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胧色》清浅晨曦

1、锲子—— 罪 源

　　我高坐在兰亭楼阁之上，酝酿着征战梁国的草书，随笔一下，看似短促的墨印，所呈现的便是千万条血的生命，细酌这上的研墨，似刃似刀。
　　本是所为光血所不见之事，却意外地闻见，花香透过纱帘拂过我脸颊，散发着胭脂之味。
　　好香，我不由沉沦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好似很久很久没有闻过花的味道。面对如此意外，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笑还是应该惆怅一番。
　　不过这确确实实是个意外，五荼之毒已经掏空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感知，我已亦同行尸走肉太久太久，以至于在这春色满园的日子里，我竟丝毫没有感觉到春的气息，乃怕一丝一毫……
　　倘若这世间有人心亦灰，气亦冷，她又怎可温暖？感知也好，感情也罢，无不由心而生？
　　我停下笔头，支开所有仆人，独自一人前去，我不知香气从何处来源，但我知道它一定在那儿，一定。
　　香气引领着我踏过片片花海，但我知道绝不是它们，能让我闻见花，定有它的不寻常之处所在，它不一定是这花海最富有胭脂韵味的，却一定是最扣得住我心弦的。
　　“师傅……师傅……”稚嫩的声音满园皆是，我刹那间停住了脚步，泪水盈眶，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林容若在叫我，或者是曾经的我在叫王褒师傅，暮然回瞑，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个稚童在叫他的玩伴。
　　他俩的脸上尽是童颜，仿佛城门外的战火与此隔绝。
　　我淡淡地离去，凭我的功力，是绝对不会留下一点声音的。
　　物是人非，可是这指掌万物的经纶又何时是个尽头？莫衷一叹。岂枕黄粱，又怎能让我安于现状，安于梦魇？
　　我最近常常幻听，我知道这不是偶然，我离他们不远了，离黄泉的尽头已是发丝之隔，陈暄、元长晏、谢蓁瑅、林容若、赵穗娆……冥冥之中，无需死神的鸣笛，我都可以悉见九泉之下他们穿梭的身影。我有太多太多没有和陈暄说尽，我们之间并无海誓山盟，甚至算不上是恋人，直至死前我才认清我心中对他的爱，可是正是因为这乌有的海誓山盟，才让我的心意流尽，而无从发泄。
　　人生若如初见……
　　我还未曾正视我与他的爱情，他便撒手西去，留我一人独过这荒然漠世。
　　冥泉不必考虑生死存亡，更不会有政治权变，我们大可像我们所奢望的那样，以一个平凡夫妇的样子，相以吐沫，携手余晖，共渡冥河……
　　我从来都不怕死，若不是最初的我亲手杀死了元长君，我的声音，我的心声告诉我，我要代替他活下去，我早已用最极端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又何来那些琐事？
　　如果，当初我自知以一人之力救济天下的代价，便不会独出一折，傲立寒霜。
　　可是我是傲立于寒霜之后，才懂得的。
　　常听古人说，唯有暗香疏影之气息才能飘远，留经四方，隐隐暗香。可是这乃是晚春时节，岂能有什么梅花？有的只是没有气节的梅花，又何有欣赏之意？果然不错的，我已然止步于海棠树下。
　　虽说花色远没有陈暄送我的那株海棠那么纯粹，让我心醉。它却焕发出别致的光耀，舒展于天地之间，磅礴于百里之外，无可阻挡。
　　我抚摸着海棠树，随性歪着头枕靠于树杈之间，我已记不得最后一次看到海棠树是何时何处的事了，我生性喜欢海棠，可是领略它风采的机会却屈指可数，我忙于奔波于红尘之间，早已忘记何以“静”字又何以“贵”字。我传神地凝视它一会儿，刚想离开，却止住了脚步，呆住了。
　　曾记陈暄生前说过，海棠是没有香气的。
　　正因为此点，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百朝文人墨客对它倾尽文房笔墨，也是因为这点，我才如此最喜欢海棠，没有之一。
　　我凝视了一会儿，知道它想对我传达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出兵讨伐生我、育我的故土：梁国。
　　回忆我那二十四年的短暂生命旅途，已然不能用“波澜壮阔”四个字来形容。说来讽刺，至今为止，我依旧是梁朝的长公主，我曾离那个万人仰慕的金銮宝座只有一步之遥，权只不过是弹指一挥之间便可得到的东西，我也曾是一介草民，被贬入荒无不毛之地的徒囚，对于□□只能仰拜而远不可及。
　　说来也奇怪，我的得与失竟都源于同一个人。
　　那个让我刻骨铭心，至始至终都未曾放下的人。那个让我遗憾万分，让我倾尽爱恋，却让我错过我真正应该爱的人。
　　元长晏，那个藐于世源的西魏质子，那个唯一独活下来的东魏后人。
　　我无疑是梁朝最倔强的公主，这是侯景之言，对于爱，对于此事，亦如此地。
　　我虽知道我无论对陈国江山之大观做出多少贡献，整个陈国，乃至陈国官员只会用“祸国妖姬”来评价我，这一点，就连对我尚有余念的陈武帝也无能为力。我也知道在仅在一线之隔的梁国，“萧玥簪”或是“娥琉长公主”是连孩童都会唾骂的词语。
　　我说过我是倔强的，倔强者终会一路独行。
　　可是谁又想过，我原本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孩童，若不是何敬容的争锋相对，我萧玥簪又怎会陷入如此深渊？谁又知道，我背负着多少心酸与苦衷，我受过多少凌辱与诬陷，流过多少泪水，我又亲眼见证了多少朋友的一个个逝去，而无力搭救的折磨？
　　除了九泉之下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所以我不在乎，因为我萧玥簪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不在乎历史怎么评价我，我也不在乎世人怎么唾骂我。
　　“公主，陈国将领王琳已整装待发，只要公主一声令发，即可……”董恪细细汇报。
　　“出兵吧……”我听见我自己如此说道，声音之冷，凄凉寒骨，让我自己都不由颤栗畏惧，更何况是董恪？：“……目标，梁国。”
　　我会逐一侵蚀梁国，吞噬梁国的城池，却将大梁的京城——建康，放在最后，不惜让他们见证大梁的灭亡，再让他们血海为我所爱之人送葬。
　　没错，我是恶魔，这点我无可质否，我屠手翻云及血满倾城，我沾染血的心早已不知道天堂为何物，可是，你可知道，原罪，不是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