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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人间词(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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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恰好是四月初四日,陈国的国都每逢一个月份与日相重的日子,便会在中央十里长街挂满灯笼,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要上街赏灯、听曲、观月。尤其是七月七日乞巧节,更是热闹非凡,只可惜今日并未赶上,但赶上一个普通节日也是值得庆幸的。
当年如意因为父母之事,深有所感,加之其本人就是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因而陈国国风柔靡而又宽和,这样的日子里,年轻的男女若是月下相逢,有了那胜却人间无数的一瞬感触,就可回家禀告父母,经过说媒便成就一段好姻缘。在诸多的侯国里,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我与墨染慢悠悠的悠闲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中,路两侧的白梨花被五彩的花灯也染成了琉璃般的颜色,有时一阵风吹来,零落的花瓣漂泊在风里,像一只只斑斓的蝴蝶,刚刚从庄周的梦里飞出。
梨花的清香,暗暗浮动在月色的夜中,我也像是一个喝醉酒了的人,走在了自己的梦里。
墨染和我偶尔被人流挤散了,但我一转头,便能看到他,因为无论在何处走散,他都站在那不远的地方微笑的看着我等着,发现我终于看向他,他向我颔首,待我走近了,他会像看一只淘气的小猫一样看着我道:“真是个淘气的丫头,若是没人等着你,你可不知要丢多少回呢!”
我仰着头看着他,朱色的阁楼,阁楼里灯火辉煌,红袖作舞,绿袖鸣箫,阁楼后,是一轮清浅的明月,映着万古不歇的江水,阁楼前,是一盏盏花灯与飞舞的琉璃蝴蝶,他墨色的长发像墨一般蜿蜒在他雪色的白衣上,玉色的……我倒真像是在梦中。我伸手捉住他宽大的衣服袖子:
“那我扯住它,就再也不怕丢了!”
他哈哈笑起来,就像白天笑起来一样好看,却不再说话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左顾右盼的看着各式的新奇玩意儿,前面有一个戏台子格外的热闹,我正要欢呼的去时,旁边忽有一个小贩的声音唤住了我:“姑娘,到陈国来,买个花鬼面具带带,我们这儿的老时兴物件,别处可就没有了呢!”
我一回头,果然见那小贩摊前摆满了各式的面具,色彩艳丽,却面目狰狞,都是凶神恶煞,我拿起离我最近的一个大红漆绿的问道:“何为花鬼?怎么都是这么凶?”
穿着短衫的小贩笑道:“姑娘不是陈国人吧?不过看姑娘的样子倒像是我们陈国山水养出的女子!这花鬼啊,生前都是有才情诗意的人,可恨造物弄人,流亡于此尘世投生,却枉死的怨灵,如意君怜惜他们,唤他们花鬼,我们生人带着这样的面具,就是在追怀他们,每月这样的日子祭拜这些亡灵,祈求他们安息,消却戾气,再投生就去那好的地方啊!”
陈国后代子民都怀念第一代陈王,后世都呼他为如意君。如意天生的诗意染就了整个陈国,带着物哀与纸醉金迷的恍惚梦感。
我买了两个面具,都是黑漆面,一个给墨染戴上,一个自己戴上了。看着墨染那谪仙般的面容换上了青面獠牙的鬼怪,不禁笑出了声。
戏曲锣鼓响了起来,我兴致大涨,拉着墨染的袖子挤进了人堆里看,没有句子再来形容那台上的光影旋转,风光旖旎,兜兜转转…只觉得整个人的魂魄都陷在了那一曲腔调的断肠、那一个眼神的勾环、那一甩袖子的风流、那金辔玉马的潇洒……之中……
灯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台上人山重水复的一生,如痴如醉的唱着,花影重叠的衣,隔世经年的梦……直到那句“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像是一声檐角的铃铛将我惊了,我像是大梦初醒的人,满手心的汗,风一过,冷汗回沁,我打了一个哆嗦,这才发现我的手中墨染的袖子竟已不见了,我慌张的转头,却发现到处走的、站的、坐的、都是那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穿着白衣的人。我像是淹没在一群鬼怪之中,我若是笑,无人理会我笑,我若是哭,无人理会我哭,我走我停,我转身,处处都是霓虹场上的人,说着我不懂的话,唱着我不懂的歌,看着我不懂的月亮,都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围着我,围着我……
我就像是要溺水的人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喊不出一句:墨染。你在哪?我害怕。就在这天旋地转的当口,忽然在那千人万人中,看到那远远对着戏台的江旁柳树下,一个穿白衣的青面獠牙的花鬼正远远看向这儿,一个孤单的,静默的花鬼——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墨染了。
我拨开人群,踉踉跄跄的向那走去,身旁所有一切都像是烟尘一样消散了,我只看到那忘川水旁的一个人。
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伸出微微颤着的手,却不敢去解他的面具……良久,那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将自己面上的花鬼面具拿了下来,在看到那面容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良久,身边又是极寂静,我朦胧的睁开双眼,他就在我的面前,我愣愣地盯住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把他的袖子给了我,白色无瑕的袖子,沾不上这世间尘埃的袖子,我狠下心来,就着这样的袖子给自己胡乱擦了一把脸,眼泪和鼻涕,正擦着——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不可理喻起来——我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之前的我不也是一个人么?我与墨染,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尽管,他告诉我,我有一个前世,唤苏清,是他寻了千年万年的人。
我一下子变得很是尴尬起来,脑袋里也顿时烧得一片火热,什么都空空如也了,我只是在那山长水复纸醉金迷的戏曲后,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机灵,我只是一回头见不到了他的踪影,那么多带着鬼怪面具的人在我身边游来荡去——我只是——我只是在那刹那里感到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孤寂——在千人万人中,在千年万年里,在亘古永恒的光阴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
我正呆愣着,墨染忽然展颜笑了,那边戏台胡琴咿呀的曲子断断续续的伴着笑语人声传来,那热闹的声响隔了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又是不甚明晰,灯火在隔岸的水波里辉煌,蜡炬一点点一寸寸的烧着,河水不住的流着,风吹得柳枝轻轻的摇摆,在红火中,柳枝的绿也染上一层细密的光亮,他说:“傻丫头。”
他刚说完了这句话,忽然头顶的天空炸开了今夜的第一朵烟花,然后,漫天的烟火绚烂起来,我和他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看着头顶的天空,半晌他忽然看向我,我却浑然不知,只仰着脖子都酸疼了,才低下头来,触到他的目光,他微微浅笑,我亦浅笑着,两人都在那绚烂的夜色下默默无言,只有对望。
烟花易冷,蜡炬成灰,春残蕊谢,河水东流,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明明都是留不住的东西,却从来最牵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