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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ol.01苏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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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遇到你,后悔爱上你。’
耳边响起冰块碎裂的声音,似乎有水波起起伏伏。
细碎的冰块相互撞击着,将那爱语般的诅咒隐没在水底。
“你该醒来了。”
远方传来令人不虞的回响。
逐渐感受到冰冷的水流,碰触到的空气也同样冰冷无比。
置身之处没有一丝温情,分不清生与死的界限。
然而朦胧的光替代了黑暗,世界的确在苏醒。
只是做了一场漫长又短暂的梦。
梦醒之后,一切如故,除了再也听不到心脏的脉动。
还活着。
也许不能算活着。
睁开眼,泪水顺着两颊滑落,谁也没有注意到它。
清晰的声音落下来——
“欢迎回到三十五年后,恶魔屠戮者。”
这个世界有着不为人知的背面,“神”与“恶魔”这类超现实名词本应只存在于典籍中为人传颂,但这二者之间的斗争确实已经在阴影中延续数千年之久。
作为除魔机构——黑色教团的司令官,科姆伊·李不是第一次来到中央厅,但他每一次都对这件事心生厌恶。教团直属的梵蒂冈教廷是一个庞大的宗教独裁机构,素来脱离于常世而自成一国,因此总是显得高高在上,又不近人情。
其中最不近人情的,当属这位位高权重的长官——鲁贝利耶。
“日安,鲁贝利耶长官。”
科姆伊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进来。”
此地主人的声音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命令。
房门无声无息地合上,科姆伊走进这间连地毯纹路都刻画着严肃的办公室,伏案工作的男人放下笔,迎接般站起身,身姿高大而威严。
“你来得很准时。”
“毕竟是长官的命令嘛。”
鲁贝利耶满意地点头,神情依然同整齐的发型与小胡子一样一丝不苟,他没有照常以这种审判者的姿态端出一个格格不入的可爱蛋糕,而是抬手指向房中待客用的沙发:“见一见吧。”
科姆伊随之看去,双眼在镜片后因为惊讶而略微张大。
谒见长官总是一件令人精神紧张的事,因此他根本没发现房中还有一个人,鲁贝利耶也表现得像是与她互相遗忘了彼此的存在。
那是一个女性驱魔师,穿着一袭没有丝毫花哨可言的黑袍,只有胸前银线绣制的蔷薇十字彰显出她的身份。她的长相十分年轻,科姆伊却错觉看见的是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川,已经如此端坐了数百年,连她的头发都是冷冰冰的银白色,这种如同未老先衰的颜色相当罕见,他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惋惜。
“这位女士……就是‘那位’驱魔师吗?”
科姆伊想起几天前接到的命令:中央语焉不详地让他尽快赶到梵蒂冈接收一位驱魔师,当时他以为那是教廷方面发现的适格者——虽然不常见,但并非没有先例。
然而现在看到她本人,科姆伊知道自己错了。
这绝不是一个“新手”。
驱魔师抬了抬眼,红色的眼睛通透又冰冷,比起人类,她更像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精怪。
科姆伊收拾好神情,对她颔首致意:“您好。”
驱魔师没有回应,沉默地移开目光。
中央与教团交接人员并不需要复杂的程序,只是这次的待交接人员具有一点“特殊性”,鲁贝利耶将书桌上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给科姆伊,科姆伊一看到熟悉的版面就猜到了它的内容:第一页是最简单的驱魔师档案,人人皆可查阅,记录着驱魔师的姓名、生卒时间、国籍、家庭关系,以及其他微不足道的信息。所有驱魔师都有这样的档案,作为这些大多不得善终、终将归于尘土之人存在过的证明。
让科姆伊感到奇怪的却是纸页上空缺的部分,过往曾经完全能以“来历不明”来概括,甚至连名字都是一行空白。往后却附有一长串令人咂舌的除魔记录,详细到战斗发生的时间、地点、参战人员以及恶魔等级,时间跨度长达八年,证实这的确不是一份错误的档案。
一切从踏足这个办公室起,不,从接到中央的指令时起都透着古怪。
科姆伊翻回个人履历的第一页,目光落在“称号”一栏上。无名无姓的驱魔师于四十五年前来到黑色教团,当时希布拉斯科给予她的称号是——
“恶魔屠戮者?”科姆伊面色微动。
“哦?看来你也听说过她的事迹。”
说到“事迹”一词时,鲁贝利耶的表情几近嘲讽,而那位当事人依然雕塑般纹丝不动。
“省了我的口舌。这位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现在既然已经苏醒,也该继续履行身为驱魔师的职责了,千年伯爵越来越猖狂,正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鲁贝利耶说着转向驱魔师,“而你也能继续未竟的复仇,你说是吧,恶魔屠戮者,或者该称呼你为——‘辛西娅·巴蒂’小姐?”
语气意有所指,科姆伊愣了一下,立刻掩饰住情绪。
恶魔屠戮者——辛西娅·巴蒂露出一个与鲁贝利耶如出一辙的嘲讽笑容,科姆伊发现这一笑让她活过来一般充满尖锐的生命力。但这份生命力转瞬即逝,她垂眼回道:“对千年伯爵的复仇,三十五年前就结束了。‘恶魔屠戮者’只负责除魔,其他事与我无关。”
她的声音比她本人更加冷漠,面对掌握整个中央高层权力的长官也毫无敬意可言,鲁贝利耶却不以为忤,宛在意料之中,回应得可谓针锋相对:“我真高兴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以后你归这位教团的现任司令直接管理,不用再看到我们这些讨厌的高层,是不是会让你愉快一些?”
辛西娅·巴蒂毫无反应,充耳不闻。
仿佛没有看出两人之间的汹涌暗潮,科姆伊微笑着接过鲁贝利耶的话:“我是黑色教团的现任室长科姆伊·李,请多指教。”
辛西娅·巴蒂这才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审视的正眼,那空无一物的眼神让科姆伊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这个沉寂了三十五年的驱魔师,依然没有回到现实中来。
中央厅不是过夜的好地方,交接完毕之后,科姆伊当即带领随行人员与新到任的驱魔师踏上回程。
在梵蒂冈以外的世界,教权即是特权的代名词,因此即使没有预订,列车乘务员依然腾出了足够多的头等厢供他们使用。
科姆伊身为室长得以独享一间,但这并非特权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是因为他对面正坐着那位认识不过半日的驱魔师,满身冷情地将保持一路的沉默延续下去。
一般而言,陌生人之间建立沟通的最佳话题是对“往事”的交流,科姆伊却不敢轻易提起辛西娅的往事,那些东西一直以来都只是些隐晦的小道传闻,他也是在当上室长之后才有资格听上一耳朵,相较之下鲁贝利耶交付的资料详细得多,一字一句都让他断定“往事”绝不是个拉近关系的好话题。
科姆伊素来温和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忧愁,辛西娅对此不闻不问,自顾自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
她在看这个世界——科姆伊看清她的表情后如此想到——她在看这个久违的世界。
“我有一个妹妹。”他突然说。
辛西娅转过头。科姆伊摘下室长的面具,笑容亲切而放松,似乎再多的悲伤都能付之一笑:“我们的父母都死于恶魔之手,她在年幼时被教团发现是适格者,接着就被带到总部,在我接手总部前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成为室长后,出于私心,我减少了她的任务频率,但我还是得送她走上战场。我时常想,如果圣洁选中的人是我就好了。”
辛西娅的眼角颤动了一下,竟然接了话:“如果是我,我会毁掉他适合的圣洁,让他一辈子都不用走进这个战场。”
科姆伊似乎没有听明白,一瞬间的怔愣落在辛西娅眼里,她自嘲地笑了:“原来如此,连他的记录也被抹掉了。”
“‘他’是?”
辛西娅转头看向窗外掠过的山野,面色沉了下来,科姆伊看到她的眼底浮现出深切的哀伤。
“抱歉,提到让你不快的事了。”
辛西娅没有回话。半晌,她才说道:“我只是一个除魔武器,你不必为难怎么使用我。”
“武器?”科姆伊皱起眉毛,“驱魔师使用驱魔圣器,甚至自身也是驱魔圣器的一部分,但你们是人,不是武器。以前的教团也许把你们当作工具,但我科姆伊·李成为室长就是为了让驱魔师能过得更好,我绝不会让你们像工具一样除了除魔一无所有!”
“是吗。”
辛西娅的表情波澜不惊,不置一词。
科姆伊由此知道,他,或者说整个黑色教团,依然不被她相信。
回程在漫长的沉默中抵达终点。
黑色教团的总部位于英国南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里,高塔与古堡建立在城郊一处壁立千仞的陡峭山崖上,选址易守难攻、与世隔绝。
一行人经由专用水路从地下河进入总部,升降梯载着他们来到山顶。
走出升降梯之后,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迎了上来:“各位,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科姆伊温柔地回道。
其他人也纷纷打起招呼,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少女正是科姆伊提到过的亲妹妹,从外表来看,实在难以将她与驱魔师一职联系在一起,精致的双马尾与飘逸的超短裙洋溢出无与伦比的青春活力,连黑色团服都特地设计成能凸显妙龄少女特质的款式,因此比起战斗服更接近时装。
同样都是稚龄便投身战场,辛西娅探究地打量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驱魔师,与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别无二致,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丝残酷战争带来的阴霾。
也许是辛西娅的注视过于直白,即便身前挡着高大的科姆伊,少女也立刻注意到了。目光相接,她有礼地笑道:“您好,我是李娜莉·李。您就是哥哥说的驱魔师吧?欢迎回家!”
回家?
辛西娅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番,感觉从里到外都陌生得像是个从未知晓的新词,更是与记忆里的黑色教团摆不到一起。
略过这个短暂的走神,她回道:“我是辛西娅……叫我辛西娅就好。”
“辛西娅……月光女神吗?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对于少女的夸赞,辛西娅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般反应迟钝,半晌才回了一声“谢谢”。
“好啦好啦!”科姆伊用力拍了拍手,“认亲大会到此结束,我们快进去吧,别挡别人的路!”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几个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人更是恶狠狠地促催他快点回去工作,科姆伊回给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显然他这个室长在总部也没有什么威严可言。
一行人变成了三个人,科姆伊带头走在最前,辛西娅错开一步跟着他,李娜莉走在最后,体贴地为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辛西娅小姐,恕我冒犯,你的资料我已经看过了,三……当时的事我大致了解一些,但比起过去我更关心驱魔师的未来。你的圣洁很特殊,老实说就连中央也没有类似的记录,”科姆伊顿了顿,脸色严肃起来,“也可能是上面消除了相关记录,所以我想请希布拉丝卡检查一下。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我也尊重你的意愿。”
“的确没有必要,连你的权限都无法得知的东西,从希布拉丝卡那里也不会得到答案。”辛西娅冷淡地说着,就在科姆伊以为她要拒绝时,她话锋一转,“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希布拉丝卡了,我想看看她。”
科姆伊十分高兴:“那么请吧。李娜莉,麻烦你煮一壶你最拿手的咖啡好吗?哥哥也想让这位女士尝尝你的手艺。”
李娜莉反应极快,笑着回道:“好的,我这就过去。哥哥,辛西娅小姐,稍后再见。”
“Bye-bye!”
“你的妹妹很聪明。”辛西娅从少女俏丽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成为驱魔师有点可惜。”
李娜莉走远之后,科姆伊才继续向前走。
“驱魔师是被神选中拯救人类的使徒,”他平静地说,“一个驱魔师能够挽救千百倍于个人的生命,即使我再不乐意她走上这条路,我也不能阻止她。”
说到这里,他终于泄露出一丝悲伤,“千年伯爵和恶魔的悲剧导致了我们的今天,如果能够阻止更多这样的悲剧,我们都不后悔。辛西娅小姐,我理解你对教团的反感,但还请你慎言。”
“我知道了。”
接下去直到来到希布拉丝卡面前,辛西娅都不再言语。她短暂的除魔生涯将“破坏”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这份破坏却不以“拯救”为前提和目的,她感受不到教团成员牺牲自己拯救人类的大义与悲壮,却也无意干涉别人的想法。
悬浮梯快速而平稳地下落,越往下空气越是洁净到令人窒息,仿佛每一个分子都写满了“神圣”与“无情”。最底部是有着109个凹槽的巨大石板,这就是教廷在百年前发现的用于装载圣洁的“石箱”,那之后黑色教团成立,与千年伯爵的战争由此拉开帷幕。
希布拉丝卡是教团的第一个驱魔师,与其他驱魔师不同,她是这个石箱的适格者,每当辛西娅想起她作为圣女自愿向石箱献身、因而孤独地伫立在这样的地方百年不得移动寸步,她就会为她感到悲伤。
神选中的不是使徒,而是羔羊。
当悬浮梯降落到最底部时,希布拉丝卡巨大的身形腾升而起,巍峨地矗立在两人面前,与石箱融合之后的身体早已失去人类应有的形态,看起来更像神圣力量的聚合体,只有那仅剩的半张脸,隐约残留着女性最后一点温柔美丽的痕迹。
“希布拉丝卡,好久不见。”
辛西娅仰起头,望向希布拉丝卡堪称狰狞的头颅,略带怀念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三十五年前。
希布拉丝卡有半分钟之久毫无反应,之后,她惊醒一般猛然弯下“腰”,饶是早已习惯的科姆伊也被突然放大的青色人脸吓了一跳,辛西娅却依然平静地与那上面不存在的双目对视着。
三十五年荏苒光阴与世事变迁飞快划过,希布拉丝卡终于抬起头,仿佛停滞的时间这才恢复流转。
“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辛西娅——这是你的名字对吗?能够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柔和的声音在每一个角落里响起,和外形截然相反,像柔软怀抱般令人安心。
“虽然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是这一次,你们是为了圣洁而来吧。”希布拉丝卡看向科姆伊。科姆伊点了点头:“辛西娅小姐的圣洁在三十五年前被毁,但还存在于她的身体里,我想知道它的现状,以及……是否还有战斗能力。”
“又要让她回到战场上吗……”希布拉丝卡幽幽地叹息,“我明白了。”
数根细长的“手”缓缓升起,圣洁的光辉映照在人脸上,辛西娅闭上眼,任由它们缠上她的身体。
‘请忍耐一会儿,很快就好。’
带着歉意的话语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神圣之光融化般渗入,辛西娅感到某种力量在体内游走,最后在胸腔停驻。
‘很久以前,你也像这样将圣洁放进我的心脏里。’
‘我很抱歉。’
异质的力量覆盖上她的“心脏”。
‘那不是你的错。而且,我并不后悔成为驱魔师。’
希布拉丝卡的“手”停下了。
‘……因为那个男人吗?’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希布拉丝卡,情况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科姆伊担忧的声音响起来。
希布拉丝卡松开辛西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圣洁的这种状态,她也从未见过。
犹豫片刻,她轻声说道:“圣洁……拟态成了辛西娅的心脏,但是同步率……不到百分十。”
科姆伊面色一变。
死而复生也许不再是最惊人的事,被粉碎的圣洁竟然替代同样被破坏的心脏使适格者继续存活,这至少说明这个圣洁实际上没有彻底损毁,并且它不想让宿主死去。
可圣洁也有自己的意志吗?
中央什么都不告诉他,就想让他把一个随时可能遭到降咎的驱魔师派上战场?
科姆伊分不清现下的感受是愤怒还是庆幸,更多的却是无奈。按惯例,如果驱魔师与圣洁的同步率过低,为了避免降咎,希布拉丝卡会暂时收纳圣洁,以待想出解决办法,但这只适用于装备型圣洁,对寄生型的驱魔师来说,圣洁就是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取走作为心脏的圣洁无异于谋杀。
沉重的寂静在空气里盘旋。
辛西娅突然笑了一声,神情介于嘲讽与自嘲之间:“不会降咎的。”
“什么?”
“希布拉丝卡知道吧?我和圣洁也曾有过同步率十分低下的时候,既然那时候没有降咎,现在更不可能。”
这又牵扯到教团历史里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身居司令高位的科姆伊当然知晓内情——
百年来,教团制造驱魔师的试验从未停止过,成功者与失败者是两种含义的牺牲品。
希布拉丝卡犹豫道:“的确是这样……但当时的圣洁和辛西娅你的身体都是完整的……”
现在却各有各的残缺。
辛西娅摇摇头:“这个圣洁不会降咎于我。它用了三十五年才成为我的心脏,不会让我死。”
科姆伊为她事不关己的态度皱眉:“同步率低也就意味着不稳定,这对于驱魔师的战斗十分危险。”
“同步率低只是因为,它为了让我们都能继续存活,已经竭尽全力了呀。”
辛西娅叹息一声,按住胸口,圣洁拟态的心脏无需跳动即可维持生命循环,所以那里自苏醒之后就是一片寂静。数十年来他们一直彼此敌视,都想压过对方夺得主权,如今终于归于平衡,却也不过是两个残缺的可怜东西在互相倚赖。
“李室长,你是一个好人,但未免过于心软,即便我真的不想回到战场,难道我说了就能算吗?还是你能做主?”
科姆伊无言以对,所谓室长,也不过是教廷下属机构的一个中层管理者罢了,毫无权利对高层置喙。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让我回到战场吧,我也只剩下这样的生存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