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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是故里境内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潮白运河蜿蜒而过徐徐南下,城内商贾云集好不热闹。从这里到洛名峰也不过半日车程,山中居所空了许久多日不曾扫洒,回去反而多有不便,一行三人干脆在凉州寻了家不错的客栈住了下来,只等剑侠出游归来再动身回山。
夜深人静,仲夏的夜晚虫鸣阵阵,远远可以听到秦淮河畔的丝竹歌舞,细小而不真实。客栈早已打烊,小二点了盏油灯趴在桌子上睡的香甜,忽地抬手啪地一声拍上面颊,打死扰人好梦的蚊子,砸吧砸吧嘴儿连眼睛都没睁开。后院的马厮里两三匹马儿也正在休息,旁边停着一架马车,随着车帘微动木制车架也因为摇晃而发出轻轻地嘎吱声,离得近了可以听到粗重的喘息和极其压抑的闷哼,惹人无限遐想。
弦歌现在脑子里空白的什么都想不了,他死死咬着嘴里的布巾不让自己叫出声,缩成一团连动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真的是,疼入骨髓。
不是没试过给自己迷晕,听师父说因为失去了意识自己那次嘶喊的几乎嗓子出血,最后是被点了哑穴才没有伤到喉咙,而那凄厉的惨叫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剑侠再提起来仍旧不寒而栗。若是他这次也迷晕自己,估计不用半刻整个儿凉州的人都会被他吓醒。
丑时的更声自巷子里传来,啮骨之痛终于渐渐减轻,几乎冻结的血脉再次缓缓流动。弦歌闷哼一声动了动手指,艰难地吐掉嘴里的布巾喘了几口气,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挣扎着从马车里爬下来。
简直虽生犹死。
店小二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些冷,明明过了署伏这天儿就是坐着不动都能一身汗,此时这阴冷的气息让他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油灯如豆,昏暗的灯光映衬着一张苍白泛青的脸孔,店小二瞬间惊醒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咽了下去。这脸孔细看之下眉目娟秀和善倒也颇为赏心悦目,此时虽然面色骇人却透着三分歉意五分疲惫,不像什么索命的恶鬼。
店小二眨了眨眼,想起来这是今早来店里投宿的客人。
“道、道长有何吩咐?”
“劳烦店家送些洗澡水到乙字三号房。”
“好嘞,您先回屋歇着,我这就给您送去。”
弦歌拿了几钱碎银递了过去,店小二眉开眼笑的接下,连声应着就端了油灯往水房跑,只回房喝了杯茶的功夫热水就送来了。
“道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有钱能使鬼推磨,拿了银子的店小二殷勤地询问着,不见半分被扰了清梦的怨气。弦歌此时只想赶紧休息道了句「无事」便打发了他离开,关好房门脱衣散发,屏风那一侧的浴桶里热气袅袅竟是滚烫开水,弦歌毫不在意的入内打坐调息,借由这旁人无法忍受的热度来尽快散去体内寒意,内力在经脉中只游走了九个小周天桶内滚水便再无热气甚至有些凉冷。弦歌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捧了水草草梳洗一番便起身离开,昭辞在床上睡的安稳,他坐在旁边怔愣地看了半晌,伸手给对方掖好被角这才抱了一床棉被去榻上休息。
终是,又熬过一晚。
昭辞觉得师兄最近非常不对劲儿,虽然谈笑风生似乎并不不妥,但是日渐青白的脸色让人看了不由得疑窦丛生。然而静下心来细细沉思,这几日除了周子轩太过明显的横眉冷对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弦歌依旧闲来抚琴逛街赏景,甚至每晚还好兴致的燃香泡茶。
实在是平淡的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弦歌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琴弦,周子轩一早便央着昭辞去后院习剑,临走之时眉毛一挑的样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纵。摇头轻笑一下,弦歌不知道自己是该气恼还是该欣慰,他把琴推到一旁起身整了整衣摆,想着上街走走总好过闷在房间里胡思乱想。
年轻时经常来凉州城走动,添置家用顺便再给师弟师妹买些书籍糕饼,这几十年在山里极少出门,此时再踏上凉州街头竟有些物是人非的怅然。弦歌凭着记忆找到当年经常光顾的糕饼店,门脸还是老样子,应该是重新漆刷过并不显得老旧,店里的伙计早已不是当年的人,却依旧笑容热情的将他迎了进去。
“道爷您里面请,小店虽然面头不大却是这凉州城的老字号了,莲子糖芙蓉糕山楂锅盔甜冻糕,应有尽有好吃不贵您尽管选嘞!”
弦歌被他这一套极其熟稔的说词逗笑,原本只是打算看看便罢这一下倒有了兴趣,挑了两包莲子糖又买了几块冻糕豆沙卷,抱着不大的纸袋走在街上,闻着糕饼的甜香心情都好了起来。
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忽然生出的念头让弦歌停下脚步,想着自己先拆开来吃是不是不太好,却忍不住把手伸向袋子。
“死要饭的!别挡在老子门口碍事!滚!”
随着一声咒骂一团人影狼狈地滚到自己脚边,弦歌不悦地皱起眉头,想要呵斥两句却还是压下火气,他弯腰伸手,扶上那乞丐的胳膊。
“老人家,你没事吧?”
那人含混地嗯了两声被他扶着站起,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弦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倏地收回手后退半步,本就青白的脸孔瞬间难看之极。
“怎么…是你!”
“弦歌……?”
粗哑的嗓音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润低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杂乱的须发花白斑驳,眼前的人任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当年叱咤一时的东海漆雕家少主,漆雕枢。
“我在这里等了你二十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弦歌……弦歌……真的是你!”
漆雕枢想要紧紧抱住眼前的人,然而他伸了伸手,却并不敢有半分逾越,浑浊的泪水滑过肮脏的脸孔,声音悲戚的让人动容。弦歌看着他如今落魄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被挚友背叛的心伤又隐隐疼痛起来,他摇头叹了口气声音格外疲惫。
“你这又是何必。”
虽然当年一场变故漆雕家在东海已无法立足,但在苏遂一带仍有些产业也不至于就此家破,只不过伤了元气三五辈内再想崛起实在艰难。那日对决弦歌顾念旧情最终也没有痛下杀手,只废了对方武功从此恩断义绝不再来往,却不想几年以后漆雕枢忽然失踪音信全无,弦歌虽听了些江湖传言却也并未在意,前尘往事于他已经毫无意义。
“我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只想着能再见你一面。”漆雕枢已经是个年近耄耋的老人,曾经脊梁挺拔好不英姿飒爽,此时却佝偻着腰驼着背,竟然比弦歌还要矮上一些,“我如今这模样也亏得你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还不是一样。”
弦歌淡淡一笑,他闭关之前一直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然而寒毒损了经脉,一夜之间便年及而立,好在内力深厚护住气海抑制住了衰老。
“有话待会儿再说,你先和我走吧。”
漆雕枢张了张嘴,最终只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
弦歌带他去了澡堂,给了伙计足锭的银子来好好为漆雕枢梳洗收拾一番,又去成衣店挑了身青灰色的衣裳拿来让他换上,虽然仍旧面色憔悴倒也还算干净周正。收拾完毕也临近午时,弦歌找了家馆子点了碗面,嘱咐店家多放些蔬菜煮的软烂些。
“你现在这个年岁,大鱼大肉吃了反倒不好。”
弦歌自顾自倒了杯茶,漆雕枢定定的看着他,喟叹一声摇头苦笑,“弦歌啊弦歌,今时今日,我既后悔当初行事太过偏激伤你极深,却又不悔为你放手一搏身败名裂。你这人,真真是附骨之疽,一旦沾染上就算割肉刮骨也难以祛除。”
“林某不才,虽不是什么良善圣贤却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比作毒疮。”弦歌哂然一笑,他右手放在桌上,木质桌面竟然缓缓蔓延开一层冰霜,“我曾将你当做今生难遇的知音,却不想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现在想想,漆雕先生还是不够狠绝,若当年剜去我这颗毒疮彼此之间倒也算是痛痛快快的做了了结。”
“今日这顿饭后,你可要取我性命?”
“你的性命我要来何用。”弦歌忽地收敛了几近失控的寒气,摸出张银票放在桌上,“如今见也见过了,我好得很不劳您再记挂,漆雕先生还是回苏遂去吧。你我这个年纪,都禁不起折腾了。”
漆雕枢微微一愣,他看着弦歌眉眼间难掩的疲惫,一开始难看的脸色现在虽然缓和了些许却仍旧青白中透着病态。不管看上去再如何的年轻,弦歌终归已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加之寒毒侵体,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抚琴一曲便可谈笑江湖的少年了。
“是啊,都禁不起折腾了。”
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漆雕枢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到了桌上,“这是「寒蛊」的解药,这一次,我们真的是谁也不欠谁的了。”
弦歌猛然抬头看着对方,失手捏碎了青瓷茶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