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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御宴楼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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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尘渺渺,天意茫茫。
醒后要归去。
和十阿哥走在京城吵杂的大街上,突然间觉得心中不安,不由得握紧了十哥哥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啊,总是在我一伸手就能握到的地方。
感觉到我的异样,十哥哥不由得侧过脸来看我:怎么了?
我笑笑,很勉强。
十阿哥握了握我的手,朝我点点头。
不觉间已来到御宴楼下。
“客官,楼上雅座请。”小二麻利地迎上来,笑眯眯地:“公子小姐,楼上雅座。”
十阿哥点点头,拉着我上了楼梯。拣了靠窗的座位,看出去,正好能看到整条大街的人来人往。
我看看四周,月老还没到,也许,到了却不出现,谁知道呢。
既然说一切皆有定数,那不妨做个自在悠闲人,静观其变吧。
对面十阿哥向小二要了几样点心,很快就端上来了。
相对无言。
少顷,听得楼梯响,有人声嘈杂,却是窍窍私语一般。
我耳边飘过“三朝元老”之类的话,心中一凛,不由得朝楼梯口看去。
啊?!
是他?!
果然是他?!
不见当年意气风发,不见当年书生意气,却是两鬓花白,垂垂老矣;不见当年一对一双人,只见今日形单影只。
突然想起,御宴楼,不就是当年的媚楼吗?
莫非……
那边柜台后的帐房先生却一步迎了上去,扶住了老者:“掌柜的,今日怎么得空来?”
“来看看,”我的龚鼎孳,眼中藏着无限的往事,“老了,走不动了,来看看,看看…….”言犹未尽,我却明白。
初时未认出,如今福至心灵,这里原是当年我迎风卖笑所在,因了我名字中的一个“眉”字,世人单称“媚楼”,正是鼎孳与我花前月下,共叙衷肠之所在。
后来我嫁与鼎孳,离了这媚楼,空了的楼再没人住。渐渐就无人知晓了。
后来我临终之前,曾与鼎孳回忆起往昔,笑称“媚楼风月”,并笑言,若投胎重返人间,必得买下那空了的媚楼,单等良人前来。
鼎孳笑得捏着我的鼻子:“再生为人,都已忘却前尘,如何等得到?”
我,那时还是顾横波,冲他眨眨眼:“我就开个酒楼,人来人往的,必能等到的。”
当日之戏言,却近在眼前。
我移不开眼,却也说不出话。这一切落在旁人眼里,便有些诡异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死死地盯着一个老头。
耳边一声轻叹,我身周围一片白茫茫,对面正是鼎孳,还有……月老。
月老在我耳边轻轻说:我设了一个结界,旁人看不到,听不见。
我眼泪掉下来,这一刻我等了多久,想象了无数遍,真的来了却不知如何面对。
那边鼎孳倒是怔怔的,也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就置身一片白茫茫中,一个小女孩在他面前哭,还有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站在旁边。
我一边哭一边说:“横波或重返人间,必买下媚楼,等良人前来。”
鼎孳一听这话,如雷轰顶,险些站立不稳,这是我当年的戏言,他想必字字刻在心头,否则,他如何成了这卸宴楼的掌柜?
他颤抖着说:“再生为人,都已忘却前尘,如何等得到?”
我答:“我就开个酒楼,人来人往的,必能等到的。”
再也无话,我冲过去抱住了他,哭得天昏地暗。他只是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百味杂陈。只是手却在替我擦眼泪。
“横波……你来了吗?”他苍老的声音越见苍老。
“嗯,我来了。”我看着他,岁月果真无情,这样的面对,让他如何自处。
“好……好……此生不悔。”
他抱我在怀。
多么奇怪的一对,一个白发苍苍,一个黑发如云,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青春娇艳。
我听着他的心跳,把一切过往细细地说给他听,关于苏月,关于阎王,关于孟婆,还有等待,无尽的等待,不知结果的等待。
他静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他只是轻轻地在念:横波兰影,佳人在旁。万芳失色,两心如一。何其幸也,何其苦也。
仿佛回到了从前,那应该是梦吧,人人都说梦前尘。可是,这一切真的是梦吗。我恍恍惚惚地,连他的脸都要看不清了,他怎么这么老了呢?他为什么要说何其苦也呢?
“横波,放了好吗?”
什么?我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横波,别抬头,否则我没有勇气说。”
我把手放进嘴里,泪悄悄地滑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莫少白啊,我怎么忘了他是喝了孟婆汤的。
“横波,得你几世深情,我何其幸也。”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说,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虽为臣三朝,纵千人万人讽我讥我,能与你相伴这一世,终是不悔。风骨二字,不可轻言,却自问并不愧对。”
我在他怀里用力地点头:那帮愚蠢的文人,只知忠于腐败的前朝,却不知百姓只要安居乐业,鼎孳一生所学,怀的是回报于国,回报于民的抱负,不论谁坐了这天下,疆土还是这个疆土,人民还是这个人民,这才是大爱。
“横波,你懂我的。我也懂你,所以,我说何其幸也。”
“那么,何其苦也呢?”
“是啊,何其苦也。横波,你方才所说,竟是历尽千般心酸万般苦痛,我既不能与你一肩共担,如今却又是老朽一个,双脚入土,不能与你一起,我今生梦已圆了,可是你却受这许多苦。”
“我心中不忍,我只起把你当成宝贝,捧在心头,不教你淋上一滴雨,吹上一丝风。若再世相逢,要叫你受这许多的苦,我……”
我心中雷轰一般,一片虚无。
“若再世相逢,要叫你受这许多的苦,我宁可不再相逢。横波,俗尘渺渺,天意茫茫。”
忘却是为了更好地记住。
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是孟婆。
我心中剧痛,偏偏脑中从未有过的清明,一段一段的人生从我眼前飘过,那么真切,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真的是:两心如一心。我偏偏不肯去听心里的那个声音,偏偏要逆着它行事。
其实我早知道的,他一定是这样想的,才会喝下孟婆汤,几番转世,成了莫少白。
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贪心,我想生生世世都留住这样的深情,我的执着让自己白白转世做了一回苏晓月,心里空荡荡地在地府徘徊了几百年,我的执着让他面对现下红颜白发的残酷而痛苦万分,让他为我受的苦而内疚异常,让他为不能与我一同承担而后悔万分……我只想要他快乐,却不料折磨了自己,给了他痛苦。
果然,孟婆说得对:忘却是最大的仁慈。
放手,未必就不能放出一片风清月明。
执着的是情缘,不论是什么样的皮相,这份情缘固若金汤。
我放开手,我擦干眼泪。
我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让我为你跳一支舞吧“。
我转身轻盈,衣袂翻飞,纱衣上的兰花迎风飞起,细叶长长的挥出,一低头一回首的笑面,是开释后的轻松与自在。回应他眼中的点点闪光,我们都放下了。
给彼此最大的仁慈。
阎王说得对:
在一段爱情开始之前,没人知道会这样去爱。
在一段爱情结束之前,没人知道会这样结束。
在另一段爱情开始之前,没人相信还会遇到这样的爱情。
一曲舞罢,月老走到我的面前,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样东西。
我接在掌心:原来是一根红绳。
这是?
月老笑笑,这是你的姻缘红线。
给我吗?
月老点点头:天机。
我撇撇嘴,绑在自己手腕上,哼,谁信?要是我想绑在谁身上就成的话,还要你月老干什么?
月老好像有点脸红的样子,咳嗽几声,飘走了。
结界也撤了。
依旧是嘈杂的酒楼。
面对十哥哥担心的眼神,我微微一笑:我饿了,吃饭吧。
翌日,阿玛下朝回来,带回一个消息:龚鼎孳身故。朝廷发抚恤金若干。
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默默地念: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