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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烟 ...

  •   序
      我的师父是个蛊师。

      自我有记忆开始,师父便喜欢往我身上种各种各样的蛊虫,而后再用各种法子尝试解蛊。我常常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曾经尝试过逃跑,最后却总是会被师父抓回去。

      一直到我十五岁这一年。

      师父又在我身上种了一种蛊,蛊虫通体乌黑,种上之后全身如被千万条虫子啃噬骨头一般的疼痛。师父每日在我身上施针也没能阻止蛊毒蔓延。

      这一次,她再没办法替我解蛊。没了用处,奄奄一息的我便被师父以凉席裹身,丢在了乱葬岗。

      昏昏沉沉之际,似有人揭开了我身上的凉席。

      微微睁眼,便见温城弯着身,眉头轻蹙,正欲查看着我身上的伤势。

      又被他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我无奈冲他笑了笑。

      他却是紧抿着唇未语,不知往我嘴里喂了一粒什么丹药。瞬间,便觉得噬骨之痛减轻了许多。

      须臾,他才将我抱起来,低声道:“我带你回家。”

      我扯着嘴角,应了声,“好。”

      一

      我喜欢温城,从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喜欢上了。

      彼时,正是寒冬,我又一次从师父那儿逃出来,而师父种在我身上的石蛊发作,全身僵硬躺在路边动弹不得。半路不知谁惊了马,街道上霎时乱成一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慌乱的脚步以及朝着我狂奔而来的疯马。正绝望地想着大概要被马蹄踩死的时候,马儿却忽然一阵嘶鸣。

      只见马后蹄被人生生折断,轰然倒地。

      疯马被断腿,四周总算不再那么慌乱,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又感觉到周遭嘈杂的议论声,隐约似乎听到什么不祥之人、灾星等字眼。

      直到这时,我才察觉到不知何时,衣衫竟然被划破。

      我天生右臂上便有一块“彼岸花”形状的胎记。相传,彼岸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能和黄泉扯上的,大都不是什么吉祥之人,便是师父也经常骂我灾星。

      我常常想,我的父母大概也是因为这块胎记才将我丢弃的罢。

      对旁人的骂声,我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就这样破着衣衫僵硬躺在路边被人指指点点,着实让人难堪。

      忽地,一件宽大的蓝色衣袍落在我身上,遮挡住了暴露在外的手臂,

      “你没事吧?”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周遭也安静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那折断马蹄之人——温城。

      他一袭蓝衣,剑眉星目。

      生平头一次,我的心跳开始乱了。

      我被温城捡了回去,在一处小村庄落了脚,他还请了人替我解蛊。

      他请来的蛊师对着我直摇头叹息,“这姑娘的五脏六腑已有衰竭迹象,就算解了这蛊,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常年试蛊,我早已有了会英年早逝的觉悟,听到这话,倒也平静。转而朝着立在床边的温城看去,却见他面色微白,眼中似有痛意。

      我有些诧异,分明我与他才是初见,为何他会有此反应?

      许是感受到我探究的目光,他也朝着我看过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想说,我便也什么都没问。

      解蛊的这段日子,可算是我十五年的人生中最为惬意快活的。

      温城虽然话少,性子却极为温和,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

      我因为常年被师父关着,一出牢笼,自然是闲不下来。他常常陪着我上山捉鸟,下水摸鱼。见我身子骨不好,便教我习武强身。

      夜半我突然发烧唤他,他也能好脾气地起身替我去请大夫,去亲手给我煲粥。

      在他身边,我头一次感受到被人关心在乎的感觉,也对他逐渐依赖。

      偶尔闲下来时,我总会感叹,“你对我这么好,等要分开时,我肯定会难过死。”

      每每这时,他便温笑道,“那便不要分开。”

      我总是笑笑不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更遑论我这身体,早已破败。

      只是,我没料到我们的分开竟是这么的快。

      不过一个月,师父便又找到我了,趁着温城去替我买包子时把我强行带走。

      再次见面,便就是在乱葬岗,又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二

      温城是京城人,来云州是办一些事情,现在事情办完,他要带我回家,我自然是开心的。

      许是知我身体状况不大好,他并没有直接带我回家,而是先带着我去了南疆。

      他说,南疆大蛊师可解百蛊,兴许她能把我身上的蛊虫清理干净。

      我闻言,身上虽然还痛着,却是十分地开心,这表示我既能活下去,又能彻底脱离师父。而最让我开心的,却是以后的日子,我都能跟他呆在一块儿。

      原以为大蛊师该是个年迈的老头儿,又或者如师父般,是个中年妇人。却没想,她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异族服饰,肤色白皙,五官十分精致。

      我听到温城唤她“苗青”。

      苗青见到温城十分惊喜,二人把我放在房间后,便单独在外面谈了许久。

      也不知他们二人谈了些什么,再进来时,苗青一脸喜悦,温城却是一脸淡漠。

      良久,温城才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簪递给我,低声开口,“你先在苗青这儿养着,等蛊毒解了,我再来接你。”

      这竹簪是温城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在我被师父带走那天向他讨要的。

      知他答应我的定不会食言,我接过竹簪乖巧点了点头。

      解蛊的日子很是难熬,我每日便是靠着竹簪睹物思人,一刻都舍不得放下,甚至悄悄把我和温城的名字刻在了上头。

      不得不说,苗青着实厉害,不过一个月,我身上让师父束手无策的蛊毒便被她清理干净,甚至连破败的身体也康健了许多。

      温城也如约而至过来接我。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一个月不见,他却又消瘦了许多,对我……也冷淡了许多。

      一路上,他似乎都在刻意同我保持距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很是惶恐,却也不敢多问,只自我安慰,许是最近他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罢。

      他似乎真的心情不大好,带着我竟是转了一个大圈,磨磨蹭蹭又半年,我们才回到京城。

      我原以为温城说带我回家是回他家,可直到我看到这红墙红瓦的宫殿和面前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时,我才反应过来,温城说的回家,是回我家。

      也是到这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我是这北昭的公主,那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正是我的孪生姐姐。对皇家而言,花开并蒂是为凶兆,恰巧我出生时臂膀上又有一块彼岸花的胎记,便被国师断言为“不祥之人”送出了宫,生死由命。

      好在我命大,被师父捡了回去。虽受尽折磨,却到底还活着。

      而那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便是我的双生姐姐,北昭人人羡慕受尽宠爱的长宁公主。

      前些年,北昭和南凉战事不断,今年新帝继位才缓和了些,只是南凉君主要求北昭送一名嫡亲皇子去做质子。

      父皇这一生只娶了母后一人,母后诞下我和长宁之后便去了,因此,所谓的嫡亲皇子,也就只有我和长宁二人。

      父皇不想再有战争,但又舍不得从小宠到大的长宁,这才想起当年被丢到宫外的我,让温城四处去寻我。

      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熟料,温城竟真的把我寻了回来。

      “我不要在这里。”温城走时,我拉住他的衣袖红了眼,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一出生便被抛弃,又在受尽苦楚之后被寻回来代替长宁去做质子,我对我那所谓的父皇和姐姐根本没有半分好感。

      父皇的脸霎时冷了下来,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温城顿了许久,终是拂开我的衣袖,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由着父皇命人把我带走。

      三

      我答应了去南凉,因为我明白,在父皇眼中,我跟长宁没法比,由不得我愿不愿意,都得去。

      父皇担心我在南凉不懂规矩闯下大祸,在去南凉前便让我留在宫里学了两个月的规矩。

      我去南凉的时候,正是秋天。

      枯叶渐枯,大雁南飞。

      长宁亲自把我送到城外,一直叮嘱我在南凉要保重自己。

      我看着她微红的眼,并没有说话。

      这两个月,长宁倒是对我很好,她时常会来找我,给我送来许多好吃,也总是会红着脸对我说她对温城的小心思,也会在我做噩梦时抱着我睡,在我失眠时给我讲故事。

      尽管如此,我对她还是喜欢不起来。因为前两天,我听闻父皇欲给长宁和温城赐婚。

      我觉得不公,我与她分明是双生,本该有相同的命运,可如今我俩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她受尽宠爱,我受尽苦楚,父皇舍不得她,便毫不犹豫选择让我替她去死。

      凭什么我替她背负了她本该走的路,她却依旧能够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便嫁给温城?

      心中有魔,便就容易失了良知,她对我越是纯善,我便越是想摧毁她。

      送我去南凉的将军,便是温城。

      他一路都很沉默,沉默得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得南凉都城后,他才对我说了一句话:“阿烟,好好活着。”

      说这话时,他眼神微闪。

      我直视着他的眸子,笑道,“我会好好活着。”

      活着回到北昭。

      在南凉做质子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南凉君主性子温和,又见我一直本本分分,从未做出过越矩的举动,倒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反倒常常来同我一起下棋。

      这日,两局棋毕。

      侍候我的宫女沉雪便送了两只香囊上来。

      君主诧异看着我,“这是何物?”

      我温温笑了笑,道,“皇姐素来浅眠,前些日子听沉雪说这两种熏香能够让人安神,便想给她捎上一些回去,怕是要麻烦陛下了。”

      他闻言愣了愣,而后才让人查了那香料,确定无异,这才让人往北昭送去。

      第二年初春,北昭传来消息,长宁病逝。

      我坐在梳妆台前,想起那个会在打雷天抱着我睡,会轻声给我讲故事哄我的姐姐,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原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感觉,可不知为何,还是逐渐模糊了眼眶。

      四

      长宁病逝后,我便成了父皇唯一的子嗣,即便是再不喜欢我,他也同南凉君主通了文书,以十座城池换我回国。

      来接我的,也是温城。

      温城来接我这日,南凉宫里大乱。

      听得沉雪说起,我才知晓昨晚温城不知为何同晋王起了争执,且废了他的命根子。

      太后大怒,要捉拿温城。

      还是南凉的君主出面,才让温城免了责任,这会儿,太后正在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自然知道君主为何会保住温城,那晋王是个荒淫无道之人,南凉皇宫不知有多少宫女被他迫害过,偏生太后又十分疼爱他,南凉的君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晋王落得这下场,怕也是这位看似温文的君主喜闻乐见的。

      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晋王到底是怎么惹了温城,让向来本分规矩的他下如此狠手。

      我见到温城时,正是黄昏。

      三月柳絮纷飞,温城一袭白衣正立在柳树下,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的身后,是一轮落日,夕阳照在他身上,显得人越发的温柔。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把我从乱葬岗带出来的他,全然忘了从南疆过后他对我的冷淡。

      “我带你回家。”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当初他说这话时的温柔。

      不可否认,我想他了。

      很想很想……

      一年未见,他又清瘦了许多,我几乎是秉着呼吸朝他走过去。

      他似听到动静,抬头看我。

      我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刚想扯出个笑,同他说“好久不见”,却见得他拂了拂衣袖,恭恭敬敬地跪下,道,“微臣温城,奉圣上旨意,接公主回朝。”

      声音和动作,皆是冷淡与疏离。

      我突然笑不出来了,摆了摆手,淡声道,“起吧。”

      尔后,再未看温城一眼,挺直着背,上了马车。

      回宫的路上,并非一帆风顺。

      车队刚出南凉都城,我们便遇到了刺客。

      四五十人,突然从树上蹿出来。

      他们各个身手不凡,目标明确,招招直逼温城,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温城带着侍卫和杀手纠缠,我坐在马车上,目光紧紧跟随着温城,心脏亦随着他的动作狂跳不止。只见得他手起刀落,动作迅猛。

      只是我不解,他素来习惯左手持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用右手持剑的?

      正当我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一人朝着他的后背刺过去。

      我大惊,还未喊出声便见得温城已闪身避过。那剑“刺啦”一声,刺破了他的衣袖。

      他的左手臂暴露在了外面,连带着自手腕道手肘那道黑到发紫的血脉,也暴露在外。

      噬心蛊……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曾经在师父和苗青的手札上都见过噬心蛊的记载,噬心蛊发作时,如被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痛不欲生。而其最大的特征,便是左手经脉会变成黑紫色。当它蔓延至心脏时,便会身死。

      连师父都不敢轻易让我给她试这种蛊毒,而苗青的手札上更是写着——暂无解,惟有转移可行。

      大蛊师都解不了的蛊毒,怎么会出现在温城身上?

      最后一名杀手倒地后,温城将剑收回剑鞘,而后拉了拉被划破的衣服遮住暴露在外的黑紫色血脉,领着那些还活着的侍卫在马车前跪下,垂首沉声道,“微臣护卫不周,让公主受惊了。”

      我看着他疏离的神情,默然不语,只下了马车缓步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一掌朝着他的后颈劈了下去。

      我没有功夫,纵然使了十二万分的力气也无法将他劈晕,而就在他和侍卫愕然转头看向我时,我将手中早准备好的粉末撒向他们。

      我在南凉皇宫时曾救过一个宫女,名唤沉雪,是个调香师。她所调的香既能救人,也能害人。

      这是我临走时沉雪给我的迷香,没想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

      我费力把温城弄上马车,驾着马车往南疆赶过去。

      五

      六月,蝉鸣阵阵。

      我满意地看着手里的白玉小像,雕琢了三个月,浪费无数白玉,总算是有些像了。

      三个月前,我带着温城去找了苗青,求她帮忙解温城身上的噬心蛊。

      听到我所求之事后,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研究噬心蛊的方法,可那蛊虫聪明得紧,只认活人活血。一旦发现有异,便会自行断了身体,留剩余部分在原宿主体内疯狂滋长。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我施针将蛊虫完完整整从他身上引到另外一人身上。也就是说,噬心蛊是要以命换命才能化解,你打算用谁的命来换他的命?”

      我看着身旁还昏迷着的温城,这个人,我答应他会好好活着,现下怕是要食言了。我拉起他的手,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之中。

      十指紧扣,我只觉得这十多年来从未如此安心过。

      尔后,抬头看着苗青,肯定道,“用我的命来换。”

      苗青给自己斟酒的手停了下来,忽然抬眼问我,“值得吗?”

      我低笑,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如若不是温城找到我,我怕是在十五岁那年便是在乱葬岗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下的,现在还给他又有何不可?更何况,他还是我心中之人。

      苗青未再多言,当晚便将温城体内的蛊虫引入我的身体。

      翌日,我趁着温城还未醒来丢下他独自一人回了京都,临走时央求苗青不要告诉他是我用命换了他的命。

      我注定时日无多,便就不想再去招惹温城。

      回宫后,也未曾刻意去打听温城的消息,只靠着脑海中他的模样雕琢他的小像来度日。

      中午时分,父皇过来陪我用午膳。

      比起一年前,父皇苍老了许多,也许是因为长宁去了,他把对长宁的思念转移到了我的头上,这几个月他对我十分关心,时常来陪我吃饭。

      不管我曾经多么憎恨他对我的无情,他终究是我在这时间仅剩的亲人。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心也善,这次回来,看到他苍老的模样,我对他的怨怼也已烟消云散。

      有时候我会想,我本是孤苦无依的人,能找回亲人已是幸运,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能陪在自己至亲身边于我来说更是大幸。

      唯一可惜的是,我好像还从来没有明明白白跟温城说过,我喜欢他,从初次见面时便就喜欢了,也大抵没有什么机会跟他说了。

      “烟儿今年也满十六岁,该嫁人了,可有中意之人么?”

      父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方才回过神来。

      看着父皇带笑的眼,我笑了笑,抱住他的胳膊道,“儿臣想一辈子陪在父皇身边,不想嫁人。”

      父皇揉了揉我的头,道,“傻丫头,嫁了人也可以常回宫来看父皇啊。”

      我低头不语,我唯一想嫁的人,只有温城,只是……他却未必想娶我,我也不想再去打扰他。

      父皇似思考了片刻,又问我,“烟儿觉得镇国大将军之子温城如何?”

      我猛然抬头,看着父皇。

      父皇又笑道,“昨日里,他从南疆回来,便来见过我,说想求娶你。”

      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父皇说,温城愿意娶我?

      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心底甚至有些窃喜。

      他愿意娶我,剩余的日子能同他一起,我其实很开心,甚至忘了刚刚还在提醒自己不能去招惹他。

      六

      我和温城的婚期,定在七月。

      皇家许久没办喜事,父皇一高兴,大赦天下,甚至把我那多年前贬到南疆的小皇叔也召回了京。

      成婚那日,父皇抓着我的手,眼底隐隐有几分湿意,哽咽道:“以后父皇再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那么多年,把你丢在宫外不闻不问,是父皇对不起你。”

      我很高兴终能成为温城的妻了,并未做多想,只觉得父皇是看着我出嫁了,有几分伤感,抱着父皇道:“儿臣日后定常回宫来陪伴父皇。”

      “好,好,好。”父皇连说了三个好,而后离开了我的寝殿。

      我着凤冠霞帔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我亲手雕刻的小像,等着我最爱的人来娶我,一想到人生中最后的时光能光明正大陪在他身边,我嘴角都控制不住地上扬。

      然而,到最后我并没有等到我的良人,等来的,只是数万温家军和我那早几年前便被贬到南疆的小皇叔。

      温城他……同我的皇叔叛变了。

      那夜皇宫灯火通明,血流成河,那晚的宫人四处逃窜,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个夜晚,我唯一的亲人,在他的寝宫中引火自焚了。

      婚礼变成了杀戮场。

      我愣愣坐在床头,听着外面刀剑碰撞的声音。

      一个时辰前,我还是满心欢喜地等着我最爱的人。

      有宫女急着来拉我:“公主,跟我走。”

      我摆了摆手,道:“别管我,你走吧。”

      我要等,我要等温城来,我要问他为什么。

      可……

      我终是没有等来温城,只等来皇叔的人。

      数十侍卫将我团团围住,尖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动弹不得,白玉小像自我手中落在了地上。

      我木然看着他们,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生生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在嫁衣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被丢在牢狱之中,心脏如被刀子一刀一刀剐开一般,生疼生疼。

      外面雷鸣嘶吼,我睡得浑浑噩噩,梦中总能见到我去南凉时皇姐哭着同我说“对不起”的模样,以及,成婚那日,父皇哽咽着对我说“父皇对不起你”时的场景。

      可明明是我对不起他们,我的亲姐姐,是被我杀的啊。

      当初离开时,我恨父皇在我幼时狠心将我丢弃,让我十多年的时间受尽蛊毒噬心的痛苦,又在我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之时一道指令便把我丢到了南凉。我恨皇姐把她本该背负起的责任丢到我身上之后,还能做出一副纯善的模样。然而,这些都抵不过得知父皇将皇姐许配给温城时的绝望。

      我喜欢温城,从初次见面,他把我从马蹄下救出来时便就喜欢了,可父皇却把皇姐该负起的责任丢给我后,转头将皇姐许配给了他。

      那时起,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我定要回到北昭,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可父皇不喜欢我,哪怕我死在南凉,他都不会接我回国。

      我便想着,如果皇姐死了呢?父皇只有我和皇姐两个子嗣,如果皇姐死了,父皇定然会接我回昭国。

      皇姐喜欢用香料,我便向沉雪要了两种香,一种叫“相思”,一种叫“入骨”,极其缠绵的名字。

      我犹记得初次去沉雪的房间时,她跟我说的话,“这两种香料,若是单独使用不但无碍,还能使人神清气爽,但若是一同使用便会产生毒素,不到一年,毒素就会侵入骨髓,药石无医。你切莫要将他们放在一起使用啊。”

      那两味香料被我托南凉君主差人送给了皇姐。

      窗外雷声似乎更大,皇姐在打雷天陪我说话,给我讲故事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我头脑越来越昏沉,这一生的经历犹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闪过。

      父母生我,却把我当成不详之人弃之如履。

      师父养我,却拿我当试蛊的工具,让我受尽折磨。

      温城救我,最后却把我带回皇宫,任由父皇把我送到南凉为质。

      只有皇姐,她在得知父皇迎我回来是要把我送到南凉时哭着求父皇放过我。父皇不肯,她便在那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倾尽一切对我好,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亲情。

      细细想来,我这短暂的一生,唯独真心对我好的人,似乎只有皇姐一个。可她却是死在我手里。

      我忽然觉得茫然,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想着回南凉见温城,皇姐便不会死,如果不是我嫁给温城,小皇叔也没有办法回到京都,父皇也不会被逼得引火自焚。或许我真的如国师所说,生来便是个不详之人。

      “阿烟!”

      迷迷糊糊中听得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语调中却带着久违的急切。

      紧接着,便听到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围了过来。

      似有人将我抱了起来,脸紧贴着我的脸,不断地在我耳边唤我:“阿烟,你醒醒。”

      那是温城的声音。

      我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温柔对待过我了,只觉这一定是梦。

      七

      额上被胡茬扎得麻麻痒痒,我迷迷糊糊睁眼,见着窗外的明月照在白雪上,恍若白日。

      温城就在我身边躺着,我枕着他的右手,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左手紧紧扣着我的右手,一如当初我决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他命时的那般,十指紧扣。

      我不知道我这一觉睡了多久,期间似乎有过几次意识,模模糊糊中记得不断有针扎在身上,记得总有人轻轻抚着我手腕上的伤疤,记得总是有人给我按摩着腿脚和手臂,记得有个人总是伏在我耳边说话,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大多记不清了。

      唯独记得模模糊糊一句。

      “我想你了,阿烟。”

      我便是听到这句话后,睁开眼的。

      刚想动,温城便醒了,我竟在他眼底看见了狂喜。

      看着他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想,我一定是还在做梦。

      只是这个梦感觉如此真实,不像往常那般,只能听到声音,却见不到人,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还未等我开口,头便被他塞进胸前,不断重复着。

      听着他的心跳声,我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放开我,细细查着我的身上,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看着眼前的温城,他清瘦了不少,下巴上已有青色胡茬冒出来,眉眼间再没了那份冷漠与疏离,恢复了初见时的温柔。

      这个人,他在我濒临死亡时出现,又在我最难过无助时陪我、伴我、护我。我曾以为我对他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抹不去、抽不掉、不死不休。

      可此时面对他,我却是木然的。

      我摇了摇头,问他:“我那支竹簪呢?”

      我问的竹簪,是在南疆时他送我的那支。这么些年,簪子从未离身。

      他愣了一愣,而后起身往梳妆柜前走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那支簪子递到我面前,道:“阿烟,等过了年,我们就成……”

      他话未说完,蓦然睁眼,看着心口处插着的竹簪,又抬眼看我,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血汨汨地冒着,很快地,他胸口大片血红。

      我动了杀温城的心思……

      我未曾怪过他在从南疆回来时突然对我冷漠,也未曾怨他把我送回宫里冷眼看着父皇把我送到南凉,也从未后悔过用自己的命去替他解蛊。可我却没办法原谅他利用我对他的感情骗婚,没办法原谅他在婚礼当日勾结我的小皇叔叛变,把婚礼变成修罗场,让我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引火自焚。

      我越发怀疑这是梦境,现实中的我,怎么舍得杀他?

      我颤抖着手拔出竹簪,将那支我曾经十分宝贝的簪子丢在地上,缩在床角,呆呆看着他衣衫上的那抹刺眼的红……

      那一簪,我是对着他的心脏处刺下去的。

      他捂着胸口,眼底的错愕转为自嘲,似极其疲倦,道:“你好好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罢,摇摇晃晃着出了房间。

      看着地上点点的血迹,我终是哭了出来,蜷缩在床角嚎啕大哭。

      八

      刺伤温城后,我便逃出了将军府。

      到这时我才晓得,我这一昏迷竟是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我那小皇叔叛乱成功,娶了苗疆大蛊师苗青为后。

      譬如,南凉国君驾崩,晋王在太后的扶持下登上帝位,南凉和北昭战事又起。

      譬如,温城为保住我的命,将兵权尽数交与新帝。

      我不愿去想温城为何会这样做,也再下不去手杀温城第二次,更没了非要得到温城的执着。

      我的逃离,出乎意料的顺利,将军府中也没有人来追捕我,离开将军府后,我在京都徘徊了七日,听到温城醒来后才出了城。

      冬雪漫漫,我茫然站在城门外,天地之大,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儿去,闭眼想了想,终是往南方去了。

      在路上,我又遇见了沉雪。

      沉雪说她也要去南方,刚好与我同路,我们二人便商议结伴而行。

      乱世多贼寇,一路走了许久,见识到沉雪的身手之后,我才知道沉雪除却是个调香师以外,竟还是个暗卫。

      许是因为路途寂寞,她倒是同我讲了许多关于她主子的事情。

      她说,她的主子大抵是这个世间最痴情的人,为救他心上人甘愿替人试蛊,分明喜欢那姑娘喜欢道骨子里去,却又害怕自己时日无多,害怕那姑娘见到他被蛊虫折磨而死后职责愧疚而疏远她。

      试蛊有多痛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听沉雪说起她主子时,我便想,她主子真是个痴情的傻瓜。

      因有同病相怜的感慨,我便多问了相思一句:“你们家公子,现在如何了?”

      沉雪望着路边光秃秃的柳树,黯然道:“不大好。”

      原想问怎么个不大好法,却又觉得大概她那主子是被蛊虫折磨死了罢!不然作为暗卫,她也不会出来乱晃。如此,便没问出口。

      她也未再说什么,只沉默陪我往南方走去。

      我想往南方走,只因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在那处,想要去看看罢了,哪怕那边还有战争。

      熟料,我们刚一到南境,便被南凉的士兵给抓起来了。

      数百来人,那时候我才知晓沉雪功夫原来那样好,可即便她功夫再好,也双拳难敌四手,死斗半日后,我和她还是被抓了。

      我们被带到了南凉军队的驻扎地,丢到了一处帐篷中。

      万没想,抓我们的,是南凉当今皇帝——当初的晋王。

      我蓦然想起,他曾被温城断了根,忍不住往他的裆下看过去,他却是怒极地甩了我一耳光,恨恨道:“可算找到你了,当初朕只是语言上轻薄了你两句,便被温城那厮断了根,朕今日抓了你,就不信那温城还不乖乖送上门来,如此大仇,朕定要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

      我诧异于他能如此坦荡荡说出自己被断根一事的同时,又觉得愕然,原来温城是因为这事同他起的争执啊。但如今我已不是北昭公主,我觉得晋王他用我来威胁温城着实是不明智,便道:“你大约不知晓,温城现下还在养伤罢?即便他没受伤,他也不会为了我而投入你的罗网的。”

      听闻我的话,他笑得十分癫狂:“可朕却觉得,只要有你在朕手中,他哪怕是只剩一口气也会爬过来。”

      我不语,虽我醒后温城对我的态度转变很大,我还是不觉他会入得虎穴来救我,只觉晋王大约是疯魔了,才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九

      我和沉雪被晋王狠狠鞭挞一番后,便被人带到了牢狱之中。

      原本在南凉军士抓我们时,沉雪便因为抵抗受了伤,经过晋王这一顿鞭挞,她更是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见她这样,我心底很难受,如果不是我拖累她,她的身手完全能够逃开,甚至如果没有同我一路,她或许根本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我撕了衣物替她包扎着,低低道:“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便会害了身边人,或许,真如那个国师所说,我生来便是个不详人吧。

      沉雪却是摇了摇头,虚弱道:“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我愣住……不解她的意思。

      “我们公子的故事,我还没同你说完整。”她顿了顿,看着我道,“我们公子幼时曾有一次去云州游玩,被人劫持过,他从贼人手里逃了出来之后,便躲在一间破庙里。那破庙里多是流浪儿,常常为一个馒头打得你死我活,那时公子身上的伤患严重,根本动不得手。多亏那时有个小女孩挺身而出护着他,每每抢来的食物总是先让给他吃,他方才能等到家里人去救他。”

      听沉雪说起,我却忽地想起一桩事。

      我头一次从师父那儿逃出来时,曾经在受伤时倒是遇到过一个男孩儿,那时我尚且不知自己身上的彼岸花会被世人视为灾星,是以也没去管那因仓皇逃走时划破的衣衫,当时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欺负。有一次,我饿得昏昏沉沉倒在路边时,被一个锦衣小公子救了,他带我吃了一顿饱饭,又给了一件衣服和些许银两方才离开。

      离开前,他告诉我,“你肩上的胎记怕是会被人认为是不祥之人,还是遮一下才好。”

      因着他那些衣服和银两,倒让我又安全逃了一段路,再没被人欺负过。有一次,我逃到一座废弃的破庙,却见那小公子浑身是伤,而几个乞丐正在抢他身上的东西。说来他应该算是人生头一个对我示好的人,我自然不能眼看着他被欺负,便就跟那群小乞丐打了起来。那时反正无处可去,我就跟在了他身边护着他照顾他。

      这样一跟便是一个多月,直到有一次我又出去寻了食物回到破庙,却没见他人,问过破庙里的其他人,才知他被他的家人接走了。当时我只觉心里空落落,却也没多想。

      他走的第二日,我便被师父逮到,抓了回去。

      我尚还未确定沉雪所说的那个公子是不是我所遇到过的那个锦衣小公子,便就听到沉雪继续说道,“我们公子那时走得急,没来得及见那小女孩最后一面,后来他去过好几次云州去寻过那小女孩。这一寻便是八年,终于寻到小女孩时,却发现她常年试蛊,身体奇差。他寻了好些名医,方才将她的身体养好一些。原本打算带她回京,却没想那女孩身体没养好,便又失踪了。”

      “我们公子怕她出事,发了疯似的找她,等公子再次找到她时,她已经身中奇蛊,被丢在了乱葬岗。公子没有办法,只能带她去南疆找大蛊师给她解蛊。可那大蛊师性子刁钻,解蛊时不收金银,只需要求医之人帮她试蛊。”

      我一阵愕然,沉雪说到这儿,我便是再糊涂,也知道了她是温城的人。也知道了温城从南疆回来为何突然对我转变了态度。

      沉雪的声音依旧未停,“那姑娘本是皇家公主,却因不详的名声被皇家所抛弃,自小孤苦无依无靠生活在这乱世之中。公子找到她后本想好好护着她,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又怎么护得住她?思来想去之后,他决定找人帮他护着她。”

      “那时南凉新君主继位,那位新君主欠公子一个人情,便就帮了公子一把。南凉君主以平息战乱为由,要求他们送一名嫡亲公主前去南凉作为质子。陛下舍不得在手头养大的女儿,而恰巧公子来信说找到了十五年前流落市井的小公主,这才让那姑娘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他又请命亲自把她送到了南凉,请求南凉君主帮他好生照顾她,并派了我去接近她保护她。”

      听得沉雪的话,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原本以为温城接近我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寻我,却没想他竟是为了护着我才这样。

      “可那位公主到南凉还没一年,便就设计回国了,回国也是公子去接的她。回来的路上碰上了那姑娘叔叔派过去的刺客,不料打斗时在她面前暴漏了他身上中了蛊毒之事。刺客被诛杀完后,她趁着他不备将他打晕,又去求大蛊师将根本无解的蛊毒引渡到了她自己身上,用她的性命换了公子的性命。”

      “公子得知此事之后,好几日没有说一句话。过了几日后又突然发疯般去四处找人求解那蛊毒的法子,然而,他在南疆找遍所有蛊师,那蛊毒根本无人能解。直到三个月后,当初姑娘去求的那个大蛊师来找他,说她能帮那姑娘解蛊,但要求他助蛊师心上之人夺皇位,大事成后,她才会救她。”

      “他那时方才知蛊师的心上人便是那姑娘的亲叔叔,而他们在回国的路上遇刺,并非是想娶谁的性命,只是算计好了那姑娘会不顾一切救他,而他也会不顾一切救那姑娘,想借此拿捏住他的软肋,让他助他们成事罢了。”

      “可要夺位,便是害死那姑娘唯一的亲人,公子再三衡量之下,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家去见她的父亲说明此事。姑娘的父亲只想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姑娘的父亲无后,原也是打算将位置让给她叔叔的,却不料她叔叔竟是做出这样的事。她父亲心中怨恨,便想让她叔叔即便是得到那个位置后,也背个骂名。所以,便同公子设了局,让他们在成婚之日动手。如此,既是让那叔叔背着骂名上了位,又能让大蛊师完成承诺救治姑娘。只是可惜了公子,他们家四代忠良,为了她成了受千夫所指的叛徒,可那姑娘却因此恨上了他,在醒来之后,什么都不问也不听他说便刺伤了他,而后偷偷离开。”

      我往后退了两步,眼眶酸涩难忍,原来温城从未真正负过我,原来那场婚事和那场宫变,都只是父皇设的局,所以父皇才会诏皇叔回京,所以那晚,父皇才会说出那么些好似诀别的话。

      而我,由始至终都是个身在局内的局外人。

      可我却还在一味怪罪温城,甚至下狠手想杀了他……

      沉雪抓着我的手,我听得她虚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公子他这些年,过得很苦,我从未见他开心过一天。你昏迷的那一年里,他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只整日守在你身边,白日里便替你按摩,陪你说话,晚上时便抱着你入睡。他说,他想等你醒来之后便成婚,婚后他辞了官再带你去四处游玩。公主,沉雪自小跟在公子身边,公子对你的好,沉雪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答应沉雪,再见到公子后,好好待他,莫要再伤他了。”

      我已看不清沉雪的脸,我和温城两人似乎总是这样,都一心为对方着想,却又从来不会去和对方坦白解释,从来不问这种好是不是对方想要的。所以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十

      沉雪终是没有撑过去,死在了牢狱之中。

      十日后,晋王亲自来了牢房,将我拖了出去,原是温城来了。

      晋王向来睚眦必报,温城来了无疑是送死,而这个傻瓜,竟真的听晋王的话一个人来的,我被推到他面前时,他已经被晋王绑了起来立在军帐中。

      一个多月未见,他又瘦了许多,原本无甚表情的脸看到我时,却突然笑了,眸子极其温柔,一如我初见他时的那般,见着他,我突然安心下来,有他在身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被晋王在身后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倒在了温城身上,紧接着便有人来,将我同他绑到一起拖到了校场上。

      晋王残暴,在生理出现缺陷以后更甚,常常会想一些残忍的法子来折磨人。

      他们帮我和温城松了绑,而后又把我们推到了一个两人深的坑里,而晋王在洞口探着头看着我们,一张粉面扭曲到变形:“朕今日心情好,等到千支箭放完之后,你们若是还活着,便放了你们。”

      他话音一落,顶上便有玉石盖了下来,这个坑只有这么大,壁和地板上都是光滑的玉石,根本是避无可避,这是要拿活人当靶子,而头顶玉石上一排排的孔如蜂窝一般,即便是我们有功夫拾起地上的箭也无法反击。

      他这是存心不想让我们活着。

      我跌坐在地上,手心忽然一暖,温城正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

      多让人安心的五个字,我望着他,笑道:“我不怕。”

      “射。”

      晋王的声音刚响起,便有箭从蜂窝洞□□了下来,我扑上去想将温城护在身下,却被温城抢了先,我的四肢被他的身子紧紧压制着,头顶被他用手臂护着,就这样被他压在身下,他用自己的身子给我做了肉盾。

      霎时间,他的背上便插满了箭,鲜血自他背上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裳。

      “温城,你放开我!”我嘶吼着,想挣开他却被他压得更死了,眼底有液体不断溢出。

      他腾出一只手拭掉我眼角的泪,柔声道:“阿烟,别哭。”

      “不要……你放开我……”我使出全身力气都没能将他自我身上推下去,蜂窝洞口还不断有箭雨落下来。

      他身上插的箭越来越多,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温柔得让人心疼,他说:“原本想着成了婚后便带着你去四处游玩,现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不要……”我看着他满身鲜血,已经说不出其他话来,眼中的泪越涌越多,“你不是说过完年我们成婚吗?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就嫁给你。你要死了,我陪你一起!你别丢下我。”

      我想他活着,我才刚刚明白他对我的好,才刚想跟他道歉,他怎么能死?

      该死的是我才对!

      如果我乖乖呆在师父那儿不要逃走,那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是我害了父皇,害了皇姐,害了沉雪,也害了他……

      所有关心我的人,都被我害死了。

      最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若他都死了,我要怎么独活?

      可他身上的血越淌越多,手上也是刺目的红。

      听到我的话,他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听话,好好活着,别做傻事。”

      说罢,似忽然想起什么,手抚在我脸上,声音极轻,“有句话我很早便想跟你说了,我……我心悦你,在幼时你护我时便……”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微弱到我完全听不见他后面未说完的话。

      外面似乎又有兵器相撞的声音,晋王匆匆带着人离开了,箭雨总算是停了下来,他的手也缓缓垂了下去。

      而我被他压在身下,除了“别丢下我”再说不出任何话。

      终

      又是一年春,我轻轻拂去温城墓碑上的薄尘。

      当年,晋王对北昭出兵便是为了找温城报仇,所以,他抓到温城后自然会松懈许多,温城独自去往晋王军帐之前,曾去找过北昭在前线的将军统帅,早布下局阵。北昭大军在温城被抓的当日下午突然出兵,杀得晋王措手不及,最后大胜,晋王死在了那场突击战中。

      他们找到我们时,温城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我被他完好地护在怀中依旧动弹不得。

      他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做到了,每一年都会回来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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