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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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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二十七年十月,秋后冷雨。雨季绵延了将近半月方才有所休停,或离离小雨,或铮铮大雨,满府满院的花草树木亦不得不随着这一场秋雨里的寒冷袭来逐渐显现出颓败之象。
辞元楼在后园的池塘边着仆从辟了块地,搭了个木棚,棚前山椿在雨后新晴里开得极为茂盛艳丽。在棚里煮茶下棋,看书钓鱼,亦是一番闲趣自在。
秋风拂过,便有暗香袭来,枝叶清秀,花瓣重重叠叠,高低错落,丛丛片片。
奉了茶的童子远去,还能听见同身旁人低低的窃窃私语:“许久未曾见冠华太子来府上找大人了。”
出手阔绰的太子殿下每回来了他府中,心情一好珠宝金银便是毫不吝啬的打发,天真单纯的童子亦记挂这外冷内热的殿下,偷偷在暗地里和其他仆从笑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许是久雨未停,太子殿下诸事缠身,便不得空过来吧。”
辞元楼听着他们远去的低语声,微微勾着唇,端起冒着白气的茶来轻轻啜了一口,满齿淡香。冠华自那一日清晨走后,说起来他亦是有月余不曾见他了呢。
这样想着,又捏着棋子,静静思索该下子到哪一处。却见一只修长光洁的手闯入视线中,虎口处还有长年累月习武磨出来的厚茧。瘦长的手指捏着棋子,“嗒”一声,便将另一方唯一的活路堵死了。
“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对弈有什么意思。”方才灰衣童子口中许久未见的冠华殿下,此刻执着折算气宇轩昂的正站在他眼前。辞元楼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又落下一子方才道:“殿下今日怎有空来我这里。”
冠华端了他方才啜饮过的茶,却不答他,掀了盖喝了才道:“元楼,你有没有想我?”
辞元楼含着浅笑,也没有回他。
沉不住气的太子殿下掀了袍摆,坐在对面,瞧着他依旧一脸沉稳的对着棋盘,有些不大得劲的伸出手来,一泼。黑白分明的棋子滚落满地,砸在泥石地板上铛铛作响。辞元楼抬起头来看他,却被他拉着手走了出去。“你整日闷在府里,也不怕闷出病来,我带你去逛逛。”
他一月未来找他,想来是未曾想起过他,又或者是想起了却不愿来找他。无论是哪一种,其实对辞元楼来说,都是有点伤害的,想起那一日银月之下,他覆在他耳边轻声的叹息,元楼啊,元楼啊。
恍若如梦。
倘若他聪明一点,其实最好的做法便是把它真正当作一场梦,他亦是这样自我安慰的。不过两人喝醉了酒,无处发泄罢了。但他那样清晰,清楚的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问是不是喜欢他,他便低低答是。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辞元楼其实不大分辨得清楚。
也许是那时候冠华还不认识他,他便知道了他。三岁成诗五岁做赋的冠华太子是琼国所有百姓教导孩子的榜样。十七岁冠华殿下于苍原随戌远大将军战胜敌国归来,银盔铁甲的少年郎眉目清冷,面色坚毅,前排的少将惊马撞了他,他骑着马路过,跳下马来伸出手来扶他。
辞元楼在一个没落的士族之家出生,又是庶出,娘亲自他出世后没多久便走了,只了个从娘家带来的老管家给他。他的那个亲爹,他活了十七岁也统共见过不过寥寥数面,他自小便是在忽视岁月里长大,从未有人对他伸出过手,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善意,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都难以忘怀。
彼时辞元楼还未高中状元,亦不曾知道眼前这个神色淡然的少年便是当今太子殿下,后一年秋辞元楼的名字高高挂在皇榜之上,整理仪容于殿前拜见,才知道原来那一日,此生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是当今太子,冠华啊。
冠华自一战成名此后便再也不专心文学,琼国国泰民安,再无战事,无所事事的太子便愈发觉得无聊起来,成天跑出宫去找乐子。
斗鸡走狗,蹿街遛马,纵情声色犬马,那时若再去百姓家中听一声必定是深长的叹息,他却觉得他很好,他变成什么样,他都觉得他是好的。
冠华牵着他的手,出了太傅府,便直奔京都最热闹的主街,街上叫卖声喧天,来来往往的人群流动,执着团扇遮面的妇人,背着篓筐的老妪,竹篾的框里装着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清甜可口。还有街角老字号阳春面夫妇朴实的笑容,走街串巷卖货郎担着担子的高呼,文弱的书生描着画提了诗的扇子坐在摊边上卖。
这些热闹,辞元楼此前的二十年从未接触过,每次只远远的看着,却没想到那样温暖,,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他心底刻画得最深的风情。
冠华领着他走在前头,还不忘回过头来一一和他介绍:五街老作坊里的陈年酿最上道,京二道沁心楼的满汉全席是京都最贵的一桌菜。若说好吃,其实沁心楼还比不得三道上一家门面朴实的小酒馆,全财赌坊的动作最多,临水阁的花娘最美,翠香坊的姑娘声音最娇。
说得眉飞色舞,两道英挺的眉也生动了许多,辞元楼跟在他身后安静的听着,偶尔看他回过头来看他便回他淡静的笑容,说到最后,他挑了眉朝他眨眼:“今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罢也不等他回,便带着他跑了起来,有如一阵风,惊扰了过路人,却只看到一团茶红色的影子带着身后天青色的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