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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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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枣儿办完了差事急急忙忙往裴府赶。
      她习惯将东家的花园公馆喊成裴府。这处洋房公馆在她眼里像个中西合璧的迷宫,走进大门是宽敞平整的草坪,驾驶洋车许是得一分多钟开到主楼,绿草修剪得一丝不苟,支起网就可以打网球。公馆占地二十亩有余,一主二副共三幢洋房静静地躲藏在闹市林荫深处,雅致秀丽的三层式英式主楼成凸字形居中,雪白外墙,柱式门廊,流光溢彩的大厅两翼两道大理石楼梯直通二楼,弯曲弧度优雅;头顶上方的大型水晶灯共七层,呈流苏状垂下,犹如用璀璨星辰悉数做成巧夺天工,长廊每隔二三十米便有规格次级的圆形水晶灯点缀;室内布置不仅有西洋物什,还有满目的老宝贝,什么铜胎鎏金掐丝珐琅瓶,百宝嵌山水紫檀盒,青花瓷包月双耳瓶……枣儿的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也没办法细看,因为主楼是当家裴老爷跟裴大公子的住所,她的主子住在西面的副楼。
      “枣儿!你去哪儿了?”进香看到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抓了她手往后花园带去。
      “我刚巧出去给芮二爷买东西。怎么了?”枣儿看着进香有点莫名其妙。
      进香年方二八,穿红着绿全然一个小丫头片的模样,是裴大公子的贴身丫鬟,若计较起来她得恭敬喊上一声好姐姐。
      裴老太爷年逾古稀,两鬓早已斑斑如银,前些年悬车致仕,远庙堂高原,离车马喧嚣,安然在宅子里浇花弄草万事不管。太爷育有五子,端的是“五子登科”个个锦绣。老大便是如今这裴府当家的,老二老五远在京城替朝廷效命,老三才高身弱,早早离世,只留了一独生女茕孑孤苦。老四受西学东渐影响尤深,天生反骨志在生意,对家族事务一概不放在心上。几位兄弟开枝散叶,裴家人丁兴旺,这公馆内早已是四世同堂。裴老爷有一儿二女,两位女儿早嫁为人妇,现如今的裴大少爷便是这嫡亲长孙,他的大丫鬟地位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阿枣的主子为二奶奶的独生子,姓芮,表字梦青,因为各中原因从小住在裴府西楼。他的身世算是秘密,丫鬟小厮无一知晓,然风言风语倒是不绝,一说是二奶奶是与他人通奸生下的儿子,又说二奶奶嫁去金陵芮家之后就性情大变疯疯癫癫,生下的这芮公子也是天生智力不正常。
      不过是些下人的闲言碎语,枣儿心知肚明,从不理会。
      进香抓着枣儿的手走去后花园,倚在一处嶙峋假山上似笑非笑地朝她说:“四爷家的季谦公子昨儿发火了,摔了两个玛瑙杯。”
      枣儿咋舌,不敢多嘴。
      “你说季谦公子留洋回来,怎么好似变了个人?”
      “主子的心思我们怎么猜得出来?”阿枣随意折了条细柳拿在手里把玩。进香一双杏眼带笑,风流睨了她一眼:“你也不怕被人说了去。”“谁说?”枣儿低头掐了两下黄叶,等进香说下文。
      园子里此时就他们两个小丫鬟,四周静悄悄。这花园据说是仿了北京老宅的园林设计,当年二老爷亲自来□□衬着造的。院子静谧曲折,水声潺潺,移步换景,花草数目品类共计九十九大类,取意九九归原。园中央是个清丽的荷花池,设湖心亭,亭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正中匾额,题“昭然亭”三字,左右两联“穿花月落摇清波昭昭”、“径曲蕤藏通山水未央”,其余亭台楼阁错落隐园中各处,不一而足。
      进香拉了枣儿的手面带羞赧:“季谦少爷带回的那个外姓奴才,倒是长得有模有样……”
      “你说怀之?”
      进香不语,但是面庞潮红。枣儿心下了然,立即道:“二爷自小同季谦少爷亲近,我找机会帮你打听着就是了。”
      “你、你说这种话做什么?”进香又急又恼,下意识想辩两句,瞧着枣儿那玩味的表情又羞愤得回不出伶俐句子,“我回去做事了。”她说罢便小跑着走了。
      枣儿有些好笑,丢了柳枝沿小路回去。她边走边挂念着季谦少爷昨个儿发火的事情,竟鬼使神差绕过了下人的住处,走去了东面的小洋楼。东楼亦为三层洋房,主要住着四爷一家。四爷育有二子,季谦少爷为大老爷四子,与芮二爷、裴大少爷同辈。
      少爷名玮,字季谦,号文熙,十七岁远渡重洋去美国学经济算数,年前刚回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枣儿尤记得季谦少爷回府时,裴公馆几乎被踏破门槛,来客络绎不绝,连租界的洋人都来了两位,谁都喊不上他们的名字。她蹑手蹑脚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悄悄靠近季谦少爷的房间。甫一靠近,便听到交谈人声隐约传来,来客似乎是少爷的朋友刘家公子……
      “季谦你这次真赚大发了,一回国就捞了这么个好东西。哪儿来的?”
      “逛当铺逛来的。”裴玮拿起报纸抖开,仔细研读天下大事。
      刘力摩玩着玉观音,斜眼一瞧,《天趣报》:李香香一笑千金,无忧散折价三角。还是旧报。他忍不住要揶揄一番:“裴兄近日可有好事?”
      “没有。这么阴阳怪气做什么?”
      “这李香香是广州名妓吧?”“是又如何?”“搞女人都搞去广州了。”“你这话说得……”裴玮笑笑,直起身,将风月报纸翻得噼啪作响,“别小看这些桃色消息,里面却是大有文章的。”
      “这种新闻能有什么文章?”
      “这文章还是可以反应些广州情况的。现在时局动荡,光绪慈禧一命呜呼,革命党……”
      “哎哎哎!”刘力赶紧打住他使了个眼色,“你也不怕隔墙有耳。”
      “我怕什么,我又不吃大清朝的皇粮。”裴玮好整以暇喝了口茶,放下报纸接过玉观音,“我向来跟洋人打交道。美国现对古玩艺术品实关税保护之行,丝绸古董吃香得很,我这次回国就打算做做这行生意。”
      “该是你发财,这尊观音怕是连宫里的人都要眼馋。”
      “我已经派人找那买家了。”
      刘力转身又拿起一尊紫砂小兔子茶宠赏玩:“风月报纸能反映出何事?我看你啊,由广州入境一路舟车至上海,就是把当地女人都玩了一遍!”
      “女人好,女人好。”
      “我说季谦,你收这只兔子干什么?能值几个钱?”
      “兔子也好啊。”裴玮眨眨眼。
      “你……”
      阿枣听到这儿睁大眼睛,凑近门缝仔细瞧里面的两位爷。季谦少爷与老爷或其他少爷全然不同,他满嘴都是新话,从不之乎者也,平日里最爱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用西洋发膏将头发梳得油亮整齐,高耸鼻梁,深邃目光,随意站在一边便有浑然一副心不在焉的韵味,却风雅得紧。二爷说,季谦与人交谈时喜欢看着你的眼睛,有时候只是朝自己眨眨眼,他都要脊背发汗了。枣儿原先只当二爷打趣,但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这风度翩翩的季谦少爷许是府里最风流的一位。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兔子了?”刘力黯然开口。
      “在美国。”
      “洋人生性本淫,你倒是也如鱼得水了。”
      “怎会是淫?”裴玮伸手捞过那只紫砂兔,“美国人自由烂漫,若爱恨怨憎皆出自衷情,任你行事再乖张也无旁人来干涉攻讦。”他神神秘秘凑近刘力:“在校时期有个漂亮男学生追求我,我试过后发现,男人也是不错的……”
      “哎行了行了,我不想听。”刘力赶紧推开他,“你爹若是知道你这样真是要被气死。”
      裴玮复又展开那份情色报纸,象征性翻阅两下之后忍不住蹙眉:“一力,我怕是要被我爹先给气死。”
      “此话怎讲?”
      “前夜天气烦闷,我睡不着起床随处走走,近书房听见我爹跟大哥有争执。”
      “他们争什么?”
      “争……”裴玮犹豫些许,迟疑再三,小声道,“在京的二爷爷与五爷爷商讨着要不要亲袁。”
      “?!”刘力听罢顿时睁大眼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说得出话来。屋内静极,只听得窗外传来阵阵虫鸣,裴玮看着他,点了点头。
      “天,袁世凯现在如丧家之犬,两位老爷子疯了吧!”
      裴玮端起那凉茶出神,好友急不可耐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快让你爷爷劝劝,这万万不可。听说……”他小声凑近,“先帝临终前给醇亲王留下字条,要杀袁世凯。”
      “这传言早就传遍了。讨袁之声满城风雨,然而呢?载沣杀了他没?”
      “他能奉旨回籍养疴不过是因为他还手握兵权。现在朝廷忙着立宪之事安抚民心,我爹说要是快的话,年底就可能召开国会成立资政院。立宪是大势所趋,袁贼戊戌之春把立宪派给得彻底罪了,你说他会有什么好下场?唉……糊涂!”
      “我们俩家世交,向来一党,到时候他肯定也拉你大伯二伯入伙。”
      “……娘的!不行,等我爹回来我要同他讲这事儿,最好明日就动身去京城。”刘力急得给自己斟茶,一口下去险些烫了舌头。
      “你着什么急,我不过听了个大概。”裴玮忙不迭递糕点,“且不论你我二族远在上海,与朝中事务没有半点关系。单说在京的几位爷爷几位伯父,势力权倾朝野了么?宫里论得着汉人讲话么?大家不过是站队。站错了,自有大象顶着。”
      “大象拿小鱼开刀,这不是常识么!季谦我看你是出国把脑子出傻了。”
      裴玮不语,只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杯口,刘力被他这慢吞吞的性子磨得脾气全无,只想回家去。半晌,裴玮突然问道:“一力,你自己怎么看?”
      这一句倒是问得措手不及,教人发愣。
      “我是说,这些不过是你朝中长辈的想法。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我的想法又不作数。”
      书房复陷入沉寂,屋外秋虫唧唧随风忽远忽近,裴家四公子的这一方私密天地此时竟凭空显得寂寥不已,连好友都被感染,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裴玮挣扎许久,淡淡开口:“我只怕大清气数已尽。”
      “你……”
      “慈宫对洋人的态度摇摆不定,既要打,又怕打;既要扬国威,又怕得罪人;朝廷旧学顽固私下却艳羡西洋国政民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现在醇亲王的态度暧昧,立宪不过是做给洋人看看,我看还是要延千年秦制。这种情况下,祸端四起是早晚的事。”
      刘力只听着,不曾接话。
      “所以于我来说,亲哪一派皆不重要。政局动荡巨变,不如赶紧赚钱,不然若真打起仗来了,也就晚了。不过……”裴玮话锋一转,沉吟道,“就如今形式,若要强行站队,革命党人倒是可以亲近。”
      “你这些话也就同我说说了。”
      刘力不愿听得这些去,起身踱步到友人的博古架前赏玩他新收的藏品。季谦生性灵巧,聪颖风流,从小跟着他四爷爷学那些西方的算数文化玩意儿,无心朝野,这次回国他准备接手他爹的一个小绸缎庄做做生意,闲云野鹤,只谈风月莫问国事。现在他独独向自己说这些,其中有什么蹊跷呢?难道形势已到了紧要关头?刘力暗自斟酌一番,狠了狠心,转身朝裴玮道:“季谦,你可知上海的振兴会?”
      “不知,同盟会倒是如雷贯耳。”
      “振兴会是一群进步学生组成的小型会社,知者寥寥,我本也是不知晓的。只是一日魏冬青向我推荐他们办的《振兴报》,我浏览了一份,蔚为大观,不禁感慨现如今大清人才竟皆是革命党……”
      “唔,你说的那个《振兴报》我倒是略有耳闻。魏冬青也曾向我推荐过一人,应是此报的编辑。”
      “新汉?”
      “正是。”
      “正是此人!此人有大才。”刘力闻此忍不住眉飞色舞,“我只怕小小结社便具如此实力,遑论复兴会等革命志士思想之进步,目光之独到,不可不惧。”
      小丫鬟站在门边,几乎什么都没听懂,但是“袁世凯”、“革命党”这样的词她还是知晓的,闻言立刻惊呼出声。
      “谁?”刘力大喝一声。两人听到门外慌乱的动静双双冲出,猛然打开门,瞧见了走廊处一脸错愕的丫鬟。“阿枣?”裴玮蹙眉。
      “季季季谦少爷,刘家大少爷……”枣儿此时惊吓得已面带泪痕,直要下跪,“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玮与刘力对视一眼,将枣儿搀扶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才来,只一会儿。”枣儿未说两句便又是淌下眼泪,不敢抬头瞧两位爷。
      “来找我做什么?”
      “我……我……二爷、二爷他想请你去听戏。”这点她不曾扯谎,今早上芮二爷确实关照自己,见了季谦少爷问一句愿不愿同他去戏园子听新戏。
      裴玮端详着小丫鬟,心里算计一番,决意放她回去。枣儿她是信得过的,自小跟着芮梦青,可以说是自己人。“我知晓了,你回头跟二爷说,我等忙完了晚些去找他。”
      “是、是。”
      “去吧,把眼泪擦了。”
      枣儿没得主子的训话,不敢动弹,硬是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裴季谦笑说:“就是听见什么了你也不敢说出去,是不是?”
      “枣儿决计不敢!枣儿万万不敢的!”丫鬟闻此连连磕头,三两下便把额头磕得通红一片。
      “行了,走吧。不然被梦青瞧着以为我单单欺负了你。”
      阿枣一颗心放下,登时破涕为笑,感激地看了一眼,踉跄起身作了揖便飞快跑走了。刘力瞧着她的背影有些不满:“你就这样放了她去?”
      “这小丫头是梦青的人,也不乱嚼舌头,我心里有数。”
      既然好友都这么讲了,刘力也不得再多说什么。他一下子被扫了兴,无心逗留,跟裴玮告了个辞便心事重重地回了家。裴玮被这样一搅和也没了趣味,等刘力走后干脆下了楼,打算去绸缎庄看看。
      “四小少爷好。”“季谦少爷。”“四小少爷。”一干佣人见了他纷纷低头作揖。“你们忙你们的。”裴玮笑笑,唤上怀之去开车,一主一仆走在一起模样煞是好看。怀之是季谦少爷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少爷救过他的命,他发了愿要认主子报这救命之恩。待裴玮坐上洋车出了门,东楼里的丫鬟女仆便泄了气,放松玩闹起来。一个泼辣点的直接笑骂道:“这怀之眼睛长头顶上了,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不就喜欢他那不爱说话的劲儿么?”“谁喜欢了?”丫头直要拿手绢往人脸上丢。“唉,听说大少爷那房几个小骚蹄子要来抢人呢,你得把你的怀之相公看住了。”
      搭话的边躲边笑,此话一出,所有丫鬟均是笑作一团,洋楼里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唉哟……杏芳的嘴可真是……”一个丫头笑得肚痛,弯着腰提醒,“咱们小声点,坤老爷还在楼上呢。”众人暗自咋舌,继续干起了活儿。
      这洋楼里的丫头们单个细瞧,均是水灵灵的好模样,穿戴也与小户人家的不同,谈吐也好气势也罢,皆是一一教过不不落俗套,时下有人戏称,你打租界洋楼过,若不停步看看轩昂的裴公馆,那便是不曾领略上海富庶人家黄金似土玉如雪的豪门风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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