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之悲回风》沐南歌

1、终相见

　　晋淮三年，季秋。
　　更深露重，一轮残月挂在山头，被雾气掩罩，朦朦胧胧。家家熄灯闭户，锦衣夜行，马蹄声绝尘急促，却不易被人发觉。
　　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明堂之上，景淮着一袭华贵的明黄色龙袍，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半垂眼睑，不知喜怒。
　　一旁垂立的万瑾小心翼翼的为景淮换了一盏热茶，几次想提醒他早些休息，却迟迟未敢开口。
　　眼前这位皇帝登基三年，大刀阔斧的肃清朝堂，推行新政。开始时遭到众多老臣的反对，而他一言不合，对这些人不是罢官就是斩首。雷厉风行的处决了几个人，令朝堂之上一时间风声鹤唳，倒是没有人敢再反对他的决策了。但皇帝暴虐的名声却传了开来，不过他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虽然皇帝的某些决断未免让人觉得一意孤行太过专断，但事实证明他的决策都是正确的。朝堂被整肃一番，已焕然一新。
　　只是这位皇帝喜怒无常，从来都是一副冰冷的表情，似黑云压城。身上自带修罗般的肃杀气场，令人生畏，没有人敢轻易挑战他的权威。
　　万瑾自然也不敢，有的时候提醒，皇帝淡淡的应着，他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有的时候提醒，却会不明所以的触到虎须，轻则一顿狂风疾雨的心理摧残，重则赏一顿板子鞭子，几天都下不了床。
　　下人们如同百官一样，每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伺候着皇帝，倒是更尽心力了，办事的效率也更高了。
　　万瑾稍擦了下额头不断涌出的汗，心里想着还是不要说话了，就静静的陪着皇帝，听吩咐做事吧。
　　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满室沉寂，忽然响起的通报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但是景淮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急切，“快传。”
　　禁军都尉首领郭天一身风尘仆仆大跨步而来，衣袂生风，带着外面夜色的凄寒。
　　景淮起身相迎，直接免了他的礼，略有些焦急的问，“找到了吗？”
　　郭天拱手恭谨的回答，“启禀陛下，找到了，人在江南西郊的一处偏宅。只是防御非常严密，不好进入。”
　　方不方便进入就不是景淮该考虑的问题了，他马上宣了临江王江云期觐见，命他连夜赶往江北凌断山庄，带庄主凌恒入宫。
　　江云期被从梦中叫醒，此刻心中十分不爽。他半眯着眼睛，坐在景淮对面，大剌剌的跷着二郎腿跟对方讨价还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么急着见他，让我先睡醒了不行吗？”
　　景淮觑着他，没好气的说，“临江王府已经被封锁了，你若是想和我一样，再见不到宁宴，随便你睡到什么时候。”
　　用宁宴威胁江云期，他自然是马上投降，但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你小子！混账！缺德！”
　　景淮也不在意，管他骂什么，反正给他办事就行了。何况以前江云期说起脏话比这个难听多了，还是宁宴管着，才收敛了些，景淮已经习惯了。
　　为了第二天晚上能抱着宁宴躺在自家大床上美美的睡觉，江云期连夜赶往江北凌断山庄。又带着凌恒马不停蹄的回到皇宫复命，不知跑死了几匹马，那么远的路，竟真的让他在第二天晚间赶到了。
　　江云期打着呵欠对那二人道，“你们慢慢叙旧吧，老子要回家抱着媳妇儿睡觉了。”
　　此话一出，就遭到了两记愤恨的眼刀。在两个与心爱之人分别三年不能相见的男人面前秀恩爱，是活腻了吗？江云期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凌恒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下，抿了口热茶，一身倦色难掩英姿挺拔。凌恒放下茶碗，淡淡开口道，“找我何事？”
　　景淮沉声道，“帮我去鬼谷把阿晋接出来。”
　　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凌恒嗤笑一身，“呵，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鬼谷乃天下第一药谷，多出神医，隐于深山之中。鬼谷有方术，除非谷内人邀请，否则谷外人寻不到也进不去。
　　柳晋有心躲着景淮，自然不会让他进去。宁宴虽出身鬼谷，但他与柳晋为幼时好友，自然听柳晋的话，不会帮景淮去找他。思来想去，只有凌恒最合适。但凌断山庄与鬼谷同为江湖帮派，自然偏帮柳晋多一些。所以这三年，虽然景淮求过他，他却始终没有松口。
　　景淮浅笑了一下，缓缓抛出自己的筹码，“我找到慕莲安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凌恒的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茶碗差点摔到地上。他稳住心神，却仍止不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抬起头看着景淮，眼神中有惊喜，有期盼，也有审视和怀疑。
　　他颤着声音问，“当真？”
　　景淮淡淡道，“这天底下，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却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凌断山庄虽为武林第一大帮，势力遍布天下，凌恒又贵为武林盟主，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总有他的势力所不及的地方。
　　凌恒点了点头，与景淮达成协议。他压抑住心中沸腾的雀跃，在心里说，莲安，待找到你，我便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柳晋睁开眼睛，便开口唤道，“清和。”
　　连着喊了几声，竟无人应答，不觉有些奇怪。清和是他的近侍，平日不管何时，只要他叫他，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好像他总是不吃饭也不睡觉似的。
　　柳晋坐起身，抱着双腿转了方向，坐在床边。昨晚凌恒来访，与他多饮了几杯，现在憋尿憋的厉害。无奈他双腿尽残，行动不便，只能等着清和来伺候。
　　正焦灼间，房门突然被推开，一抹玄色飘进屋内，柳晋登时呆住了。那人丰神俊秀，硬朗的线条勾勒着他英俊挺拔的身姿，自阳光里走来，如同神祗。三年未见，他更加成熟，更有君王的气质了。
　　柳晋惊愕半晌，才终于敛住心神，露出他一贯淡然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景淮浅笑，“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呢？”
　　他的笑容灿若花开，美好的不可一世，令柳晋微有愣怔。缓过心神，柳晋恍悟，难怪他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房间明明与他的房间一模一样，却让人感觉有说不出的怪异。
　　现在终于明白，这里不是鬼谷，而是皇宫，景淮为他布置的一间与他在鬼谷一模一样的房间。也终于明白，凌恒突然来访，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思忖间，景淮已近至身旁，他俯下身，将柳晋揽进怀中。贴在他的耳边轻声低喃，唤着他的名字，“阿晋，阿晋。”
　　一声一声，温柔缱绻，带着说不出的委屈，让柳晋的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可他什么都不能应，他深知景淮对自己的执念，更不能由着他毁了自己的前程。柳晋此时只恨自己不是个女子，否则哪还需要这些弯弯绕绕。
　　收起那些飘乱的思绪，柳晋问道，“清和呢？”
　　一句话又触怒了景淮，他放开柳晋，面色沉如寒冰。他与柳晋分别的这三年，柳晋的生活起居全由清和照顾。景淮一想到柳晋被别人抱着，被别人服侍沐浴更衣，将他看光，就气不打一处来。没杀了清和已是给足了柳晋面子，他怎么还想着清和？
　　柳晋憋的难受，面色涨红。景淮心下一惊，以为柳晋身体不适，刚要宣太医，突然明白过来。他一把将柳晋打横抱起，语气戏谑，“阿晋可是想解手？”
　　柳晋顿时红了满脸，他平时冷静淡然，极少会有这样局促窘迫的表情。景淮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好心情的抱着柳晋去小解。
　　景淮放下柳晋，便伸手替他宽衣解带。柳晋握住他的手拿开，瞥了他一眼，“我的手又没残。”
　　景淮悻悻的收回手，不错眼珠的盯着柳晋的每一个动作，似要将这三年的空缺全部补回来。
　　柳晋微红着面颊轻声斥道，“转过去，你看着我解不出来。”
　　景淮听话的转过身，嘴角扬起笑意，怎么也收不回去。
　　吃过早饭，景淮便抱着柳晋去泡药浴。柳晋的双腿尽残，宁宴为他配置了药浴，每日早晚各泡两个时辰，已经坚持了三年。虽然尚未痊愈，但现在能感受到痛觉，已是好了许多。
　　景淮为柳晋建造了一座药池，这次不待柳晋反对，景淮便三下五除二给他宽了衣。随即自己也脱光了衣服，抱着柳晋一起进入药池。
　　水汽氤氲，柳晋的脸颊红扑扑的，犹如甜美多汁的水蜜桃。景淮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就吻了上去。
　　柳晋推开景淮，向后退了退，错开眼神问道，“你千方百计寻到我，而今又待如何？”
　　景淮不顾柳晋的闪躲，一把抱住他，语气坚定，“我和要你在一起。”
　　柳晋摇了摇头，“不可能。”
　　景淮问，“为什么江云期可以和宁宴在一起，凌恒可以和慕莲安在一起，我却不能和你在一起？”
　　柳晋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江云期是宁宴的江云期，凌恒是慕莲安的凌恒。可你是皇帝，是天下的皇帝，是百姓的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景淮。”
　　景淮斩钉截铁的说，“我可以不做皇帝。”
　　柳晋再次摇头，“明王疯癫，蜀王体弱，赵王已逝，陵王早夭，你无妻无子，除了你，这天下再没有合适的人选担此大任。”
　　景淮冷笑一声，“我忍气吞声蛰伏十三年，是因为除了这条路，别无选择。我以为一朝大权在握，便再无人能够拿捏我的生死，置喙我的生活。而今却连想爱的人都爱不到，那我要这权利有何用？阿晋，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柳晋苦笑，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拉景淮入夺嫡之争，是他说会一直陪着景淮。也是他食言，在景淮登基后便隐退朝堂，与他生离不见。他那么自私，他有什么好，值得这人心心念念。
　　景淮紧了紧手臂，把柳晋抱得更紧，生怕他会离开。他的头埋在他的颈窝，委屈的说，“阿晋，我是为了你才做皇帝的。你让我做，我便做，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做。只是阿晋，你别离开我，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他喜欢他，喜欢的力排众议连国号都定成他的名字，喜欢的不管别人如何诟病都坚持不纳娶只为等他。
　　柳晋明明知道，这世上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活生生的离别。他的小淮那么难过，他怎么还忍心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