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的笔》晋阳安妮

1、故乡

　　（一）故乡
　　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当我拖着笨重的行李踏上那有些陈旧又有些混乱的站台时，我终于深深明白了先生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塞北裹挟着黄沙的空气过于干燥，让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难以适应，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还有些疼，让我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
　　是的，这是我的故乡，19年前，呱呱坠地时的第一声啼哭，在这里响起。它是中国中部省份的一个小城，并不起眼，没有北京的宏伟，没有上海的时尚，但是他却有一个特别响亮的名字，龙城！
　　我没有让二姑他们来接，虽然他们极力主张不放心我一个人，他们也真奇怪，龙城可是我家啊，从龙城火车站到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坐上了开往这个城市西面的6路公车。
　　刚刚上车，我的手机就响了，我将行李安放好，至少不再影响其它站着的乘客，然后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的是二姑家的号码。
　　“喂，您好!”
　　“喂，安秋音，我妈问你到哪了？”电话那头那个女孩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地让人讨厌，可是我的鼻子还是又一次的酸酸的，天，看来它真的是在南方被宠娇气了！
　　还没等我说话，就听到电话那头飘进了二姑的声音。
　　“让你发个短息问，秋音的电话是上海的号，这样多费钱啊！”
　　我笑了，觉得特别亲切。我笑，还因为我可以想象现在电话那头仲夏谣那丫头的表情。
　　“你告诉二姑，我已经在6路车上了，再有一刻钟就可以到了！”
　　“行！知道了！一会见！”
　　电话那头，那丫头已经挂了，只剩下一连串的忙音，我也慢慢的把手机合上。
　　6路汽车缓缓地在满是交通灯的龙城主干道走走停停，停在了龙城公园的对面，我从窗外看去，陈旧的漆身都有些脱落的摩天轮停在空中，让我想起了曾经，曾经的我们，曾经的我们也在那些小房间里的一个，向下，激动地冲我们的父母招手。如今，我们四个已经各奔天涯，也许就连留在龙城的春芽，也不曾来过这里了吧。可是，好像那些我们尚且在一起的日子里，也没有过。我们都把这里的幸福时光遗忘了，也许，如此矫情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叫安秋音。我口中的“我们”，是我的表姐妹。我们家算是真正的阴盛阳衰，爷爷生有三女一男，当然那个排行老三的家里唯一的宝贝，就是我的爸爸。虽然三姑才是家里的老小，可是她从小都要让着这个宝贝哥哥。大姑安倩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爷爷开办的上山下乡学习班，无奈被强行征召入伍，但是颇有远见的大姑在干完农活后依旧努力学习，与同样求知若渴的大姑父梁和华情投意合，并在学习班毕业后一同参加了高考，进入了省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要不说真是知识改变命运呢。说起来，我这个大姑父还是个中日混血，他的父母冲破世俗的眼光，坚守了自己的爱情，所以难怪他们的儿子也是痴情种，甘愿随大姑一起扎根龙城。他们给他们的女儿起名梁春芽，“芽”字是大姑夫起的，当年大姑夫关起门来在故纸堆里埋首研究，誓要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但是真相揭晓的时候，让大家都十分疑惑，但是大姑夫本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他说，这个字象征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希望，而且颇有大和气息。至于“春”字，他似乎不敢有什么微词，因为，这是岳父大人起的。我的爷爷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是完完全全的法西斯，说一不二。这个独裁者不仅垄断了自己儿女的名字，连孙子辈的名字也要插手，他说他的四个孙子辈，名字里一定要有春夏秋冬四季，因为，这四个孩子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我的二姑安娜，名字很潮，但却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性格温婉善良，被爷爷一手操办婚事，也没有任何怨言的嫁给了爷爷好友的儿子仲建国，事实证明，包办婚姻也未必都是不幸福的。二姑夫脑袋聪明，接了父亲的班，却不甘把自己的人生就扔在办公室里，于是没两年就办了停薪留职，下海做起了生意。这些年，二姑夫的买卖做得有声有色，在龙城的房地产界占有了一席之地。他们也给爷爷生下了一个外孙女，就是那个霸道的仲夏谣。据说“谣”字，也是大姑夫的杰作，因为二姑夫一直都特崇拜文化人。
　　三姑安然，姐妹里最漂亮的一个，不仅是我这么认为，好多眼睛雪亮的群众也都看得出来，虽不至倾国又倾城，但是据说当年也是美人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但是安美人却与音乐穷小子傅鲲一见钟情，私定终生，即使遭到了爷爷极力的反对也死心塌地，差点没因为这和爷爷断绝了父女关系。虽然不比自己的两个姐姐风光，但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非常伟大的，三姑家的日子过得也是其乐融融，尤其在他们的女儿傅冬翎出生后。
　　当冬翎也横空出世后，爷爷就彻底认命了，看着四个渐渐长大的小公主，爷爷也总会在人前人后说着丫头好丫头好，逢人就会说我们家的四个小公主出落的有多么多么的漂亮。
　　似乎我好想忘记了一对。那两个已经早已离我远去的两个人。安彦，王琪，每当想起这两个名字，我就会头痛欲裂。橘色的焰，红色的花，黑色的烟雾，和暗粉色的天空，他们在我的脑中飞快的闪现，冲击着我的每一寸脑细胞，仿佛被禁锢好久的恶魔要破笼而出。好痛，我闭上了眼睛。不要再想了，我告诉自己。
　　当那些喧嚣终于归于沉寂，我仿佛有了解脱一般的快感，我渐渐睁开酸痛的双眼，发现已经快到二姑家了。我提着行李下了车。
　　走过熟悉的街道，面皮店，小超市，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我也不过离开半年，当然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我按向门铃，忽然我觉得有点别扭，记忆里好像眼前的这扇门没有人为自己开过，于是我拿出了钥匙。还没有来得及插进钥匙孔，门突然开了。
　　“你怎么不按门铃啊？”我们都被彼此吓了一跳。
　　“反正有钥匙么！”
　　我刚准备进门，夏谣反手拿起我的行李放进门边，又立马拉起我进了电梯。
　　“走，陪我买饮料去！”
　　“没和庄丰一起回来么？”夏谣看着电梯门，不经意地问。
　　“哦！他们学院放假晚一些！”我承认，我真的很不喜欢夏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嗜好，就是原因之一。
　　“这样啊！我说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回来啊！”
　　我开口想说什么，可是没有，我又能说什么呢？
　　“你呢？在加拿大感觉怎么样？”走出电梯门，我故意转移话题。虽然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般是没话的时候比较多，而且我们彼此都不会去刻意打破尴尬。
　　“你这个问题似乎问的比较晚！”她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不禁笑了，不愧是仲夏谣的风格，本来是关心她，却被她变成了坏人。
　　“我去加拿大一年，你都不说联系我一下，现在才问，你这是没话找话吧！”
　　“去年我可是高三诶，每天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空和你闲扯啊！你也是过来人，不会不明白吧！”
　　“少来!上了大学也没见你给我发一条短信！E-mail也没有一封！”
　　“喂，仲夏谣，你可不要不讲理啊！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联系么。凭什么就要我先联系你啊？”
　　“呦！臭丫头你上了大学变得伶牙俐齿了啊！”
　　“那是我以前一直没有向你展现我的真实实力!”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我等待着她的下一轮口水战，随时随地准备还击。
　　突然，我们两个都笑了。记忆里，这样的笑容，曾经消失了很久。
　　“老板，一桶橙汁，一桶冰红茶！要大桶！”夏谣那大嗓门在那吆喝着。
　　真不知道她到底像了谁了，反正是绝对不像她那温柔的母亲，虽然干练确是真传了二姑夫，可是二姑夫也没有这么霸道啊！
　　我的眼角，瞥见了货架上的可乐，他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被我自己弄丢的人，我爱的人。
　　“想什么呢！走吧！”
　　是啊！想，她也回不来！我转身和夏谣离开了小卖铺！
　　“我说怎么只见了行李不见人了，原来姐妹俩一起买饮料去了啊！”二姑把一条清蒸鲈鱼放在餐桌的正中央，然后笑眯眯的坐下。
　　“二姑夫不回来么？”
　　“你什么时候见他中午在家吃过饭啊！”夏谣一口吃下一大块鱼肉。
　　“你二姑夫中午有饭局，不用管他！咱们吃！”说着，二姑就已经开始往我碗里夹菜。
　　二姑总说自己排行中间，又是女儿，所以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但是二姑却总是很自豪，正因为从小被使唤，所以她很独立，做的一手好菜也是标志之一。今天桌子上摆的，都是我和夏谣爱吃的菜。我悄悄看对面的二姑，虽然她有着家庭主妇惯有的小气唠叨，但却是一个本质十分纯净的人。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二姑，她是我的家人。
　　“秋音啊，呃...二姑和你说个事啊！”看着二姑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说。
　　我放下碗。
　　“好啊，二姑你说吧！”
　　“那个，你现在也成年了，以前你还小，所以我们作为监护人保管你的财产，现在你成年了，我想说，把你爸妈和你爷爷留给你的那些钱转到你的名下，以后就由你自己保管吧！你说怎么样？”
　　“妈，秋音刚回来，你说这个干嘛啊？”夏谣把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我也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么，让秋音自己管理我觉得…”
　　“好啊！二姑！我随便啦，您看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吧！”
　　有些话，彼此都明白时，就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二姑在怕什么。毕竟，再亲的关系，遇到金钱上的利益，还是有很多麻烦的。就算我相信二姑，可是未必人人都相信。我若无其事的笑着，尽量想告诉二姑我并没有生气，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我理解她。
　　“安秋音，下午干什么啊？”夏谣倚在厨房门边，这个人映入我眼瞳，是不是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很辛苦，她好像瘦了很多，看来正如她说的，我们两个好久没有真正关注过对方了。
　　“没事啊，怎么这么问？”
　　突然，她悠闲的脸马上换了一副兴奋的表情，蹭到我身边来，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咱们下午骚扰春芽去吧！”
　　“可以啊！”我真不懂她，去找春芽玩至于这么兴奋么，看来女强人仲夏谣也是偶尔孩子气的。
　　“赶紧洗完出来！”出门前她不忘大喊一声。
　　“哦！”
　　“秋音啊，你放下吧，我一个人弄就行！”
　　“没事的！马上就洗完了！”我没有回头看二姑，她现在一定在擦油腻腻的灶台。
　　“谣谣要是有你一半勤快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上最后的水擦干，走出了厨房。
　　回到故乡，或许没有刻意，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一种叫回忆的东西占满。其实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并没有很遥远的感觉，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回想，回想自己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冲进家属院的季节。
　　看来是今年省城大学放假比较晚，还有好多学生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赶向自习室。真的是很怀念，在大姑家生活的那段日子，我也会常常放了学背着书包，有些怯懦地在其中一间的一个座位坐下，静静地消磨完一个晚上，也静静地向往大学生活一个晚上。
　　春芽剪掉了齐腰的长发，换成了现在很时尚的包包头，但是什么样的发式都没有把法改变她那种恬淡的气息，虽然严格说来这和时尚、前卫并不构成反义词，但是在我看来，多数情况下他们很难调和，至少在春芽身上是这样的。
　　“你也该换个发型了，成天整的和从古墓里出来似的！”夏谣用挑剔的眼神又反复打量了一番她认为的春芽的新造型。
　　春芽轻轻地撇了撇嘴。她好像微微胖了一些，脸色看上去也很好，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红晕，就像是不经意涂抹的腮红，却是恰到好处。
　　“你...你该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夏谣狡黠得坏笑，真是兴风作浪的积极分子。
　　我用力用胳膊示意她不要提不该提的事，她反而回头一脸故作糊涂。
　　“呵呵！是啊！考研的压力让我实在太受刺激了，我觉得剪掉头发开始奋战了！”春芽竖起小臂，作努力状，有些僵硬，也因此很可爱。
　　“你要考研？”我和夏谣不约而同。
　　“是啊！我其实还是比较喜欢上学的吧！呵呵！”春芽的样子看上去会让人误以为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春芽的话矫情，简单的她确实不太适合这个复杂混乱的社会。
　　“你想好考哪里了吗？”我很好奇，春芽的不甘心，是不是持续到现在。
　　“应该就考本校吧！我爸妈不太想让我离开龙城！”春芽的话语里并没有什么遗憾或是委屈，或许，春芽从来也没有，但是即使我知道她是一个豁达的人，我也一直将信将疑。
　　“那是！有大姨大姨父在，你直接可以保研！”夏谣一脸恍然大悟。
　　春芽没有接话，我们都听得出来夏谣口中的不屑，我不知道春芽是怎么想的，她一直都是一个太听话的孩子，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可是我知道，她有她的信念，也有她的坚持。她只是太懂得为别人考虑了。
　　一时间，我们三个都无话。我习惯性的又走到春芽的书柜前，看看她最近又有什么新的宝贝。
　　然而首先看到的，却是那本封面画着一个洋娃娃的相册，本来应该和其它书整齐地安放在格子间的他，却比其它书突出来一截，似乎前不久刚刚被翻过，还未来得及放好。
　　我把它抽了出来，带着他做到床边，我知道翻过封皮后我会看到什么，这本相册，我不知道已经翻过多少遍。只是这次我不怕不是我一个人，即使夏谣在我也不怕。她默默地把头凑过来，春芽也静静地坐在了我旁边。
　　照片中，四个女孩稚气的脸上，都挂着满满的笑容。那个最左边的女孩，梳着两个长长地麻花辫，她笔直地站着，双手有些僵硬地放在米黄色连衣裙的两侧，微微颔首，让人更觉得她像一个第一次照相所以过于紧张的小孩。那是春芽。我们总是会嘲笑她那天的不自然。她旁边的那个女孩，双手叉腰，脸颊微侧，一双大眼睛斜睨镜头，说不出的灵动，似乎想要告诉所有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仔细瞧，红红的小嘴唇，淡紫色的双眼皮，稍微微卷曲的中长发，华丽的公主裙，尽态极妍，活脱脱一个尊贵傲慢的小公主。那是夏谣。从小喜欢争第一的夏谣。她旁边的两个女孩，穿着一样的小红裙子，梳着一样的马尾辫子，看上去像一对双胞胎。因为她们两个还互相紧紧搂着彼此的肩膀，头也微斜着靠在一起，用另外那只空闲的摆出照相时屡试不爽的胜利的手势。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冬翎。不管什么时候提到那个名字，都会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停止，所以干脆任凭她放肆，相反，我反而很感谢他，他提醒着我，我的生命里，还有这样一个女孩留下过痕迹，我不能忘了她。
　　我的手，不自觉地触向那个女孩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之间所过之处，都是那精致的五官，细细的眉毛，挺挺的鼻梁，内双的眼眸，线条分明的唇片，像一个小仙女。那时的冬翎，笑的是那么的无忧无虑。
　　“今天，就少的冬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向后躺倒在床上的夏谣突然感叹。
　　春芽的眼，也默默地移向了别处，发丝，遮住了她整个侧脸，我看不见她的眼神，我相信，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