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事》静树

1、坏女孩

　　1
　　韦唯在家闷出了病，闲病。
　　高考大劫之后长达三个月的暑假里，韦唯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看手机，无聊枯燥，日子倒也飞快。
　　九月初，朋友圈里各种晒开学晒军训，而韦唯还有半个月才开学，相比之下落差更大。如此这般，韦唯终于答应去打工，在妈妈经常逛的白马服装城。
　　韦唯干活的店专营哥特式暗黑系衣服。这类设计夸张剪裁精巧的衣服受众面相对小，平常询问的人也较少，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十分清闲的。
　　店长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姐姐，叫陈晨，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安静寡言，眼底是一片无澜深潭。
　　无事时，陈晨与韦唯各坐一处，互不干涉，小小的店铺恍若一方清净天地，将外面的喧嚣淡化，抹糊。
　　偶尔来一两个顾客，多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韦唯只需在她们看中了某款衣服后起身说价，也不必多费口舌卖力招揽。
　　有一天，店里居然少见地来了一位男顾客，独自一人，声比人先到。
　　哟呵，晨姐！
　　洪亮的男声将韦唯从剧里拉出，她抬起头。
　　一个亮眼的少年，打着胶的头发冲天竖着，深黑的耳钉,松垮的哈伦裤，轻狂不羁的性子显露无疑。他朝陈晨抛去一个媚眼，电力Max。
　　那样的轻浮，却让韦唯看愣神了。因为他有一副和剧里欧巴一样好看的相貌，深而清的眉，温柔的眼，还有高挺的鼻。
　　这个帅哥对上韦唯的视线，朝她点点点以示友好，径直走向挂着最新款的展架，轻车熟路。
　　你怎么又来啦。
　　陈晨语气里暗藏呵斥的意味，似乎不欢迎这个人。
　　交了新女友，买件礼物呗……男人毫不在意，熟络地和陈晨聊着。
　　韦唯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觉得好像也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追剧。
　　最后他挑了一件复古蕾丝礼服，高高的立领，厚重的金属扣，缀边的裙摆，禁欲感十足。
　　韦唯以为这个人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开学了，韦唯虽没再去店里，但和陈晨互相加了微信，保持着联系。两个都是慢热腼腆的人，分开以后反倒投机。
　　凭韦唯中等姿色，加之性格文静不苟言笑，大学生活平淡如水，没有暧昧也没有爱慕，相比其他人的欢快纵意，不是不遗憾的，但也不是那么迫切需要改变。用韦唯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个本分的人。
　　直到再次遇到何时。
　　本市几个好的大学都设在大学城，本来韦唯在这里再碰到何时，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这个何时简直就是韦唯的菜!服帖垂脑的黑发，依旧明朗的眉目，爽朗的笑容，英俊满分!
　　尽管心中惊喜炸开，韦唯唯一的表达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秒，三秒，然后就怂了。韦唯匆忙移开了眼神，低着头走过。
　　偏偏何时就是认出来了，在韦唯以为就这样过去的时候从后面拉住她的书包，温柔地笑。
　　应该记得我噢？
　　韦唯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好啊！韦唯。我叫何时。
　　韦唯这才抬起头，有点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嘿嘿，晨姐和我说过你，她很喜欢你欸。
　　……
　　直到自己一个人走出很久了，韦唯还沉醉在何时的美貌中，不知道自己一脸潮红地傻笑了一路，让行人匪夷所思。

　　2
　　好像两个人一旦碰面，再次偶遇的机率就会以乘法递增了。
　　每次偶遇，韦唯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从不主动打招呼，一是因为内向文静，二是因为看过他轻浮多情的样子。 韦唯就能这样，一面花痴地觊觎他人的美貌，一面又理性地分析其内在。
　　但相处下来，韦唯渐渐觉得，何时实际上是一个清爽明亮的男孩。暑假里那个轻佻的playboy,仿佛是自己的一个错觉。
　　他是校篮球队的一员，打球很棒，会温柔地拒绝陌生女孩的饮料；他是社联的干部，开学初一个招新直播吸引了很多迷妹；他还是多才多艺的学长，弹得一手好琴，在文艺汇演上出尽风头。
　　甚至有段时间，韦唯以为，何时是中意她的。他会故意拍飞篮球哄骗路过的她去捡，他会主动请缨帮她上网抢课，他还经常邀请韦唯去吃饭美名其曰联络感情，虽然韦唯全都拒绝掉了。
　　韦唯本就对何时的容貌垂涎三尺，经过长期观察确定认可了何时的人品后，更是自作多情认定了这桩蠢蠢欲动厚积薄发的天定良缘。
　　确认这点后，韦唯不再拘谨，和何时变得越来越亲近，亲密。
　　在某一天，韦唯决定告白。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何时宿舍下，发送一条霸气的短信。
　　下来。
　　没多久，何时就出现了，依旧是一声简洁的蓝色衬衫，双手插袋大步走来，帅气而不做作。
　　韦唯就直勾勾看着何时越走越近，心中如同有一百颗酒心巧克力碰撞，又甜又醉，她甜蜜地笑，想，以后这就是我的男人，那么那么帅。
　　所以之后何时抱歉的表情把她打得个措手不及。
　　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妹妹。
　　何时一脸的内疚。
　　那么无辜。
　　一个彻彻底底的坏男人。
　　韦唯恨透了他!
　　忍住满腔的羞耻，悲愤，韦唯强抑着眼底的酸意，转身拼命跑。
　　跑过人声鼎沸的篮球场，跑过寂静无人的演播室，跑过灯火阑珊的大礼堂，直到双脚虚软喘息唯艰才停下来。
　　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个个步履匆匆，没人为这个又哭又喘狼狈不堪的姑娘停留半步。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宿管阿姨并没有为难这个一脸情伤的姑娘，意外地通融和善。

　　3
　　暑假，何时在陈晨的店里遇到了韦唯。
　　何时和她打招呼，她只是抿着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又埋头到手机里。
　　何时心下暗想，好高冷的女子。
　　选衣服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却看见她盯着手机，脸上露出一种几近痴傻的笑，露出两个大大的门牙，就像一只偷吃了酒心巧克力的傻兔子。他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他有过很多个女朋友，其中不乏韩剧迷，追剧时欧巴欧巴的鬼叫和迷之傻笑是经典套餐。但眼前这个完全就是无敌加强版。
　　经过韦唯时何时特意放慢了脚步看清了她的确是在看一部韩剧，屏幕上的男人并没有多么帅。
　　一个感觉很高冷的女孩看着韩剧居然能傻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件事刷新了何时的世界观。为此他还特意问过陈晨，得知她的名字叫韦唯，是个很文静腼腆的女孩。
　　何时不愿承认，这件事让他耿耿介怀。他自诩帅哥一枚，而对着一个长相一般的男人都花痴不已的韦唯对自己的友好居然无动于衷。何时心中憋着一口气，因此记住了韦唯。他更不愿承认，第一眼看到韦唯时，他心里莫名泛起温柔的情绪。
　　在学校里重逢，何时一眼就认出了韦唯，看出了她眼底的诧异与惊艳，何时十分满意。
　　然而下一秒就看到她低下了头回避，仿佛看见一个不想相认的寒碜的穷亲戚。
　　何时莫名其妙地怒了，他轻易掩去真实情感，熟练地装出一副活泼纯真的样子，一如他的外表。
　　他花心思特意制造了多次邂逅。
　　在她面前拒绝学妹的饮料，是为了塑造良好形象；故意叫她帮忙捡球只是一种亲近的戏码。
　　尽管何时使出浑身解数，韦唯却不像其他女孩那么接受自己。
　　但何时还是在一点点靠近韦唯。
　　这个女孩，会因为收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而欢喜雀跃，哪怕只是只言两语；这个女孩，会因为陌生人的不醒遭遇而同感悲伤，尔后又窃喜自己的喜顺；这个女孩，会因为陌生人的闲言碎语而苦恼忧郁，然后过后又能自解郁结。
　　这个女孩，将自己大部分的美好情感都倾托在陌生人上，以至于其璞真不为人所查。
　　一开始，何时只当她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女孩，不甘于她的无视，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缠着她，像个幼稚的小孩想扳会一局。
　　然而后来，何时被她的天真单纯所打败，心中竟生起强烈的责任感，要像个骑士，守护她的美好。
　　他缺少来自父亲的保护和支持，所以一直把它当作无比
　　重要的东西。
　　现在，他遇到了韦唯，想把自己没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给他。
　　何时忠实地履行着一个哥哥的责任。

　　4
　　何时拿起手机点开那条短信。看到韦唯罕见地主动联系自己还找上门来时，他脸上浮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容。但是他没有想到韦唯是来向自己告白的。他惊得手足无措，然而当韦唯转身逃跑时，何时身体比心理先做出了反应——紧紧跟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累得不得不停下，他也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微微喘息。
　　后来，他一直跟着女孩，走过了五条街三个路口。
　　何时第一次发现，有些人连背影都能表现悲伤。
　　再后来，直到韦唯转了个方向走回校的，已是十二点半了。
　　考虑到门禁，何时加快步程绕路在韦唯之前到达她的宿舍，连哄带骗好说歹说才让宿管阿姨答应放行。
　　他躲进树荫里，看着韦唯失魂般走回宿舍。
　　此后，诺大的校园里，两人就像两条过了交点的直线，不再交集。
　　何时曾偷偷到女生宿舍楼下蹲点，看见韦唯和舍友一起走出来，笑意微漾，让他心头一动，涌起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5
　　无人可诉。
　　还是陈晨注意到韦唯长久的沉寂，主动询问。
　　郁结已久，韦唯将自己的悲催经历悉数告之，连自己都意外的坦诚，那些隐秘的羞耻的情愫，不再是秘密。
　　然后陈晨就给她讲述了另一个何时，那个韦唯所不了解的，只窥得一面却选择忽略的何时。
　　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何时从小只感受到母爱，从父亲那得到的，只是冰冷的物质补偿。对于母亲，他百依百顺不愿忤逆，于是他从小就是成绩斐然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然而父亲的冷酷漠视却也让他难过介怀，于是他放纵声色，抽烟饮酒，打架泡吧。他交很多很多女朋友，不断分手，再重新认识新的女孩，践踏爱情，在麻木自己伤害别人的同时享受颓废沦丧的快感。他喜欢哥特式那种暗黑沉重的风格，所以每新交一个女友，他都会到店里买一条裙子送给对方。
　　来自恋人的礼物，其实是分手的预告。

　　Time is the best healer。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了，韦唯选择躲避，避开那些可能碰见何时的路线。
　　两人不再偶遇，那个明朗干净的何时逐渐淡出了韦唯的生活。
　　另一大变化是原本滴酒不沾的韦唯学会喝酒了，没课的晚上，她就会去学校附近一家叫做蓝欢的酒吧，点一杯玛格丽特，挑一个僻静的角落，一个人坐到深夜。

　　6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时开始感觉自己又会频繁地看到韦唯。
　　他想，这证明了韦唯不再刻意躲着自己，顿时感觉到宽慰，而后又有苦涩的感觉。
　　见得多了，何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韦唯的改变。
　　她化妆，扑粉把脸弄得惨白惨白的，描细细的眉画长长的眼线，涂艳丽的口红。
　　她穿低胸背心，贴身超短裤，衬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诱惑撩人。
　　她看见旁人，表情冷漠。
　　对于所以一切，何时只深深皱眉。他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或纠正韦唯的不良改变。
　　袖手旁观的无奈加深了心中的焦灼。
　　那段时间，何时心烦意乱，常常逃掉课，整天整天地泡在酒吧里，和邻座少年斗酒掐架，和陌生女孩跳舞调情。
　　放纵自己是一种惩罚。

　　在混乱的舞池里，何时慵懒舞动着身躯，手亲昵地搭上一个烟熏妆女子的腰，冷漠的眼神却投向别处。然后就看见韦唯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角度。
　　韦唯对上自己的视线，一如初见。
　　何时看着韦唯推开身旁的男子，朝自己走来，他放开了舞伴的手。
　　当韦唯温热的身体靠进自己的怀里时，何时情不自禁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韦唯抬起头，一双眼妖冶而摄人心魂。
　　何时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妆容艳丽身材火辣，一个很好的猎艳对象，就像自己无数个前女友一样。
　　心底却有一张面孔越来越清晰，清秀的眉目，清纯的笑容。
　　何时心头忽然生起一阵不忍，他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6
　　酒吧里还放着Maroon 5的moves like jagger。
　　摇滚音乐震耳欲聋，五彩灯光缭人眼目，舞池里，疯狂的男男女女兴奋地扭动着身躯。
　　有一个女孩呆呆站着，眼底的温热冲花了妆，正像那句“梦啼妆泪红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