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殇》紫堂青

3、＜宫调曲＞（中）

　　汪府的朱漆金门威风得令人生畏，秦轩没有犹豫，跟着自己的至交之友，递上了拜帖。
　　等候许久，汪府的大门终于打开。
　　自己的朋友，与汪府有些姻亲关系；而自己，亦可看作京城来的贵客。父亲的官职地位，正是这些地方缙绅巴巴攀附结交的，任那汪伦再怎么傲慢，也得对他礼让三分。
　　有了这些，再加上友人的引荐，秦轩坐上了汪府贵宾的席位。
　　“秦公子远道而来，驾临寒舍，真是篷筚生辉。”汪伦摆出家主的架子，捻捻下巴上的胡须，召来婢侍招待秦轩。
　　“世伯客气了。”秦轩俊雅的风姿不禁让其余人赞叹，“小侄来奉天游历，恰逢至友的诗会，才逗留了些日子。今日有幸承蒙世伯赏识，小侄不胜荣幸。”
　　不愧是京中见过世面的官家公子。汪伦不禁另眼相看。这等才俊，家世德行才貌样样一流，若能结交，对汪家大有裨益。
　　汪伦索性将几个儿子叫来，在自己府上设诗会比才斗智。
　　经过一日的交往比试，汪伦对秦轩赞不绝口。一心想攀权附贵的汪伦设了晚宴款待秦轩，心底萌生许配爱女予他的想法。
　　一番权衡，汪伦吩咐了下人：“去将小菀小姐请来。”

　　“小姐小姐，老爷叫你去哪！”小秋匆匆跑来，差点撞翻了古琴。
　　小小刚刚洗浴毕，正梳理着长发。她疑惑地望向小秋，问道：“父亲怎么会叫我？”父亲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女儿的存在。
　　“真的！”小秋抢过梳子，翻出一些首饰给小小梳妆，“老爷设宴款待几位客人，怕招待不周，特让小姐去抚琴助兴。”
　　小小闭了眼，不知心里是何滋味。自己在父亲心里，竟是这等琴妓的低下身份……
　　“还有小菀小姐，老爷竟让她去献歌！”小秋说道，“好像在为小菀小姐选婿一般……”
　　心里一阵颤动，小小悲哀地想，难得记起自己的父亲，只把她当工具一般，去衬托另一个女儿的美丽高贵。
　　烛光幽淡，装束好的容颜笑得这般凄楚。左颊的胎记，刺眼地嵌在肌肤间，仿佛命运的嘲笑。
　　抱了古琴，放下绾起的青丝，小小拖着曳地长裙，一步一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前厅。
　　一幕纱帘隔开了宾席酒灯。汪小菀身着绣衣百花裙，发间的金步摇闪闪莹光，雍容华贵有如瑶池天女。她坐在纱帘后的檀木椅上，有些好奇地透过帘缝向外张望。
　　汪小小由婢女领着，也进了纱帘后。不经意地一瞥，她看见纱帘外宾席上的一位锦衣公子，气若神闲，手里执着一把紫竹折扇。
　　是他……汪小小迟疑了片刻，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惆怅。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小小屈膝坐于琴桌旁，轻轻地将古琴置好。
　　一阵脚步声，汪伦掀帘而入。
　　“爹！”汪小菀撒娇似的凑上前，而汪小小只把头低下，细细地给琴弦抹上松香。
　　“菀儿，来看。”汪伦将小菀拉至纱帘缝边，给她看了帘外一人，“那位秦轩公子可是一表人才。如何，菀儿懂爹的意思么？”
　　小小莫名地一阵心悸，双手颤抖得不听使唤。
　　“啊！是他……”小菀低吟一声，难掩娇羞窃喜，玉靥生晕已表芳心何在。
　　小小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沉了下去。
　　“菀儿，好好歌一曲，别让爹失望。”汪伦意味深长地一笑，掀帘而去。自始自终，没有看过小小一眼。
　　帘外，秦轩暗暗捏住袖中的丝帕。他已知晓汪伦的心思，而幕纱帘后，必定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天宫仙子吧。今夜方可重闻那一曲销魂琴音，方可重识那一位美丽仙子……
　　银烛燃起月华之光，熏香渐溢，铮然一声响起，幽幽琴曲霎时如流水般涌入厅堂。
　　琴音韵起，浮香暗生。似如诉歌，似如幽吟。
　　正是那种说不清寂然的味道……秦轩深吸一口气，痴迷地聆听乐音，眼神迷离地想探知纱帘后那重淡薄身影的美丽面容。
　　汪小小侧身坐弹古琴，把自己藏在汪小菀的影子里，眼角盈盈一滴泪，不知该饮泣，还是该拭去。
　　汪小菀舒展了绮丽的身姿，带着一抹窃喜的笑意，张开樱唇，和曲而歌。歌声婉转，有如娇莺鸣柳。
　　正是那闺阁娇娃，向意中人吐露真心。
　　秦轩初闻歌声，不觉微蹙了眉。如此幽淡清远的曲子，怎能容此俗音混杂？如歌者不通曲中意，更不懂曲外情！
　　而琴音，隐去了那日赏芳亭的空荡之气，融入一抹不为人知的伤怨。秦轩知音懂音，他发觉了奏琴人的哀伤。
　　是谁让他的梦中仙子伤怀？秦轩忽然很想掀去纱帘，执起她的双手，心疼地呵护她。
　　帘中抚琴的汪小小，却把她未落的泪，化进了琴音。
　　秦轩，汪小小，心系彼此，却仍隔了一幕纱帘，谁也看不见谁。
　　烛光黯了，汪小小颤抖着收了音，深深埋下头，任夺眶的泪悬在了琴弦上，终究是自己痴心妄想么……
　　汪小菀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掀开纱帘一角，偷看那个拿了自己丝帕的俊秀公子。
　　汪伦瞥见了迫不及待的爱女，笑而问秦轩：“秦公子精通音律，方才小女这一曲，公子觉得如何？”
　　秦轩合扇拱手：“世伯言重了，小侄喜好音律，谈不上精通，不敢妄加评论。小侄觉得这琴曲幽淡缥缈。风韵独特。汪小姐技艺过人，小侄佩服。”他当汪伦指的是琴曲，丝毫未提歌声如何。
　　“小菀技艺不佳，让公子见笑了。”纱帘后，传来汪小菀清灵的声音，含着一丝女儿家的羞怯。
　　“哪里哪里，”秦轩见小菀应声，连忙起身，淡笑浮上眉间，“汪小姐色艺双全，不愧为‘奉天仙子’。”
　　又是慕着“奉天仙子”之名而来的……汪小小抱了琴，踉跄着走向侧门，妆容比月色更惨淡。原以为是个知音，不过也是个贪求浮华的俗子……
　　抛下耳边汪小菀银铃般的笑声，抛下秦轩那英气勃发的身影，汪小小一头扎进夜色，夺门而逃。
　　逃……逃离这里……逃回自己的别苑，逃回自己的琴声中……

　　午后，阳光的暖意洒遍小苑，而那熟悉的琴声，却仿佛失了魂儿。
　　“听说，老爷留那个秦公子住在府中了。”小秋绣着手里的织锦，对小小说，“大夫人那里可忙了，好像在为小菀小姐置办嫁妆似的。”
　　琴香恍如叹息，小小淡漠应道：“他会娶她吧。”
　　“谁？秦公子吗？”小秋望向小小，“他们才见过几次面？小菀小姐那般心高气傲，老爷又娇纵她，若她不肯，怎么娶？”
　　心高气傲又怎样。洁身自好如小小这般，也为他倾心。更别提小菀了……
　　“不过小菀小姐近来也真奇怪，总是遣人请小姐你过去……”小秋若有所思地望着苑门被一个婢女敲开，“看，又来了……”
　　“毕竟是我的姐姐，说说贴心话的……”小小起身，抱起古琴，漫不经心地对小秋撒了谎，“我去了，晚些再回来。”
　　说罢，汪小小出了房门，跟着那婢女离去，留下百思不得其解的小秋。
　　望小菀坐在精致玲珑的绣楼里，见到婢女领来了小小，笑靥如花地迎上去拉过小小：“妹妹一你可来了。这些天劳烦妹妹了，日日陪我练曲……”
　　小小淡淡一笑，左颊的胎记愈加显眼。
　　自那日秦轩听曲后，几句赞赏琴音的话让小菀误以为在赞赏她的歌声。为了博君青睐，小菀找来小小，每天帮她奏琴，陪她练歌。
　　小小无心多问，只陪她一日一日地练下去。
　　光彩照人的汪小菀，任她有着美妙歌喉，却衬不上小小的音韵。小菀不懂曲音，也唱不出小小琴曲的味道。
　　“小姐，夫人请你去试试新衣饰。”婢女打断了小菀，请她离去。
　　小菀只得丢下小小一人在绣楼，自己去见母亲。
　　试新衣……只怕是试嫁衣……汪小小拨弄琴弦，一声又一声，清曲淡调，这才是她的曲风。
　　琴声幽幽，吸引了不远处的秦轩。
　　数日未闻绣楼内的小姐奏琴，今日终于有幸在闻。
　　秦轩走到绣楼旁的花园，抬头望向半掩的雕窗，凝视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单薄身影。
　　仿佛回到了赏芳亭水畔，遥望她的身姿，静听一曲荡魂。
　　情不自禁，秦轩对窗而吟：“素琴幽音天宫缘，抚琴佳人天宫颜。谁传天宫乐人间，天宫仙子弄流年。”
　　琴音猛地一颤，小小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悄悄凭窗一望，那熟悉的身影正向绣楼上眺看。
　　琴声随着汪小小的心跳促了起来。
　　他仰慕的是琴音，是抚琴的人……难道，他一直念着的，是自己？
　　可是，这里是小菀姐姐的住处。他不会是向小菀献殷勤，误认了自己？
　　一阵犹豫，小小始终不敢探头向窗外望，甚至有意无意地侧了身子，不让楼外之人眺见自己。
　　心里仍有一丝期许，汪小小没有停止抚琴。弦音一转，小小又抚起了那只曲子，那只在赏芳亭溪水边奏的新曲。
　　宫调起音，宫调收尾。一曲未终，更似一曲。
　　秦轩竟懂了她的心意。紫竹扇敲在掌心，他放大了胆子，对着绣楼呼唤：“恕我冒昧，小姐。我只想问一句，这曲子，可是为我而奏？那日溪边闻此曲，我就难以忘怀。”
　　小小不由得惊慌一阵，脸上绯红，不知该不该应声，只是低头奏曲。
　　他真的记得这只曲子……小小的眼前又浮现那日风采。
　　“也因此曲，我才得以赏识小姐。”秦轩英俊的姿容分外潇洒，“得小姐如此知音，秦轩一生无憾。”
　　这……便是他的心迹么……小小不禁抿唇而笑。纵然小菀美貌无双，她恐怕从未听过秦轩的这般告白。
　　琴音疾了些许，传去丝丝缕缕的心意。
　　“小姐的琴音，真似天宫之乐。”
　　汪小小心潮喜悦，也暗暗奏起一丝淡然，掩饰她的窘迫。
　　“秦轩的心意，小姐已知。小姐不必惊窘，你我隔了一重楼，秦轩不会伤了小姐。”
　　真是知音之人，这点心思也瞒不过他。汪小小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于他。
　　“若小姐不愿以琴应我，”秦轩笑对绣楼之上女子的惶惑，“不妨开了窗，是喜是嗔让小姐当面告诉我。”
　　小小看了眼半开的雕窗。只需抬手一拂，便能与意中人照了面。
　　“只要小姐愿意，秦轩此生绝不负小姐琴曲之意！”楼下的锦衣公子，终于吐露出久藏心底的话语。
　　这便是私定终生么……
　　小小简直不敢相信，秦公子会对自己作出这般誓约。
　　琴曲缓了。汪小小慢慢回过头，想腾出一只手，去推开那半合的窗子。偏偏那一瞥，望见窗边铜镜中自己的脸。
　　虽是清秀，但侧脸左颊，却有一块丑陋如疤的暗红胎记！
　　这样一张脸……被胎记弄得支离破碎……如何配得上楼下俊美非凡的公子？
　　秦公子早已见过汪小菀的美貌绝色，怎会看得上自己这张惨淡的脸？
　　自卑涌上心头，指尖终是一软，再也没有去开窗的勇气。只闻琴声黯然下去，小小无力抬头。
　　秦轩等了许久，仍未等到心上人的应答。
　　绣楼侧门边的花丛里，恍然出现汪小菀失落阴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