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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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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竟然已经十年了。
他抬起头,又慢慢放平了视线。手指间却不知觉地把提着的绳子拽了个紧。
十年其实并不太长的。
神魔寿与天齐,十年于他们,只匆匆一弹指,不过是白驹过却,忽然而已。
然而十年其实又是漫长的。人间的十场春雨秋风,就能把一位曾经的倾城姝子洗刷为花黄败色,青春不再。
有诗如此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又有诗如此道,十年踪迹十年心。
他慢慢地在桥道上走着,走得很慢很慢。
并叠在一起的木头受力而晃,发出轻轻的吱呀声。这十年来,桥上铺的垫木,都不知坏去多少根了。然而另有一些,却又是不会变的。或者说不会变化得这样快,只一眼就叫人看出来。
他始终记得眼前这块石头的形状,因为这十年中的每一年,他都会坐在它的旁边喝酒,一坐就是一整天。石头的旁边,已经堆放了九个朱墨坛子,坛口的封泥均被拍了开,坛内空空如也。
那些曾经动人的馥郁的醴香,此刻已不知飘散去了哪里。
只知道是,回不来了。
他还是照旧在每年的那个位置上席地坐下,又把提在手里的第十坛靠着另九坛放了,动作一丝不苟,仿若在祭拜天地一样慎重。
或许,真是在祭拜天地吧。当人谋无用,即使当真算无遗策也无力回天的时候,便只能问天问地了。
“楼兄。”他把身体靠在石上,挥掌击开了手下的第十个封泥,“你最爱的熏风,今年,又要被我喝光了。”
长长的睫子披洒下来,遮住了曜石一般的眼睛,白皙的脸庞上投下贝形阴影。
“苏袖的手艺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几乎可以和当年我所喝的那第一坛相媲美,可惜楼兄你总是没有口福。”
月陵风寒,琼浆入口的温度从喉道渐渐蔓延而下,火辣辣的疼痛一直烧到胸腔。
三界的战事如今早已吿一段落,曾经的祸首也受到了相当的惩处,天地动荡重新归于平静。魔界与天界再无睚眦,而与人界频繁的来往交易更是让魔界渐渐繁荣昌盛起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多年的愿望都在这十年逐一实现。尽管人间争纷依旧不断,政权依旧不停更迭,却不再是紫丞所关心的了。
这个天下,这个天下。已经构不成让他不择手段苦心经营的理由了。
因为他现下的愿望,只剩一个。
“楼兄,那日在盘古之心的时候,你说过‘除了这件事情,其他的都会答应我’。”
“那我最后的这个愿望……楼兄你可否答应?”
断桥对岸的梅花,静白如雪。片片飘落好似一场雪舞。
流水潺潺,从远方来,携了落梅,再到远方去。
他慢慢地站起身,背后的衣带在风中猎猎飞扬。
“回来吧,楼兄。我们都在等你。”
后来,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很大,月陵渊都结了冰。
然后,直到那一声鸟啼在落仙谷里响起,他才意识到,原来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近了。
洛阳三月,处处花蘼。
争相竞发的牡丹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涂抹了一抹艳色。
琴瑚捧着一盆烟绒紫,娇小的脸庞几乎贴上了紫色的花瓣:“好漂亮啊,少主,少主你看~”
紫丞抿唇微笑,视线却落在旁边的一盆夜光白上。淡淡的香味,却有着让人心萦魂牵的味道。
曾在书上看过品牡丹只要“嗅其香便知其花”,原来当真如此。白色牡丹多香,紫色牡丹烈香,都是特别的味道。
“喜欢的话,便带些种子回去吧。”
“少主,少主~琴瑚最喜欢少主了~”琴瑚高兴地跳了起来,接过鹰涯递过来的钱袋,向着卖花人跑去。
鹰涯走到紫丞的身边:“王。”
“嗯?”紫丞缓缓抬了眼。
“容属下斗胆,王还是……在想他吗?”
鹰涯记得,自从那天楼澈离开之后,王的脸上就一直淡淡地铺上了一层恍惚。王用了十年的时间把整个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而除了一直呆在王身边的他和琴瑚,谁也想象不出来王的这十年,是怎样拼了命地操劳着自己。
每一个更深漏断之夜,当巡逻的他路过王的屋子时,都能见到王屋里那始终明亮跃动着的灯火。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南宫离开之前留下的话语,“我们都知道他只是想要自己努力忘记仙人师傅,才会马不停蹄不断地让自己陷入忙碌中。”
我们,都知道。
却什么也做不了。
紫丞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考虑不信守承诺之人应该受到的惩罚。”
云淡风清的笑容,像是一片迷雾,莽莽漠漠地把背后的一切遮掩。
一切都看不清了。
“鹰涯,这一路上总是劳你四处奔波去探查各地情况,实在辛苦你了。不如一起去喝杯酒,休息一下吧。”
“多谢王的关心。”
看着王的背影,他忽然发现,王不知何时削瘦了这样多,宽大的袍袖在身上,竟然显得弱不胜衣。
顿时心下涩涩。
楼澈,如果看到这样的王,你又会说什么呢?
鹰涯想,自己或许从来没有这样的期望过那个总是对王无礼的男人,在下一秒的出现。
然而,下一秒,出现的只是琴瑚,只有琴瑚。
琴瑚抱了一个与她娇小身躯并不相称的大袋子回来,倒是有几分以前风瞿先生的味道。她跑到紫丞面前,酒窝微绽,巧笑道:“少主少主~他这里的牡丹有好多好多种的啊,我都买了下来,以后我若种出漂漂亮亮的花儿来,少主可千万要来看啊~”
鹰涯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还是没有逃过琴瑚的耳朵。琴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又跳到紫丞面前,乖巧地唤道:“少主少主~”
摸摸琴瑚的脑袋,紫丞应了一声。
只这一声,就把琴瑚乐得跟什么似的。
鹰涯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了。他跟在沉稳的少主和兴奋的琴瑚后面,再次走进了面前这家十年前曾经住过的悦来客栈。
客栈的老板和伙计都重新换了人。然而,招牌还是没变的,酒也是没变的。陈年的老酒入口便觉得馨香无端,芬芳沁脾。
紫丞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这么经常性地喝酒,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有酒的日子。
他的酒量一贯的好,然而千杯不醉,有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不会醉的话,便连想要买醉的权利都没有了。
右手捺着额,他苦笑地看着胡乱唱起歌来的琴瑚,以及面色飞红却硬是强撑的鹰涯。他倒是忘记了,他们可不比自己——来喝酒,看来不是一个好提议呢。
“鹰涯。”
“王?”鹰涯用力地眨眼,维持着清醒。
紫丞道:“我倦了,都回房里休息去吧。”
“……是,王,属下这就送王上去。”
鹰涯站了起来,扶着琴瑚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梯。
紫丞跟在他们后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推开天字间的木门,把自己两个神智已经不太清楚的下属安顿好了,他这才走回去关门。
可是,当指尖触上门缘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忽然地定住了。
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原来……自己究竟也是醉了……
甚至……醉得连眼睛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