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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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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开车开得快。在小道上颇有些颠簸。
我透过车窗凝视后视镜里晃动的自己。
我想我真的是非常对得起“死皮赖脸”“流氓”这类词语。
而且还能坚韧不拔地做一名“死皮赖脸”的“流氓”。
想到这,我不禁佩服自己,不自觉摩挲上了左手食指第二指节上的小伤疤。它微微隆起,里面像是蜷缩着一段回忆,它顽固的拒绝着肌体的消化和平复,仿佛时刻挣扎,我在呢,我在啊。不要忘啊。
怎么能忘?我那些英勇的事迹怎么能忘。
第一年夏天,我被程默救了。第二年夏天,我被程默感动了。
要打比方的话,最普通的意象应该是,程默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它被黑暗滋润了一年的时光,然后在第二年幡然醒悟自己似乎是需要发芽,刚好又来了一股阳光,就顺势破土而出了。
可是要这么描述我对程默感情的起源,太俗。
阿土比较愤懑,那你说,什么不俗。
反正,不是这样的。你们谁都不懂。
我从明淙山回来之后就开始关注程默的动态,但除了八百年更新一次的个人状态和零星几次摄影展的新闻,根本没法了解更多。于我,他更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想象。我有时怀疑会不会我做了梦醒来,发现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不,至少我还逃课去看了他的展览,这一切都是真的,上交给老师的三千字血泪检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那个时候我只是好奇他,单纯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在浓烈的探索之心的驱使下,第三年夏天,我从学校搞了一份暑期实践推荐书,打算把自己奉献给明淙中学的支教事业。
然而我等了一个月,程默就是不来。
和我一样翘首期盼的还有班上的一众女学生。她们甚至还成立了一个类似于粉丝后援团的组织,里面等级森严:领头的据说是一个和程默有过肢体接触的女生;和程默说过话的算一级会员;和程默有过眼神交流的算二级会员;剩下的就是狂热的普通迷妹。跟我介绍情况的男生一脸鄙夷,说那个长老妹子不就是下楼梯脚滑被程老师扶了一把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我笑而不语,给他支招,单独抽了长老妹子的练习本递他,本要不找机会你给她讲讲题。
但是,我没想到程默的粉丝团体在小小的明淙中学都那么庞大。
那我肯定不能输。
为了快速爬上权力顶端,我搭车出山冲洗了一大摞程默的照片以及他的代表作。很快,我俘获了整个团体,成了新一代长老。就算最后失算,程默不来,我还有聊以慰藉的斗争胜利感。
但是程默怎么可能不来。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牛顿早就说了,万有引力。凭借我那不太令人满意的体重,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引力都稍微要大一些。再说了,这种命运的羁绊是挣脱得了的么?真的,至始至终,我觉得能遇到程默,都是注定。
那天的雨是从早上开始的。
墨黛色的山峦覆上了一层薄纱似的雾,慢慢的,整个画面晕染成一片蟹壳青,像给瓷器施了一层釉。然后水雾动了起来,仿佛能看见风的形状,大片的山显现出来,没一会又看不见了。
原定的体育课没法上,男孩子们哪里是天气管得住的生物,教室里剩的只是我们帮派的一众弟子。
这么久以来,我打着程默的幌子,逮着空就跟弟子们一阵胡侃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她们真的是懵懂无知得有些可怕,于是便打定主意来一次科普教育。正好男生都不在,我也就放开了胆子讲。
我发誓,整个过程我都一本正经,教育主题是要她们懂得自己爱护自己,哪里料得到门口还趴了几个湿着头发打球回来的男生。
“你们已经进入青春期了,要逐步接纳自己的变化,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些都很正常。男生也一样的,他们也会长出喉结,哦对了,喉结在英文里甚至叫做亚当的苹果。他们的声音会变得沙哑起来。他们有时候早上起来,会发现自己……”
我话还没说完,教室门哐地一阵响,大概七八个男生扑压着摔了进来。
顿时,我觉得有些尴尬。
那几个男生红着脸悉悉索索爬起来,场面近乎谜一般的静谧。
随后就听到站在教室外面的校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沈老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吞了口唾沫,心想,这该不会给我遣返了吧?可是我还得等人啊。
雨还是没有停,帕里啪啦地落在办公室的窗户上,这时候实在不是珠落玉盘的心境。
校长没开口,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便眼观鼻鼻观心的做心理活动。
越想我越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哪儿错了么,哪儿都没错啊。
校长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像古时候的私塾先生,他似乎欲言又止,端起桌上的瓷杯啜了一口茶,盖盖子的声音特别清脆,仿佛期许我自己坦白从宽。
我只是看着那个杯子,特别普遍的青花龙纹样式,那条龙描摹得粗糙,仔细看的话觉得它的样子甚至有点滑稽。
我打定主意装懵到底,就算捅破了说,至少也要力争占个正义的地位。
这边我还在跟校长僵持着,门口就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校长清了清喉咙,说请进。我好奇的转头。
先进来的是一阵清冽的山风。
随后才是程默。
他立在门口的伞就在这短暂的几瞬间在地上积了一滩鸡蛋大小的水,更远一点,依旧是蒙蒙的雨霏。
我看向程默。他仿佛刚刚从山体上剥离出来,迈过了缭绕的云雾,踏进这方空间,整个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带着潮气,像一块温润的墨色璞玉。
他说,打扰了。
然后注意到了我。
后来我让程默描述那浅浅一眼,我本意是想听到“惊鸿一瞥”一类的词语,哪里料到竟是妄想太多,他思忖了一下,给出了不孚众望的生动形容,他说我像“怏怏不乐恹恹不振的鹌鹑”。
本鹌鹑非常不能忍,认为他就是邪恶的化身。
好比蛇发妖怪美杜莎,因为,我看了他的眼睛之后,就被摄取了灵魂,当下非常不争气的变成了石头。
滚烫的石头。
我心跳不自觉的加快,血液翻涌,热气从脖子直窜耳根。飙升的肾上腺素疾驰在我身体里,通知每一块肌肉,告诉每一颗细胞,有个动人的消息——
程默来了!
他朝我微微点头,算是讲了声你好。
我脑子里都是浆糊了,当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来了啊,”校长看向程默,然后又对我说,“那个,沈言……”
“沈言?”他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我顿时反应过来,低下头,不敢看他们。
“你先回去吧。之后再说。”校长已经站了起来。
我只好答应,退出门外,临走前,校长已经把程默邀到一旁的沙发边齐齐坐下。
我握着门把关门,把屋里的影像逐步压缩裁剪,先是沙发的一头,再是茶几,然后是校长的背影,最后才是对面的程默。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膝盖,我放慢关门的速度,再看了他一眼。
山雨还在下,门口立着的伞已经没有再继续滴水了。我蓦然想起早上出门前的感慨,那时心情浓烈,跟张爱玲在《小团圆》里的喟叹如出一辙——“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我低头,不自觉开心。
又一年了。
我又见到了程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