胸膛上苍白而冰冷的手掌,眼里的情绪像人类一样平和,既不麻木,也不暴虐,或有恐惧一闪而逝,那之后依然是与表象如出一辙的、具有欺骗性的温良。
这至少是一个二级恶魔,而且已经恢复人性很久。
“你的主人让你来送死吗?”
“……”恶魔垂下眼,“请您上车吧。”
没有恶魔能够违背其创造者,所以尽管知道会死,它依然来到她面前,那平静只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为难一只恶魔没什么意思,被千年伯爵发现也在意料之中,辛西娅收回手,恶魔立刻为她拉开车门。
汽车穿过城市,在一家餐厅前停下。这家餐厅不大,内外装潢都十分雅致,大白天却空无一人。
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个人类。
“管家”引着她走向餐厅,“门童”替他们开门,有一个“门童”的微笑没能把握好,不小心露出了一点血腥味。
窗边采光最好的雅座上,背对大门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听到门铃轻响,他站起身,回头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端端正正,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温文尔雅。单看这张脸,谁也无法将他与恶魔、与毁灭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教养良好的上流人士都没有区别。
辛西娅的脚步顿了顿,疑惑而谨慎地打量着他。
“日安,辛西娅,巴蒂小姐。”男人夸张地行了一个礼,“三十五年不见,你果然还活着。”
“果然?”辛西娅皱起眉头,“不对……你是千年伯爵?”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这个千年伯爵与记忆里的那个完全不一样,莫说年龄,就连长相都大相径庭,可周围那些恶魔对他的敬畏又没有丝毫作假。
而且他的灵魂,辛西娅仔细感受着,这比三十五年前更加庞大的灵魂,的确也昭示出他的身份。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听到她的问话,男人惊讶地笑道:“怎么,你不记得我了吗?”
辛西娅停下脚步,冷笑一声:“你和你做过的事我至死都不会忘,但你现在这张脸我没有见过,你也像‘色’一样能够随意改变容貌吗?”
千年伯爵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胡话?就算我变老了一些,也一直都长这样吧。”
到底是谁在说胡话?
辛西娅睁大双眼。
“来,坐下喝杯茶吧。”千年伯爵绕到餐桌另一边,彬彬有礼地拉开椅子,“想吃些什么?听乔伊说过你喜欢甜食,不如来一份蛋糕?我家有个嗜甜如命的孩子,所以我的‘厨师’们都很擅长甜点,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他对角落里的“侍女”打了个响指。
听到那个名字,辛西娅敛起全部思绪,面无表情地坐到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你现在忙着找‘心’,想必不是来找我叙旧的。怎么?想要亲自确认我的圣洁是不是‘心’吗?”
伯爵笑了一笑,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屈尊走过去,一个恶魔侍从立刻端起茶具转移到新桌子上。
辛西娅看着伯爵在她对面坐下,面上十分冷淡,暗地里绷紧神经。
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伯爵却好似没看出她的戒备,也或许只是不放在眼里:“你的情况的确很特殊,但对‘月之民’来说,‘死而复生’是常见戏码,只是失去一个心脏而已,你们这一族可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至少也要像你的族人那样灰飞烟灭才……哎呀!”
没有任何预兆,数根冰刺自下而上贯穿座椅,伯爵在那之前消失,闪身到另一边。
他抬手制止已经开始变形的恶魔们:“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三十五年前我们都是受害者。”
辛西娅站起身,寒冰化作长剑在她手中凝结。
“受害者?”森冷的笑容几乎要扭曲起来,“我唯一的族人死在恶魔手里,你却自称是受害者?”
“别忘了,诺亚一族也有不少人死在你手里。”
“你杀了我的家人,所以我也杀了你的家人,这很公平。”
伯爵笑了一下。
先前离开的恶魔侍女端着点心塔走出厨房,看到这个笑容,它浑身一抖,塔顶的泡芙因此掉到地上。餐厅里的恶魔一时都把视线集中在那颗滚动的泡芙上,虽然它们不需要呼吸,依然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甜点的香气飘到伯爵和辛西娅之间,凝固的空气似乎被这香气化解开来。
“当时派遣恶魔袭击你们的人不是我,而是和你联手的那个人。”伯爵面色一松,从邻桌拉过一张椅子重新坐下,对“侍女”招了一下手,它战战兢兢地在桌上放下点心塔,见伯爵没有别的指令,便无声无息地躲进角落里。
“事到如今再互相指责也没有意义,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心’,只是有一点点小问题想问问你。”
见他确实没有开战的意思,辛西娅松开剑,也坐回原位。
“什么‘小问题’?愿闻其详。”
伯爵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放在辛西娅面前,而后往另一杯里扔了六七个方糖。
“别介意,其实我也喜欢甜食。”他满足地喝了一口,才说道,“十四号死前从我这里偷走了某个……东西,并且藏了起来。比起同为诺亚的族人,他总是更偏向他那些人类朋友,因此我正在寻找当年和他有关系的人,也许他们会知道那东西的下落。不过很遗憾,那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处在教廷的保护之下。”
辛西娅面不改色,同样喝了一口茶。
伯爵的话里透露出很多信息,但无论是十四号已死还是教团早已知道他的存在,都不算意外。
“所以呢?”
“所以,他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了吗?”
伯爵笑着歪了歪头,阴寒的气息和深海般的威压在无形间扑面而来。
“三十五年前见到你时,我不相信那样弱不禁风的人会是大名鼎鼎的千年伯爵,现在我信了。”辛西娅无所畏惧地笑起来,“至于你说的那个东西,你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的确是在盛怒中刻意寻衅,但伯爵却没有因此恼火,反而收敛了一身戾气,让人分不清他刚才到底是在恐吓,还是在恶作剧。
“你一定见过那东西,既然你想不起来,看来十四号也没有交给你,人类像他们的庇护者一样狡猾,但我相信月之民的信誉。”
辛西娅满面讥嘲,放下茶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既然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来说说我的吧,三十五年前你告诉我你对‘月之民’并不了解,现在却说我会死而复生是因为我属于这一族,到底哪一句才是真话?”
“都是真话哦。”
伯爵仿佛早已料到这个问题,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块饼干,之后才慢悠悠地从很久以前的事说起:
“‘月之民’不属于这个世界,时至今日已经销声匿迹,不过因为我活得比较久,所以多少了解一些。这一族在大洪水时代之前就已存在,谁也不知道你们究竟从何而来,你们自称抛弃了故乡与名字,只是一个行至末路的流浪民族,但因为你们曾乘着巨大的空行神殿在月色下降临,因此当时的人认为你们来自于月亮,称呼你们为‘月之民’。”
辛西娅安静地听着,虽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听起来却好像别人的故事。也许七千年实在过于漫长遥远,而她已经忘了本该在血脉里传承的东西。
“据说你们这一族信仰着其他世界的神灵,受其恩惠不死不灭,所以你失去心脏还能好好活着。”
辛西娅突然坐直身子,有些急切地打断伯爵的话:“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族人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
伯爵摇了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听说你复活之后我就让人挖了他的墓,别生气,教团不也挖了你的墓?他的墓里一无所有,连衣冠都烂光了。如你所知,恶魔是我的耳目,遍布世界各地,但三十五年来没有一个恶魔见到除你以外的白发红眼之人,所以我想他是彻底死了。”
辛西娅垂下眼,饱含希望的面容一瞬间暗淡下去。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如果月之民真的不死不灭,现在也不会只剩你一个人。”
“这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所以我才说,你我都被十四号骗了。”伯爵叹了一口气,“我的确对月之民搅到这场战争中感到不快,但我没有非要除掉你们不可的理由,恶魔这种东西多少都能造出来,‘屠戮者’多一个还是少一个都无关紧要。所有诺亚都有调动恶魔的权利,包括十四号,那家伙一直盘算着取代我,而你们又是多么好的突破口,他自知没有与诺亚全族为敌的能耐,就与黑色教团的内应勾结出卖了你们,迫使你与乔伊反目,这时他再哄骗你与他联手,而你又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他摊了摊手,“后面的事我也很遗憾。”
一句“遗憾”就翻过所有恨和痛,辛西娅交握双手,克制着不把冰锥丢到伯爵脸上:“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涅亚死无对证,你当然怎么说都可以,但他调动你制造的恶魔,你会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涅亚”这个发音出现时,伯爵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奇怪地称呼涅亚为“十四号”,似乎刻意避免提起那个名字。
走神片刻,他才回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我从没想过他会背叛我。”
话音顿了顿,伯爵的眼神突然凝固了:“对了……他背叛了我……”
“你……”
从他不承认自己改变容貌时起,辛西娅就觉得他有哪里不大对劲,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是你杀了涅亚,对吗?”她弯起嘴角,极尽恶意与嘲讽地笑起来,“涅亚说他想救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你们的家事与我无关,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失去至亲独存于世的痛苦。你说的没错,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就算杀了你们所有人也是白费功夫,只要人类还存在,诺亚的传承就不会断绝,你们会不断在下一代觉醒,永远杀不尽。不过现在我发现,其实我的目的也早就已经达成了,就在涅亚背叛你的那一刻,那比杀死任何人都让你痛苦,而你还亲手杀了他。”
她盯着伯爵,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亲手杀了你的亲·兄·弟。”
“不对!”桌上的东西被挥落在地,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这一切都是马纳的错!是那家伙的错!”
“可你不就是马纳吗?”辛西娅古怪地看着他。
这个千年伯爵的确不正常,只怕他从涅亚死的那天起就疯了,他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三十五年前她和马纳曾只有一面之缘,与涅亚也只是合作关系,但她看得出来,涅亚分明深爱着自己的兄弟和族人,如果他真的想要“救”他们,为什么又坚持要杀死他们?抑或真如伯爵所说,涅亚给她的理由只是一个随口胡诌的谎言?
排除个人感情,当时的事细想之下处处是疑点,可惜涅亚已经死了,而“马纳”似乎也不复存在。
嘶哑的低吼打断她的思绪:“我不是马纳!不准再提那个名字!”
绅士的假象破裂开来,千年伯爵像头困兽般沉重而艰难地喘息着,眼神混乱得没有落点,这令他看起来又像一个癔症患者,终日耽于幻想而不可自拔。细小的颗粒贴着他的体表浮现出来,逐渐凝结成记录里千年伯爵应有的外形。
空气震荡不休,辛西娅翻身跳到窗边,寒意在周身涌动,双手蓄势待发。
比照其他诺亚的战斗力,千年伯爵绝不是她能应付的对手,但如果伯爵要战,那就来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月之民”。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浮在空中的巨大人形被挥散,千年伯爵抬起头,平静得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存在过。
“别乱说话,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戴上帽子,“七千年的序幕已经结束,我等肩负重担,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不会命令诺亚攻击你,但如果他们自己想起来找你报仇,我也不会阻止他们。”
“无所谓。”
辛西娅推开身后的窗户。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踟蹰了一下。
“乔依德他……是怎么死的?”
犹豫片刻,她还是问出这个一直无法释怀的问题。
“你已经知道他死了吗?”提起死去的族人,伯爵未见悲伤,也许悲伤已经被三十五年的时光洗尽,此刻他的脸上只有嘲弄,“他是因为你才死的。杀了你之后他十分伤心,被十四号乘机偷袭,身受重伤,过不了一年就死了。老实说你们的确成功了,上一代的诺亚除了一个人全部都死绝了呢。”
一向敏锐的感官变得迟钝无比,感受不到伯爵话语间蕴含的冷意,终结的一幕幕如同临终之人的走马灯在眼前清晰回放,颊边淌下温热的液体,慢慢只余冰冷的痕迹。
伯爵新奇地打量着她:“看来你是真的爱他,不过到现在才来难过未免也太晚了一点,乔伊已经看不见了哦。”
“我选择复仇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这种结局。”辛西娅深吸一口气,擦干泪水,“你刚才说涅亚与教团的人勾结,那个人是谁?”
伯爵扬起揶揄的笑:“谁知道呢?可能是任何人,比如说,我们都认识的克洛斯·马利安?三十五年前是他为你收尸,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区区一个研究员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那个地方?”
没想到会从伯爵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辛西娅一时愣住了,伯爵却再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推开餐厅的门。
恶魔们弯腰恭送主人离开,而后反锁上门,围住辛西娅。
辛西娅回过神:“伯爵抛弃了你们,二级恶魔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这句话毫无意义。
恶魔们一言不发,开始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