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琉璃》殷德希

8、第八章 离别

　　月晕半染，缥缈湖上波痕浅浅，淡淡的暗色雾霭从平静的湖面上撩拨而起，纵横彼岸。
　　皇宫沉默地矗立在烟波浩渺之间。越过高耸的宫墙，一座巍峨的象牙白建筑伫立在皇宫正心。
　　那是唐明人智慧的结晶，万基殿。
　　历朝皇帝的御所。
　　百米高的巨塔占据了殿内大半的地方，白塔势如破竹，拔地而起。塔外墙是由世上技艺最为精湛的雕刻师留下的颂词咒文，无数个蜿蜒曲折的字符汇聚成一条扶摇而上的巨龙模样，从塔底一直奔飞至顶，最终消弭在塔顶铺满黄金的巨大飞天石上。
　　人们从百里之外，都能看见那条巨龙奔腾不羁的身影。

　　在巨塔的底部，环绕着一座半月形的水池。池深数米，终年无冻。

　　明宸五年七月初八，帝命人值数莲于此，以忌后。

　　白莲零零落落地开遍了整个池子，和风一过，便是纤纤白影摇曳，冷香依旧。
　　月华跌落下来，染上他俊美的脸颊。
　　莹白的光晕在他的眉宇间渲染开去，一层层地打散，又一遍遍地聚合。
　　岁月似乎也不忍心在他身体上留下过多衰老的痕迹，他依旧年轻，仿佛才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银白的月光滚落下他高挺的鼻梁，消融在那抹唇瓣间。
　　眼睫微微颤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琥珀色的光芒随即洒了一地。
　　“你走吧。”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冷冷的声音像是一颗颗水珠，叮咚滴落在光洁的石面上。
　　“我要理由。”白衣男子笔直的身影隐没在一大片盛开的白莲之后。
　　他斜躺在光如镜面的莲花池边，一手拨弄着池中含苞待放的白莲，一手闲闲地垂在身侧。明黄色的锦带大半浸在了池水中，又晃悠悠地浮了起来。
　　“你不该擅自动手，你应该知道这样做对她会有多危险。”他一下子捏碎手中那朵莲花，微含怒意道。
　　白衣男子绝美的脸庞平静无波，他冷冷地盯着池边那人，嘲讽道，“所以你决定要放手了，皇上？”
　　“还是说，你准备玩一辈子这种可笑的父慈女孝的游戏？你明知道她根本不是……”
　　“与你无关。”
　　他淡淡开口打断他，似乎有些倦意地重新阖上了眼睛。
　　“我造得孽，总要由我来偿还……”

　　远处的白衣人欲言又止，终是沉沉地一声叹息。白袂飘举间，他静静离开了万基殿。
　　“你安心照顾我们的小承天，然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暗香浮动，他的耳畔似乎又回荡着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许下的承诺。
　　如果，我想当年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如今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满池子的莲花微微颤动，月光又暗淡了几分。
　　一个天人永隔，一个咫尺天涯。
　　司徒家、静妃、边患……如今都已解决。
　　却只剩我形单影只的一个。
　　睁开眼，看见的却只有夜空中凄清一片的月华万丈。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还罪，等所有的罪都还清了……
　　倚着冰凉的石柱，他躺在千万朵犹自盛开的白莲中，突然释然地笑了。
　　等所有的罪都还清了，我就去那儿陪你……
　　月亮隐入了云中，天地间陡然漆黑。

　　海竹轩。
　　“公主……”师父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
　　“公主……”水桃哀求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
　　“公主……”风启无奈至极的声音。
　　我两手死命拽住师父的袖子，毅然决然地站在院子里，两眼还不忘瞪他。
　　本来今天像往常一样，吃完早点就在屋子里等师父，结果师父来是来了，却酷酷地抛下一句“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等我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出院子。我赶紧扑上去，一把拽住他袖子不让他走。
　　“什么叫‘我走了’？”我莫名其妙地问他。
　　没想到师父回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瞥我一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懂么。”
　　我翻白眼，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才更加不明白啊。
　　“师父为什么突然要走呢？之前明明教得好好的呀……”我有些急了，手上拽着他更使劲。
　　他转头看向远处，淡淡地开口道，“我没什么好交你的了。”
　　“骗人！”我红着眼吼他，“你上次交我的内功心法才只教了一半呢！你连轻功都没有教我！还有……还有很多东西我明明都还没有学会……你怎么可以说没东西好教我了！”
　　什么尊师重道、什么狗屁礼节，通通给我滚一边去！我只知道跟我朝夕相处四年的师父突然要走了，那么宠我疼我的师父突然不要我了！
　　我就像只歇斯底里的小野兽，拽着他就是不肯放手。
　　然后就出现了刚开始的那一幕。

　　他沉黑色的眼瞳看着远处，依旧不肯回头看我。这样疏离的师父让我觉得害怕，心里渐渐有个声音在嘶喊，我留不住他，我留不住他……
　　热烫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愤愤地盯着一脸平静的他，觉得委屈极了。
　　瞧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就没有一定点舍不得么！冷血！禽兽！无赖！……
　　我在心里死命诋毁他，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了。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熟稔的叹息，就像以前很多次我冲着他无理取闹的时候，他都会做的那样。
　　我鼻子一酸。我所熟悉的那个师父又回来了。
　　手一空，他抽出了被我整整蹂躏了一个时辰的袖子，然后一伸手，把我拥到了怀中。 现在的我已经高到他胸口，他再也无法像四年前那样，一高兴就随手把我抱起来走东走西了。
　　现在的他只能用双臂轻轻搂住我的肩头，然后把我的头枕在他温热的胸口上。
　　“这些年，我已经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他的脸若有似无地贴着我的长发，在我耳畔轻轻细语道，“你和你母亲一样聪明，所以学的很好。但是现在因为一些事情，我不得不离开你……”
　　我急了，抬头要询问他原因。
　　“听我说完……”
　　他手指飞快地按上我欲张的嘴唇，惊得我把要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温热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一点点穿到了我的唇瓣上，他低头轻柔地看着我，沉黑的眼眸光芒闪亮，“我离开你，但不代表我们真的分开了，我会在你不注意的角落安静地看着你。所以请你不要难过，要继续和以前一样，像小鸟般快乐地过日子，”他的手指离开我的唇瓣，却轻轻覆上了我的眼睛，“千万不要丢失了你眼中的清澈和快乐，否则我会很难过……”
　　我忍不住点头，泪水不停地涌出来，沾上我的眼睫，又染湿了他的手指。
　　“傻丫头……”

　　“记住，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相信你的心，勇敢地去爱……”
　　师父走时最后说的话还回荡在我的耳畔，我独自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双手环着膝盖，头枕在手臂上面。
　　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相信你的心，勇敢地去爱……
　　唉，一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师父就是喜欢这么绕着弯子说话，偏偏我是个直肠子。
　　我郁闷地甩甩脑袋，想着以后没有师父的日子要怎么过。四年了，当很多事情变成一种习惯时，他们就会占据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比如说用惯了的一支笔。
　　比如说住惯了的一块地方。
　　比如说相处惯了的一个人……
　　当你突然失去他们的时候，你会很牵挂，会很不舒服……会很不习惯。
　　笔丢了还有一模一样的新笔可以买，地方换了还有同样的新屋子可以住。
　　那人走了呢……我又去哪里找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呢……
　　你知道吗，师父，我是真的真的很舍不得你呢。

　　师父刚走的一个月里，我始终打不起精神来。早晨吃完早点后就会习惯性地坐在门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冲着一脸担忧的水桃吐了吐舌头，然后笑着跑掉。
　　中午午睡到一半我会突然惊醒，然后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穿衣服系鞋带梳头，一边嚷着师父要来师父要来了。这个时候水桃会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拦着我，她说，“公主他走了！他已经走了！求求您别这样了！”
　　我“哦”了一声放下梳子，脱掉鞋子连衣服都没扒就直接裹着被子躺回床上，我打了个哈欠然后睡意朦胧地对水桃喊，公主我困了要再睡会儿。然后睡着睡着枕头就湿了大半。
　　晚上睡觉前那段时间水桃特担心，不停问这问那，又是送水又是喝茶，点心上了一道又一道，就是怕我神经又不正常。
　　我挥挥手让他们把东西都扯下去，然后拍拍水桃的肩笑着说，行啦行啦，本公主我好着呢，我要是再发疯师父可是会不高兴的。
　　然后我留下哭得稀里哗啦的水桃自个儿一个人睡得喷喷香，却是一夜无梦。

　　记得以前过除夕夜，父皇在万基殿设家宴，那些嫔妃啊其他王子公主啊都屁颠屁颠地赶去赴宴，我犯脾气，不喜欢那么多人和我抢父皇，就一个人呆在海竹轩里剥花生、吃瓜子。
　　突然我被人给抱起来。
　　师父一手抱着我，另一手拿着跟点着的烟火棒。我大笑着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火棒，自个儿乱挥，结果差点烧着他的衣服。
　　风启这个时候会从屋里搬四个凳子出来，水桃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堆点心，然后我们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看宫里放烟火。不过我的那张位子通常是空的，因为师父会把我抱他腿上坐着。
　　虽然没有我生日时放的烟火好看，不过我还是看得有滋有味的，两只手还不闲着，一会儿剥瓜子一会儿吃糕点，瓜皮果壳掉了师父一身，最后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动手帮我剥瓜子。我就颐指气使地让他帮我削苹果削香梨，他居然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说师父啊，你对徒儿怎么就这么好呢，难不成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刚说完水桃就在一旁偷笑，风启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脑袋。
　　他没回答，只是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削好的香梨，堵住了我要说的话。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发现，他的嘴角一直上提着，弯成一道绝美的弧线。

　　现在父皇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来看我，他来的时候我就躲在被子里假装睡觉不见他。
　　我知道他一直就站在我床边，他甚至伸手替我小心地盖好我还没来及裹紧的被子。他会这么安静地呆上一个下午，然后再静悄悄地离开。
　　我躲在被子里面偷偷地掉眼泪。
　　我知道师父的突然离开一定和他有关，我也知道他让师父离开一定是因为我的关系，我更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只是我不甘心，我生气，我没办法这么快就原谅他的独断独行。
　　但是我更气我自己居然没办法讨厌他。一点点都没有……
　　这下子我完了。

　　我搞不好爱上自己的父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