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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在不能醒 ...

  •   旧时梦

      唧唧虫语时高时低,实在恼人的很。树梢间杨梦言略显黑浓的眉头皱了皱,她意识刚要沉下去就听到压低的女声传来。
      “你别走。”
      这声音有点急,杨梦言本不想听,可太过熟悉的语调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梦行,现在放手对你我都好,就当梦一场吧。”这男人语调有些奇异,似乎不像京城人。
      “不。”
      这女声带点哽咽,惊得杨梦言拨开眼前的树叶朝下看去。她向来清高自许,对京城世家公子吝于一顾的二姐竟然主动抱着一个男人。
      “如果你一定要走,那带着我吧。”杨梦行臻首轻抬,眼中绽出炽热的火花。
      背着身的高大男子微微一顿,显然也很诧异,半晌他道:“你可想好了,此去便无回头之日,你将见弃于家族、故国。”
      “想好了,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杨梦言脑中回荡着这句压抑的低泣,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叶间渗入的阳光刺醒。
      搞什么啊,她二姐要和人私奔?最后那男人说什么来着,要她二姐赶紧回去收拾细软尽快离开?杨梦言恨恨叹口气,熟练地从树上滑下,抱起放在草丛里的大刀朝水阁奔去。
      今日是她父亲的五十整寿,尚书府中丝竹绕耳宾客云集,内宅里往来的都是京城里最有权势的太太小姐,当她抱着足有她身长的刀风卷残云一般跑进花厅时,原本热络的气氛为之一滞,安静的只听见珠帘撞击之声。
      座上杨夫人微微皱眉,抱歉地对几位贵妇人道:“这就是幺女梦言,因是我和她父亲老来得女,所以未免娇惯了些。”说着对杨梦言斥道, “又去哪儿野了,还不过来向各位夫人请安。”
      杨梦言依言向着座上见礼,然后急急问道:“娘,二姐呢?”
      “你二姐中了暑气,方才回去歇息了。”杨夫人道,她刚想命丫鬟带小女儿下去梳洗,就听有人轻笑。
      “小梦言怎么带了把刀,莫不是因为亲家老爷是兵部尚书,小梦言便想投身从戎不成。”
      说话的是次辅邱启朝的夫人,她这个亲家最是刻薄,指不定会因为梦言的失礼而回家刁难她的大女儿。杨夫人看着刚刚显怀的长女,压抑住心中的不快,笑着解释道:“她这小小的人儿哪懂从不从戎,是我家老爷的故友送她的见面礼,小孩子图个新鲜。”
      “我才不是图新鲜呢。”座下一直埋头当鹌鹑,只想等她娘亲和讨厌的亲家太太打完官司就立刻闪人的杨梦言,闻言憋不住了,她抬起脸眉目坚毅道:“周叔叔说了人在刀在,刀亡人亡。”
      “哟,这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亡不亡的可不吉利。”邱夫人幸灾乐祸道。
      “梦言!”杨夫人皱眉低喝,保养得宜的面容露出点皱纹,她看向因婆母挑衅而有些尴尬的长女叹了口气,“梦思,把你小妹带下去梳洗一番,别让她再出来撒欢了。”
      “是,母亲。”
      杨梦言还想跟母亲说说二姐的事,可想着亲家太太这个搅屎棍的威力忙闭紧了口。
      上无微云,下无微风,加上她心中揣着秘密,整个人就如这六月的京城一样烦闷得紧,才出了花厅一群丫环仆妇就将她围得严丝合缝。
      “长姐,我保证不伤人,你将大刀还给我吧。”杨梦言软语哀求道。
      因为年岁差的多再加上杨梦思极似母亲的性格,她从小就不敢在这位长姐面前造次。
      “不行。”杨梦思一口回绝,眉目有些严厉地看向小妹,“你转年就七岁了,该懂点事了。今日母亲有意让二妹和你在众位夫人面前露露脸,可你们没一个争气的。二妹也就算了,她素有才名以后是不愁嫁的。你呢,跟那些下九流的江湖人舞刀弄枪,让这些世家太太怎么看你。”
      “周叔叔是昆仑大侠,才不是什么下九流!”
      “你。。。”杨梦思气的急喘了下,她扶额定了定,吓得身边的丫环仆妇忙上前扶住她。
      “三小姐您小心些,大小姐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可禁不起吓。”
      闻言杨梦言看向长姐略微鼓起的腹部。
      是了,长姐嫁去次辅府快十年了好容易才怀了这一胎,若是让她知道二姐要私奔的事肯定又要生好大的气,想到这她歇了向长姐求助的心思。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小小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围得跟铁桶似的身侧。该怎么脱身呢,迟了二姐说不定已经走了。
      杨梦言正暗自着急,就见回廊后露出一张精致到让人惊叹的侧脸。
      常宁!
      她心下大喜,忙向小男孩使眼色。不多时就听走在前面的仆妇惊呼:“蛇!蛇!”
      霎时间队伍乱做一团,丫鬟们纷纷拥在她长姐身侧。趁此良机杨梦言一猫腰钻出人群,走时还不忘推了一把拿刀的妇人,吓得那人一个激灵将刀扔到了草丛中。杨梦言捡起大刀,借着灌木的遮掩一路小跑,待听不见那群妇人的声音才慢下脚步来。
      “常宁!”她笑意满满地走向等在园外的小男孩,“刚才多亏了你,好兄弟!”她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头,却见对方有些躲避地错过脸。
      “你怎么了?”杨梦言心生疑窦,伸手猛将他拉了过来,只见男孩原本白玉无瑕的左脸上映着数到红痕。
      杨梦言圆眼一瞪,浓黑的眉毛如刀般插入鬓间。“又是我那几个侄子干的!”她肯定道。
      “没事,过两天就消了。”常宁声音如珠玉落盘,与他妖冶精致的样貌形成鲜明对比,“我是奴,主子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他双眸带抹暗红,衬得容颜更显妖美。
      杨梦言气鼓鼓地磕了下刀:“那作为姑姑教训几个不听话的侄子也是应该的!”
      见她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常宁忙转移话题:“三小姐,方才你急着脱身为了什么,还要不要我帮忙?”
      杨梦言一拍脑门:“瞧我差点误了大事,走走快跟我去找我二姐。”
      云深院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树间的虫鸣,杨梦言瞥了眼不知怎么睡死的几个丫鬟,一头冲进她二姐的闺房,抬眼便在偌大的书案上看到一封信。
      父亲母亲亲启
      笨蛋二姐,她恨恨咬牙,炮弹似的冲出绣阁。
      “常宁,如果有人想在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宅,有什么办法没有?”
      不知是她问的太突兀,还是她的面目太狰狞。常宁如被雷击一般,手足竟有些无措。
      “你别怕,我不是针对你,我二姐——”她顿了顿,觉得这个男孩子足以让她信任,这才吐露真言,“我二姐似乎想趁喜宴的机会逃家,我看她的留书笔墨未干,应该才走不久,我得把她找回来。”
      闻言,常宁精致的眼眉顿时轻松下来,他抿了抿唇:“你跟我来。”
      杨梦言从不知道她家竟然还有这么一处暗道,常宁牵着她的小手穿过一处长满杂草的假山,他的掌心微湿,心虚地不敢回头看她。
      “这是我无意发现的,出去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后门,守门的婆子好赌经常溜号,我就远远看看没出去过。”他解释道。
      “嗯,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杨梦言义气十足地保证,听得他更不是滋味。
      拨开洞口的爬山虎,就见一双男女的背影。杨梦言甩开常宁的手,风一般卷了出去。
      “站住!”她抢身上前,用力举起那把大刀横在她和那男子之间,她这才发觉那人极高,她必须完全仰起头才能看清那人的脸。
      “梦言?”杨梦行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妹惊诧不已,“你。。你来做什么?”
      杨梦言回头瞪向她,道:“二姐,我都听到了,你别干傻事。你书读得多,‘奔者为妾’的道理你比我懂!至于他。”她如头小虎一般凶狠地看向那个男人,“你为什么诱拐我二姐,你不是汉人。”她笃定道。
      高大男子惊讶了,他这才看向不到他腰间的小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人。”
      “哼,从你说‘见弃于家人故国’我就猜到了。”圆眼映出刀柄的寒光,杨梦言一副要吃了他的表情。
      “有意思,梦行你这妹妹倒是聪明。”上一刻男子还面露欣赏,下一刻就变了脸。“可聪明的小孩向来早夭。”他举起手直直劈向杨梦言的天灵盖。
      “不要!”
      耳边响着她二姐尖利的叫声,杨梦言觉得自己死定了,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一个大力扑倒在地上,杨梦言惊魂未定地看着替她挨了一掌的男孩。
      “三小姐,你没事吧。”常宁气息微弱地问道,随后一头栽倒在她身上,青丝如瀑落在杨梦言的脸上,弄得她眼角痒痒的好想哭。
      “洛格,不要!”杨梦行挡在两个孩子身前,哀求道,“我们现在就走,我保证我妹妹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说着她转身按住自家小妹,“梦言,你听我说别冲动,你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听过没看过。现在朝局诡谲,阉党就等着抓父亲的把柄,若是洛格的身份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二姐,既然你明白为何还要跟他走?”杨梦言眼中含泪质问道。
      杨梦行眼眸轻颤,她欲言又止,眉间的清冷如雪消融,半晌她哽咽道:“梦言,等你长大就懂了,情在不能醒啊。”
      说完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男人,像怕自己会反悔似的头也不敢回。
      “二姐,你会后悔的!”
      炎夏当顶,远处飘来热闹的喜乐,杨梦言搂着晕厥过去的常宁恍恍惚惚如在梦中,这便是她对旧府夏日的最后印象。
      次年,兵部尚书杨宇轩通敌叛国嫁次女于后金皇太极次子洛格,依律凌迟、夷三族。

      江南醒

      杨梦言撑着几乎要痛晕的身子滑下马,鲜血混合着雨水顺着手臂沿着断恨刀流下,她走到一处野坟前跪下。
      “二姐,你后悔吗?”她沙哑地问,随即苦笑出声,“你当然后悔了,不然怎么会只身回到京城偷偷收殓了父亲的遗骸送到金陵下葬,又一头撞死在父亲的坟前。不过现在你可以瞑目了,我下昆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外手刃了爱新觉罗洛格,他在死之前承认当年他来京城是和次辅邱启朝做交易,拐走你不过是顺道而已。”
      杨梦言咳出一口血,她痛的屏息片刻又道:“记得当年我们三姐妹一次促膝长谈,大姐说她从小立志嫁给京城最显赫的贵公子,然后她认为她成功了。你说你要嫁给一个让你真心仰望的男人,然后你以为你找到了。结果呢,你被人抛弃,父亲死后大姐和她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就不明不白死在了次辅府。你们放心,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爱新觉罗洛格、邱启朝,还有东厂督主聂承恩。虽然我还没弄清当年聂承恩是如何得知你私奔关外的事以此构陷父亲,但我不会放弃的。”
      说着她眼前发黑,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太过疲惫,杨梦言以刀顶住快要倒下的身子,瓢泼的大雨中只见一人撑着油伞缓缓走近。迎着雨势,杨梦言极力睁大快要合上的双眼,对上一双带抹暗红的妖冶美目。
      常宁。。。
      晕倒前她听自己说道:“你还活着,真好。”

      床幔后露出杨梦言苍白到几乎发青的脸,褐色的药汁顺着她紧闭的唇角流下。
      “你瞪我也没用,要是她吃不进药,任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步临风无惧冷月心的怒视,补刀道,“而且以她不惜命的找死劲,就算救活了也是浪费我的时间。”
      冷月心精致的眉头蹙起,他看着怀中一脸死气的杨梦言,手指从床头的刻痕上划过。自三年前将她从杨二小姐的坟前捡回来,这姑娘为了报仇年年重伤,年年会在这床头刻上新得知的仇人姓名,天知道他多害怕有一天在这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三小姐。”他轻唤,怀中人毫无反应,他凑到她耳边念出床头刻着的一串名字,每念一人她的眉头便锁紧一分,他轻声道:“三小姐,难道你不想知道是哪个东厂探子打入杨府,将二小姐的事情泄露出去的吗?”
      一旁倚在窗边的风摇筝回头看他一眼,只见杨梦言微微张口,冷月心眼疾手快地把勺子塞入她的口中,将药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你真打算告诉她?”风摇筝道,“如果你只是愧疚说出来也无所谓,假如你喜欢她,我劝你什么都不要说。”
      冷月心不语,只低头轻拭杨梦言的唇角,他目色柔软带抹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怜惜。
      见状风摇筝自嘲地笑笑:“瞧我说什么傻话,夺命琴师手上的人命无数,又岂会因愧疚封琴三年隐居在这金陵闹市。只是,你以为这么做就能蒙住她的双眼吗,别忘了她可是六扇门的红衣捕快,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你有话直说吧。”他头也不抬。
      “下个月聂承恩会奉命到南京祭陵,如果他死了杨梦言就无从查起了。”
      闻言,冷月心抬起细长妖冶的双眸,染抹春夜的冷意。

      她究竟睡了多久?记得她去追捕前次辅邱启朝那天明明冷得出奇,那一地月色像被凝结成了霜似的,怎么如今金陵海棠如醉、桃花欲暖起来。
      杨梦言慢悠悠地拐过花枝坠坠的街角,走向一间门脸颇小的面馆——冷记。
      “老板娘您来了。”店里唯一的伙计笑呵呵道。
      开始时她还回回澄清她与常宁的关系,可时间久了她也懒得纠正了,毕竟在普通人眼中男未婚女未嫁就住在一起不是生性放荡就是早有婚约,她该庆幸不是后者不是。
      杨梦言笑着打了声招呼,同时注意到面馆今日生意极其冷清,不仅是冷记似乎街上也少了平日的热闹。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人这么少?”她问道。
      伙计张口要答,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生生憋回了到嘴的话,有些生硬道:“啊,大概是天气暖了都在家犯春困吧。”
      杨梦言看他一眼,也不纠结于他脸上的不自然,只问道:“常宁呢?”
      “老板在后厨呢。”
      等杨梦言掀了帘子离开前堂,伙计才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老板不让他告诉老板娘最近几日南京城万人空巷去看东厂督主祭陵的热闹事呢,奇怪。
      因为今天面馆没有生意,冷月心坐在天井里摘着菜,细长的双眸映着暖人的春光。杨梦言进来便看到这副场景,她心头微微发痒,只觉岁月静好冲淡了她满心的血腥。
      “不错,今日你终于能自己走过来了。”冷月心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去扶住她。
      “那是当然,小伤而已我过几日就能回衙门了。”
      这姑娘明明昨日还只能蹒跚到院子里,今天就想着回去打打杀杀了,真是胡来。
      冷月心淡淡道: “哦,忘记告诉你了,三日前冯大人来看过你,见你怎么叫都醒不了就又批了你半个月的假。”
      每次他语调清冷就说明是在生气了,杨梦言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阿福是怎么回事,刚才我问他今天生意为何冷清,他摆明了拿个烂理由糊弄我。”
      冷月心心头一跳,语调却是平静:“今日百花街选花魁街坊都去看热闹了,他大概是顾忌你是个姑娘家才不好意思说的吧。”
      杨梦言哈哈一笑:“原来如此,他也是想太多,我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快,什么场面没见过。”
      “哦?你见过什么场面?”
      杨梦言对上他微眯的双眸,咽下嘴里的话,打岔道:“常宁,以往只觉得你眼睛带着异彩,今日才发现这双眼有点像狐狸呢。”
      冷月心愣住,半晌轻轻道:“也许我就是只狐狸。”
      “怪不得小时候你总是神出鬼没的,原来是个妖精啊。”
      听她没心没肺地调侃,冷月心放下心来,只见她忽然凑近看着他的脸皮。
      “常宁,你这个易容的本领跟谁学的,即使贴的这么近也看不出端倪。”杨梦言道。
      被她看得有些心慌,冷月心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是风摇筝教我的。”他道。
      “风摇筝?就是步大夫的意中人吗?”见他点头,杨梦言回忆了下似乎是个极美的女子,不过再美也美不过常宁。记得三年前她昏迷前的惊鸿一瞥,他的容颜妖冶绝美刹那间天地都模糊起来,以至于后来看到他白天易容成平凡脸,她不用问就立刻明白,因为顶着那样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人生绝对不会平静。并且常宁一点也不喜欢这张脸,就算回到家他也极少用原本样貌与她相见。后来她也悄悄打听过,原来她父亲下狱后家中的仆役悉数冲为官奴,因为这般祸水相貌常宁被卖到了金陵百花街的魅香楼,成了冷月心。
      嫦娥舒广袖,十娘舞婵娟;不羡天外曲,愿闻冷月弦。
      十娘的舞,冷月心的琴,名动江南,引得无数名门贵胄一掷千金,这风光的背后谁又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三年前他自赎其身隐居在这金陵陋巷之中。
      想到这她不由看向拢起衣袖,在灶台前下面的常宁。阳光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留下阴影,加深了一双瞳眸的魅力,每当她从重伤中醒来对上这双眼,一身的疲惫便全卸下了。她不太清楚这是不是男女之情,毕竟她与常宁的感情既不似大姐婚姻那般合乎世俗,又不似二姐私奔那般离经叛道。她只知道,这样平凡而心安的日子真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常宁,你有心上人吗?”
      加柴的手一滞,冷月心有些愣怔的望向她。
      杨梦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骚骚脸颊,道:“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假如你没有心上人,等我大仇得报了,咱们一起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小镇去生活,若是你已经心有所属了就当我没说。”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他还以为。。。心头微微有点恼,可一想到她所说的那般生活,冷月心又平静下来,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他们俩相依相伴,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想到这,冷月心微微笑起来:“好,我等你。”
      这声既清且柔,听得杨梦言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地低下头,错过了他那双充满异彩的眼眸。
      “面好了,过来吃吧。”
      简简单单的两碗阳春面,两人一张小桌吃得极温馨。待吃完了面,冷月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食盒递给她,道:“今晚我要陪步临风去下县看诊,你自己热热吃别等我。”
      如今世道不太平,步大夫又体弱多病,常宁为了感谢步大夫多次将她从鬼门关里救回来,时常护卫他出诊,说到底都是为了她啊。
      杨梦言应了声,接过食盒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晃回去,快到家门的时候就听身后有人欣喜唤道:“头儿,真的是你啊。”
      她回过身,原来是六扇门的同僚。杨梦言打了声招呼,却见那人面上的欣喜挡也挡不住了。
      “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毕竟听冯大人说你前几天还昏迷不醒,没想到今天竟然可以出街了。”
      “多亏了步大夫的妙手回春,对了,你有空帮我回去谢谢冯大人,谢他百忙中还来看我。”
      “冯大人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怎么会特地来看你。”那同僚一脸古怪,“怎么冷老板没告诉你吗,今晚冯大人要在家设宴招待东厂督主,咱们一帮弟兄都被拉去当护卫,头儿你功夫最好,冯大人自然不会放你休息。”
      “等等,东厂督主,你是说聂承恩?”有些英气圆眼微微睁大,杨梦言道。
      “嘘,头儿你小心些,现在到处是东厂的探子你怎么能直呼那位大人的姓名。”同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轻声道:“当然是他,说到这十几年来最有权势的大太监除了他还有谁。”

      夜漏深深,春月已经低垂,冯府的乐舞依旧不衰。宴席外杨梦言摩擦着腰间的断恨刀,眼神锐利地看向座上正与冯大人觥筹交错的年老太监,以及站在他身侧警醒自制的青年。
      “哎,真当我们是他府上的奴才啊。”同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是女爱俏郎君,他暧昧一笑:“那位就是聂秋鹰大人,是聂督主的义子真正的前途无量,哪像我们大半夜的在这里做免费的护卫。”
      杨梦言敷衍了他句,只想着如何引开聂秋鹰再对那个老太监下手,就听见夜空中飘来如泣如诉的歌声。席上聂承恩倏然变色,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浑浊的老眼向下一眈,随行的东厂太监瞬间将宴厅围成铁桶一般。
      “头儿,这是怎么了?”六扇门的捕快们不明所以纷纷看向杨梦言。
      “大概是有人来寻仇吧。”她道。
      原本还担心势单力薄,没想到这阉竖仇人这么多,她隐隐有些兴奋有些快意。
      说话间一阵香风袭来,一室烛火瞬间熄灭,黑暗中只听见娇媚到人心神痴迷的女声高声道:“聂老狗纳命来!”
      登时宴席上乱成一团,只听见杯盏落地和刀剑相交的金石声,杨梦言丝毫没有被这一切干扰,她夜视着席上的佝偻身影,悄无声息地尾随过去。
      今夜无云,清泠无垢的琴声如当空明月,倾泻满地清辉。见方才还身负老太监疾驰的聂秋鹰忽地站住,杨梦言屏住呼吸无声地躲进暗影里。
      骨瘦如柴的老太监从聂秋鹰身上滑下,他负手看向明月低垂的方向发出桀桀怪笑:“原来是声东击西,让魅女拖住我座下三十二将,留你在这等我,没想到本督主昔日养的两条狗也变聪明了。”
      原来刺客是前东厂手下,狗咬狗啊。
      她正在心中叫好,就听清冽的琴声响起,暗影里杨梦言心神一颤,未愈的内伤隐隐有些加重。聂秋鹰自身前取下长弓抬手便射,箭矢如流星划破夜色,直向琴声处射去。一道玄色身影抱琴飞下,露出如春山月华般绝美的容颜。
      杨梦言瞪大双眼,几乎目眦尽裂。
      怎可能,不可能。今夜常宁明明是陪步大夫去看诊,怎可能出现在这里,怎可能是东厂余孽。
      她一瞬不瞬地瞪着那道身影,其余四感像是消失了一般,她只能看到那个熟悉的人激战正酣,他十指翻飞、身形诡劫,眼眸中满是陌生的杀意。明明是一样的脸,怎么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她身在梦中还是刚刚梦醒。
      那个让她恨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的东厂探子居然是常宁,竟然是常宁!不,哪有什么常宁,这个身份从始至终就是假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冷月心!那当日带他去找二姐的自己又是什么,原来导致杨府惨剧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啊,是她!
      杨梦言四肢百骸如被冰凝,额上覆满了冷汗,她颤的牙齿咯咯作响,一下瘫软在地上。
      “谁?”老太监闻声五爪一勾,将失了心神的杨梦言从暗影中抓出。
      冷月心本是全神贯注地与聂秋鹰战成一团,眼角瞥见老太监手中的人,心跳骤停,他不顾被聂秋鹰击伤的危险,拆招击向正猜测杨梦言身份的聂承恩,趁机将她抢了过来。
      杨梦言双眼对上焦距,落入一双偏红的美眸中。
      “三小姐。。。”冷月心言语蹇涩,他曾无数次想象被她发现身份的情景,却没想到是这样。他看见那双素日温暖的圆眼渐渐冷凝,看他的眼神与看聂承恩别无二致。
      不——
      冷月心想要搂紧她,却是迟了。杨梦言施展出昆仑身法瞬间离他数十步,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将他刻在她写满仇人姓名的床头上,冷月心知道他再也不会是她想要一起平安相伴的常宁了。
      杨梦言抽出断恨刀,不惜暴露自己的死穴,满是狂性地向聂承恩劈去。
      往日她出手时虽然决绝,却还惜命,因为她时常想着金陵她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个常宁在等她。可如今她才明白这些都是镜中月水中花,她心中只有恨!
      刀芒闪着寒光,映出老太监惊恐的双目,杨梦言强行运功带来的脏腑之痛却让她很快活,刀尖就要刺入干瘪老皮的一瞬,她身子猛地一颤,杨梦言低头看向钉在她胸前的铁矢,心中竟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
      “三小姐!”
      她直直向后倒去,撞进一个颤抖的怀抱。
      他心痛什么,有什么好痛的,世上少了一个杨梦言多好,少了一个害死家人却不自知的傻子多好!

      迷糊间,唇齿一次又一次被人撬开,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又被她吐出,可那人始终不放弃。冷月心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念着仇家的姓名,这次还加上了他自己。可这些人再不能勾起她一丝情绪,毕竟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她才是自己最大的仇人。
      “她有心求死,你何必强留。”这是步大夫的声音。
      “聂承恩一次没杀成我就杀第二次,最后我的命留给她,这样她就算死也能死得瞑目。”
      “我最看不得你这副自虐的痴情样,你为何不告诉她当年的真相。”女声娇媚而刻薄。
      杨梦言原本死寂的心跳了下。
      “什么真相?”步大夫问。
      “我们打小被东厂掳来培养成魅者,聂承恩为了让我们听话,在我们种下‘嗜星血咒’。每年秋天当南天主星‘北落师门’时,血咒即发作,若无东厂秘制解药,中咒者会遭受万虫蚀体般的痛苦。”风摇筝道,“冷月心发作过一次,正是在杨府的时候。”
      那是不是说明他不肯听从摆布,告密的人不是他?杨梦言心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她侧耳听见风摇筝继续道:“向东厂告密的是前次辅邱启朝,他怕杨尚书会将他挤出内阁,便将杨二小姐和他的盟友洛格私奔的事情作为交易告诉了聂老狗。若非如此,聂老狗又怎会在杨家败了后将他打断手脚发卖到金陵烟花之地。”
      “不。”冷月心低哑道,“第一年我是捱过了,可第二年我打听到聂承恩可能知道我母亲的下落,于是我打算将杨二小姐的事作为功劳进行交换,却没想到晚了邱启朝一步。”
      闻言,杨梦言如坠深渊,果然啊她还抱着侥幸,心底还在期盼着能相信当年那个扑倒就她的小小少年。不然方才她也不会放着更容易击杀的他,而选择必死地刺向老太监。
      二姐,这就是你说的情在不能醒么,真是傻。
      她封闭了感官,不再听也不再想,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沦。这一沉沦便不知岁月,她的意识起起伏伏,好几次她听见步大夫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你快点醒来吧,如今冷月心跟你当年没两样,你刻在床头的仇人他见一个杀一个,对聂承恩那老贼更是屡败屡战,找死的劲较之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这样下去你醒来未必能见到他全尸。当年就算他有心要告密可终究没成,你钻这个牛角尖做什么,别让自己后悔啊。”
      后悔?这词她似乎对二姐也说过,可她不会悔,绝不会。
      她如此笃定着,直到一天她醒来——
      又是一个盛夏,天边火云初步,床边站着步临风和风摇筝,只有他们二人。
      杨梦言手脚冰凉,不知是初醒的症状还是因为什么。她紧紧盯着风摇筝的眼,希望从里面看到一丝玩笑意味,可是却没有。
      “他母亲是只狐妖,当年正是死在聂老狗的手上,这些都是他后来才知晓的,他心中的痛不比你少。”
      她后悔了。
      眼前一片模糊,杨梦言听见自己道:“他葬在哪儿。”
      风摇筝自篮中抱起一只幼小的白狐,狐狸细长的双眼染抹奇异的暗红。
      “他化作了狐。”

      多年后,江南一个无名的小镇上开了家冷记面馆,老板娘一身红衣,怀里常抱着一只白狐。

      如雪无止时,
      如雨无间歇,
      不知何所思,
      情在不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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