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申九月半城春》賢*

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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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魏东青、兰茂老板、高天心、张雅宁四位同仁齐刷刷坐在陆从周面前，仔细端详他。
　　魏东青问：“裴季谦的喜好记下了么？”
　　陆从周对：“古玩，卖弄风骚，日屁股。”
　　高天心问：“裴季谦最喜欢聊什么？”
　　陆从周对：“古玩，夸他美，日……日屁股？”
　　张雅宁问：“裴季谦弱点是什么？”
　　陆从周对：“禁不得夸。”
　　兰茂老板点点头：“不错。这个月的赞助全靠你来拉了，记住，对缙绅莫要保守，能讹多少是多少。”
　　陆从周无言以对。
　　高天心起身给陆从周唇上补胭脂，边擦边念叨：“给你用的这个是由北京妙峰山的玫瑰做的，你省这点，别糟蹋了。”补完妆大伙儿聚精会神欣赏了一会儿……半晌，高天心又默默起身拿手巾给他揩了去。
　　什么意思？！
　　陆从周险些口吐一朵红梅：是不是嫌我丑！
　　“去吧，好好表现。”魏东青拍拍他的背，一锤定音。

　　法租内的裴公馆一派喜庆。裴玮他爹裴少离协长子伯谦向爷爷报告，裴家的同新来的宁波商帮相谈甚欢，暂结联盟。宁波商帮人才辈出，几位老板或将在上海投资、开设毛巾厂、绸布商店等，裴家将入股新日化品牌，堪称一件大事。爷爷又传话于裴老太爷，鬓发如银的裴老太爷闻此消息后连连点头，直说了三个“好”，裴公馆顿时热闹非凡，大伙儿决意吃秋风吹过的螃蟹庆祝一番。小白楼“少”字辈少爷的大丫鬟们从清早起便开始忙碌，要准备上下四代的午膳晚宴，联系戏班，一群小厮在后院草坪搭建舞台；“王”子辈小少爷们的丫鬟帮嬷嬷们打下手，拾掇大厅、餐厅。公馆门口停了数辆马车，皆定自白克路派克路那儿的“龙飞“大车行，气派非凡，来往行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提前过节日了。
　　裴珮、裴瑷两位小妹穿了相同款式的洋裙围在裴玮身边看画报，刘力坐在客厅沙发斜眼一睨，不禁好笑，偷偷拿胳膊捅了捅怀之，见怀之不作声，他靠过去小声道：“哎，裴季谦这下长脸了啊。”
　　怀之看看他。
　　“你瞧他从小到大岂有被姐姐妹妹如此簇拥过的时候？啧啧……”刘力摇摇头，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一力少爷有喜欢的小姐么？”
　　“我有的呀，季谦有没有同你提过跑狗场一枝花赛明珠？”
　　两人自顾自讲起小话了来，杏芳端来几碟桃板蜜饯，裴玮拿银叉伺候妹妹们吃了两个，又拿了些逗弄挂着的画眉鹦鹉，惹得雀鸟鸣叫不已，众人登时又哈哈大笑起来。正玩闹着，东苑辈份最高的一位奶奶携裴少坤缓缓下了楼。“四姨。”“四姨好。”大家见了纷纷作揖。四姨慈眉善目走来，朝一干人等含首示意。裴玮忙起身迎上去，亲热喊了声“四姨”，挽起奶奶胳膊弓着身子撒起娇来：“你怎么下来了？”
　　“兔崽子，我见不得人是怎的？”
　　“没有，我怕外头凉。”他朝裴少坤笑笑，喊了声“小叔”，裴少坤没有作声。四姨见着她的心肝儿肉，自然是要抓着这兔崽子多叙几句温寒，近日读书了没有、铺子打理得如何，有否结交新的朋友等等，堪堪领着他去老太爷那儿顽了。
　　怀之识体没有跟上，单是飞快扫了眼裴少坤。
　　裴少坤目送四姨走远后坐去了一边的贵妃榻上，离旁人远远的，斜斜倚着，看着一边的围棋不知他是想下还是不想下。有小叔在，小姐妹们也不敢恣意玩笑。他们束手束脚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个滋味儿，便告了辞架刘力去小白楼打弹子了，客厅里难得只剩下怀之同裴少坤两人。
　　半晌，裴少坤端着茶杯懒懒开口：“这台面也不晓得擦一擦。”
　　怀之转身取了块抹布过来，静静将方几擦拭干净。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无话。
　　那鸟儿许是受不得突然的沉寂，清脆地鸣了句“太平盛世！盛世太平！”婉转传神，直道是真人在说话。裴少坤当下愣住，拿着茶盖直勾勾盯着那只漂亮巴哥好一会儿。“谁家的鸟？”他冷冷问了句。
　　“大少爷的。”
　　“哪个大少爷？裴玢？”
　　“是。他送了几只通人性的鸟雀，祝贺老爷和伯谦少爷在总商会谈判首战告捷。季谦少爷给他们取名‘甲’‘乙’‘丙’‘丁’，刚才说话的那个是丙儿。”裴少坤冷笑一声，道：“留下丙儿，剩下三只喂猫吃，回裴玢跟他爹，就说禽肉鲜美，感谢如此厚礼。”怀之没有搭腔。他晓得小叔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得听。裴玢这次送了四只会讲话的漂亮鸟儿给他们房四位公子，实在是不太高明，可能此刻自己也后悔着，遑论将这蠢事儿告诉他爹。他也不清楚裴玢这次为何如此气急败坏，但他们两房，一房笃信清廷，一房向革命派靠拢的苗头已经逐渐显现，可见京城的局势已经水火不容到何种程度。
　　“你想什么呢？”裴少坤见怀之没有搭腔，不禁愠怒。
　　“想小叔。”
　　裴少坤听了睁大眼，一时间竟顺手将案上的手巾扔了出去，咬牙骂了句：“你也配？”
　　“正想小叔的西装做好了，什么时候给你送去。”
　　“爱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送！”裴少坤骂完，立刻起身走开了，徒留袅袅一袭若有似无的沉香在贵妃榻上。怀之走近贵妃榻，捡起地上的手巾细细端详上头的纹样，闻了闻，收入怀中。
　　此时一个下人莽撞冲了进来，张口便嚷：“有个人来找四小少爷，说有要紧事！”

　　陆从周坐在会客室盯着墙上的马鞭出神。
　　这么丑的玩意儿挂在这，主人是不是挺欠抽的？他一点点将裴玮的书房打量过来，桌椅陈设，文房四宝，怎么看怎么有点眼熟，目光略到转角处的博古架时更是莫名心惊，竟觉得似曾相识……他起身朝那儿走去想看个究竟。
　　“抱歉久等了。”
　　裴玮推开门一头冲进书房，吓得陆从周一愣，这一愣倒将裴玮也反吓得一愣，两人站在当下，没一个想得起讲话来。
　　“你是……”“我是……”
　　娘的，一个死挺尸的。两人同时在心内暗骂一声。
　　“新汉编辑？”
　　陆从周笑笑。
　　“坐吧。”裴玮也回他春山一笑，自顾自坐上沙发，“久闻先生大名，不少人不止一次提到你，今日一见先生果然飞鸾翔凤气度不凡。”
　　毛病！陆从周坐去他对面强行卖笑：“公子过谦。裴公子才是楚楚谡谡，在振兴会如雷贯耳，我们几个女会员一直想与您见面。”
　　“是么？”裴玮挑了挑眉毛，比较高兴。
　　“城北徐公，孰不想见？”
　　“啊呀……”裴玮翘起二郎腿，确实非常不好意思，“嘿嘿嘿……”
　　“这次前来，某有……”
　　“喝珈琲。”裴玮强行灌饮料，“这种饮料美国带来的，利尿，饭后喝可消食。”
　　“我还没有吃饭呢。”
　　裴玮顿了顿，面红。
　　“某此次前来，是代表振兴会向裴先生商量合作的事情。”
　　“什么合作？”
　　“先生出钱，振兴会出力，振兴中华。”
　　“好的。你走吧。”
　　去你妈的！陆从周“嚯”一下站起身，吓得裴先生一激灵，警戒偷偷摸马鞭。“裴先生，实不相瞒，据新汉所得消息，沪申不久要有巨变，届时怕是租界都会起天翻地覆的变化，您若……”
　　“新先生，您先坐。”裴先生连忙稳住来人，“有话好说。”他从没见过如此二愣子，别说跟那些油嘴滑舌的掮客相比，就是一个普通人上门来讨要钱财，也不会是这副傻愣愣的模样。
　　新先生乖巧坐下，继续游说：“向您这样的成功人士，必有远见。大厦将倾人人自危，莫谈国事唯有坐以待毙。振兴会的革命之业筚路蓝缕，新汉恳求裴先生给我们一个机会，我相信魏先生已经向您谈过会里的计划，无须新汉赘述，新汉今日前来……”
　　“主要是问我要钱。”
　　陆从周沉吟：“要得不多。”
　　裴玮想了想：“你还是走吧。”
　　陆从周“嚯”一下再次怒起身，指着裴玮的鼻子就要骂：“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
　　裴玮再次紧张：“我就是什么？”
　　“你就是”了半天，陆从周瞧着裴公子那张俊俏的脸，色迷心窍，一时骂不出半句屁话。清谈误国，美色误君，半点不假！“裴公子，你同我如此虚与委蛇，我……”魏东青的教导此时潮涌上心头，“我知公子非俗类，风采如仙，不与我凡愚同群。”
　　裴玮瞧他边夸便脱衣服，吓得面色大变：“新公子有话好说！”
　　“裴公子无须赘言，若能成革命大业，某以色侍君亦心甘情愿。”简直从容不迫。
　　裴玮连后退数步，豆大汗水从额头滚落：罢罢罢，今日竟碰着个这么丑的无赖！转身便拿起博古架上一个青花瓷瓶：“你别过来！”
　　陆从周脱了外衣，抬头见裴玮竟然如此反应，不由一愣，瞬间怒火中烧：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裴季谦，你把瓶子放下！”
　　“你把衣服穿起来给我滚。”
　　“去你的！”陆从周上前紧逼，“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假慈悲，平日里往租界里传自己如何富不辱贫，如何慷慨资助革命人士，私底下确是这幅肮脏模样。”
　　“谁同你说我要慷慨资助革命人士了？”裴铁公鸡大喊冤枉。
　　“魏东青。”
　　“我同他不熟！”听到这个名字后有些心虚，自己确实在魏东青面前吹嘘过自己。万万没想到，炫富要不得。
　　“你同魏先生许诺，只要局势稍变，振兴会若有任何困难，但向你开口就是。”
　　“我没说过！他说谎。”面不改色。
　　“你……”陆从周见他如此伪诈，气得直要发抖，“你不就是要来人出卖皮肉么才愿意详谈么？”
　　裴玮面皮一红：这道不假，但凡有些姿色的前来要钱，他必定得乘人之危风流一把。
　　“我如你的愿。”陆从周咬牙切齿，也红着面皮开始脱里衣服。一半是气的。
　　裴玮急得要跳脚：我裴季谦好色不假，但也不是如此饥不择食的人！“你把我衣服穿起来，穿起来！”
　　“你不就想日屁股么？”
　　“谁他妈要日你这种货色？”
　　陆从周停了动作。
　　裴玮喊完立即反悔，但晓得此时已经完了。对面新汉面红颈赤，又羞又怒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气得身上发了一层汗。
　　“裴老四。”陆从周颤颤巍巍那手指着他的鼻子，浑身发抖，“你今天日也得日，不日也得日！”

　　怀之奉裴少坤的命代四小公子去小白楼“道谢”。小白楼内空了一半，几位小姐太太坐马车去看美国来的华伦马戏团表演，还有一些跑去老太爷那儿陪着看戏，戏班咿咿呀呀的唱腔远远传来，似在唱什么“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飘渺恍如隔世。
　　“你来做什么？”一名家仆见着怀之就朝他嚷嚷。怀之认得他，这小子喜欢进香。
　　“来寻老爷。”
　　“老爷在老太爷那儿呢。”
　　“那我等一等。”
　　“边上等去！”小子手一摆，把怀之哄去一边。后头三两人见了嬉笑成一团，他们见怀之没有动作，便感无趣，继续围一块儿赶围棋了。
　　怀之不露声色环顾四周，看到茶几上一叠报纸。他走去随意翻阅两下，快速将所有报刊名字一一记下，直到看到了“振兴报”这三个字。《振兴报》只有两大开页，寥寥数篇文章，首页是简短的社论，粗略扫几眼，无非一些陈词滥调。
　　“……西方海权国家正从南面逐渐逼近，吴淞口早非往昔。北面俄国早已向下挺进，当下的和平表象不若列国之间正互相钳制，攻与不攻无非时日问题。平衡打破之时，便是狼子野心直指我国心脏之日。……”
　　怀之看到“吴淞”二字，突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