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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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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断断续续地下至年末。
澹台修若传来的信也如飞雪堆满了杜斯禾的案头。
头几日送来的信上还会写上人名,旁又小字注明何日何时何地,再在信末写一总数,后来死的人多了,便只简略写明地点时间总共死了几人。
杜斯禾站在屋外的庭院中,院中今年移植了几棵雪竹,还有一株冰梅,这两天停了雪,天气回暖,那株冰梅的枝上便多了几颗花蕾,含着一抹鹅黄含苞待放的模样煞是可爱,看着特别手痒。
杜斯禾忍住把花从枝头摘下来的冲动,刚要转身回房便撞上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的楚林。
杜斯禾抬起头道:“你存心要吓我?”
楚林方才远远看了很久,驻足冰梅前的杜斯禾就像春日里一缕缱绻的微风,看似刮得狠,花也应当随风落下才对,哪知停留了片刻又轻柔地从枝桠间卷过,连片花瓣都没带走。
他不由地可惜起自己的画技,不及澹台修若的十分之一,甚至连杜斯禾的一半也没有,无法将此画面留下,不然老了后再拿出来看看,再笑话一句彼时心中所想之事,应该很有趣。
怎么就那么好看呢?简直一副离成仙不远了的模样,好看得让人看不下去。
楚林一手环上他的腰,另一手从他耳旁探过,将杜斯禾盯了许久的那枝花折下,顿时他便从那双眼里看到裹素银装的天地恍如春至,消失不见的春风重新卷了回来,一圈圈绕着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自己就像手里拽着只风筝,时而担忧风筝飞太高挣脱线,时而担忧风筝从空中掉下来摔得粉碎。
而最害怕的莫过于风停的时候。
杜斯禾不是他手里那只风筝,是托着风筝向上飞的那股风,只有看见风筝稳稳悬在半空时他才看得出那股风并未远去。
说来好笑,然事实确是如此。
杜斯禾接过转着看了圈,觉得长度刚好,他便抬手将那枝冰梅插在楚林束起的发间,衬着披散在肩的青丝,刚好配那身独在领口绣了一朵白梅的衣裳,看着特别随意,还透着股天然的风流做派。
杜斯禾看着看着竟笑出声来。
楚林问道:“不拿回去养起来?”
杜斯禾笑答道:“不,我今日想时时刻刻都能见着它。”
言下之意便是他今日不想再离开楚林半步。
楚林并未反驳,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虽然不能确定真假,他也不敢问,他怕杜斯禾说都是假的,说真他也不敢信,唯一的解决办法还是尽早离开。
快了,就快了。
他要把这只在北安上京抓到的小狐狸带回他的家乡,这辈子都在一起。
楚林偏过头,又凑近了些许说道:“我忽然想起了戏文里的一句话。”
杜斯禾笑得眉眼弯弯,双手自然地搭到楚林的脖子上问道:“什么话,说来听听?”
楚林便念道:“我自与你相识起,天地便已失色。”极富感情的一句话,不止动听还十分诱人。
杜斯禾一脚踩进了陷阱里,关键是这陷阱还造得非常温暖舒适,他反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这句话的回答?”
楚林当然记得。
“我恰与你相反,自与你相识起,这世间才有了颜色。”
楚林掂量了一下此时的气氛,不偷个香简直浪费光阴,结果杜斯禾比他还主动,先一步把自己送到了他嘴边。
刚露了头还没来得及散发万丈光芒的太阳便害羞地躲起,重新开始下起雪来。
触之冰冷,观之旖旎,一舞天下惊。
顾习尧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段月,一脸不敢置信。
段月低下头:“这并非难查之事,朱颜香最初只在京中盛行,大家都说那是废太子安采鸣为敛财鼓捣出来的东西,后来倾音坊被查封,朱颜香便跟着一起消失,没想到它却换了个名字作为香料在淮州地区肆意出售,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寻常百姓军中行伍皆有追捧之人,更有诗文传颂,‘身无销魂香,岂敢称风流’,可惜他们却不知这是催命符。”
顾习尧绷着脸道:“此事骇人听闻,可你特地约我至此说与我听,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解决。”
段月:“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作不知道?”
顾习尧:“若不是你告诉我,我的确不知情。”
段月阖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不,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不愿多想。朱颜香最开始出现的时候是在三年前,当时方相仍在,而方昭云有一至交好友,复姓澹台,你可知那人是何身份?大名鼎鼎的雪樵生,他的画可谓千金难求,轻易不会售卖,他在上京半年的时间里赠了两幅画给杜斯禾,都在他房里挂着呢,澹台氏手里握着的是咱大安最大的商行太胤,自他离开后不久销魂香也渐渐在淮州地区盛行,一度还越过梁州进入南周。”
顾习尧:“淮州是段将军驻兵之地。”
段月:“原来你也记得那里有防卫水寇和南周的十万士兵。”
顾习尧:“可你说的与我顾家又有何干系?”
段月笑了:“方相的死与你们有关,不,我应该说是与杜斯禾有关,两年前京中流言传说他是方相的私生子,他是,对不对?”这件事几乎毫无悬念,大家都说,因为杜斯禾的缘故,所以方昭云与方昭荫才得以免了一条死罪。
顾习尧:“别在这胡说八道了,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可以把方才你说的统统忘掉。”
“忘掉?”段月笑着点了点头:“行,可是顾习尧,人命关天,你就只想着袖手旁观?”
顾习尧:“我说这些与我顾家无关,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段月:“哦,抱歉,我忘了你们家已经把杜斯禾逐出家门了。”
顾习尧怒道:“段月!你不能想当然地觉得这些都是我们做的,我说了不是!”
段月冷静地回道:“我并没有想当然,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从头到尾,你们看似毫无干系,干干净净,可今日的上京,唯你顾家一手遮天。”
顾习尧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回过头问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想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帮你?他们从头到尾都瞒着我,若真有解药的方子,你觉得他们会放在家中等我去找出来不成?”
段月:“你可以去说服杜斯禾,他一定比你知道得更多,只要他愿意帮你……”
顾习尧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这可能吗?说服他,那还不如直接点去说服我爹。”
段月刚想说你对杜斯禾来说是不一样的,清脆的拍掌声却自身后蓦然响起。
“说得在理。”
俩人一同转头看去,他们约见的地方是在山上的凉亭,离着十五步外有棵高大的雪松,杜斯禾便站在那棵雪松下正看着他们,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黑发锦衣,端的是天潢贵胄睥睨众生的气势。
段月这几个月早已听无数人谈论过这位的风采,可百闻终究不如一见,想在上京城里找出第二个同样款的都没有,着实好认,南周楚王周荆,就算是个质,那也是个不一般的质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顾习尧觉得寒风中有只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半个字都说不出。
段月想不通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他同顾习尧都没有留意到?他们所言又听去了多少?
还是说,顾习尧根本就没想过要同他站在一边?
杜斯禾将手放下:“我不许任何人打乱我的计划,段兄不可以,习尧更不可以,还望二位见谅。”
春风般温和的嗓音,所言却如山雪冰寒刺骨。
晋丰二年是整个北安败落的开始。
自开春便不断传出有人因吸食大量朱颜香致死的消息,从淮州一带的达官贵人开始,他们为了颜面将消息压了下去,后来又渐渐传出有误吸食朱颜香的的百姓得了疯症的传闻,闹得人心惶惶,而朝廷却对此无能为力,大小不一的暴乱如干草中的火星,仿佛随时一把风便能燃起大火。
暴乱发生的地方都在段丰年驻军之地内,一道圣旨下后段丰年也只能离开上京城前往镇压,可成效不大,因为军中使用朱颜香的人更多。
顾习尧与程锦仪被送到了京郊山上的别苑中,说是让程锦仪安心养胎,实则却是为了软禁顾习尧,别苑内四处都是顾竖乾布下的眼线与护卫,密密麻麻几乎连个蚊子都飞不进,更别说离开寸步。
程锦仪离府前与柳夫人在祠堂中谈了许久,柳夫人说将他们送离京城是为了他们好,同时也是为了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好,程锦仪也只能这般信了,毕竟过往的秘事如天上云烟不可考究,唯一能相信的是顾竖乾就柳夫人不会害了顾习尧,更不会害她与腹中的孩儿。
但她还是问了一句:“那斯禾呢?”
柳夫人的脸微微发白,半响才答道:“他不与你们一道。”
程锦仪便想起杜斯禾走的那个雪夜里,他说他想好了,刀山火海都走得。
段月也被软禁起来了,在远离凡尘俗事的山林间,困于囹圄。
杜斯禾对身旁的归弘道:“看清了,我没有骗你,他好好地待在那,只要不是想不开要以卵击石,我能保他在这衣食无忧。”
归弘:“说吧,到底要我替你做什么。”他身上的伤被陆棋仔细调养后已好了不少,不必再卧床休养。
杜斯禾转过头道:“你去南周,投靠大皇子周旭。”
阳春雪消,天子失德的言说遍布安国上下,一切就像弦绷至最紧,再过一分便是断弦之时。
杜斯禾进宫递上最后一次的药,安采裕写完禅位于顾竖乾的诏书,整个人倚在窗边接过药,窗外伸下一枝杨柳随风摇曳,天光斜照入室轻轻盖在他身上,他将手心的药丸把玩了片刻才服下问道:“这回总该能告诉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了?”
杜斯禾想了一会儿,答道:“是一种蛊,幼蛊用在保命的时候较多。”
安采裕皱起双眉不解,只手心传来一股麻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钻来钻去。
“两年生的成蛊一般戏文里称之为忘忧,那就算是忘忧蛊吧。”杜斯禾又补充道。
安采裕:“忘忧?食之能让人忘记一切的忘忧?”
杜斯禾:“大概是吧?如今你已不必再依靠它保命,也不必用它忘忧。”
安采裕:“什么意思?”
杜斯禾:“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若想寻死,我不会再拦着你。”
安采裕便笑了,他道:“要我死挺简单的,你来替我陪葬就好。”
杜斯禾:“这太荒唐了,那么多人盼着我替他陪葬,哪里忙得过来,请恕我不能答应。”
安采裕:“我还以为你会说就算是陪葬那也得是周荆才行。”
杜斯禾笑得满脸春风:“是啊,不是他就不行。”
安采裕又问道:“那你们要找的人也找到了?”
杜斯禾:“托你的福,前几日已经找到了。”
顾竖乾一直都在寻药王殿李奕一脉的后人,可自二十余年前景阳王去世后线索也就跟着断了,此后花费再多的功夫也没再寻到半点眉目。
谁知前几日景阳王府因年久失修无故塌了一面墙,正正好堵了一条街。
顾竖乾便着人前去收拾,而前去收拾的人在废墟中找到一箱旧书,抬回府后顾竖乾一本本当宝贝地拿出来看过去,说那都是过去他同景阳王安启贤一同看过的,中还有一本从前用作闲谈记语的鹿皮册子。
翻开后被尘封的时光又重见天日,断了的线索也被重新串起,连不可能再找到的人也一起找到了。
听完这句,安采裕便觉手心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有东西从肉中破出钻了出来,那瞬间剧烈的疼痛使他晕眩了片刻,再睁开眼时他便看见杜斯禾蹲下身,手执一根青竹管,将落在地上的白胖蛊虫抓进竹管内。
安采裕手上淌的血污了他半身衣袍,他最后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杜斯禾将装着蛊虫的青竹管盖好,起身看着他答道:“可能不会了。”
安采裕也知道应该不会了,而后他便感到一阵晕眩涌上晕倒在地。
杜斯禾便转身出门,碧霄跟上问道:“是否还要派人继续监视?”
杜斯禾:“去喊个太医来给他瞧瞧吧。”
碧霄:“是。”
安采裕醒来时,后宫中唯一的女眷苏珥公主正坐在床畔守着他,他推开被子坐起身,右手心的伤处已经被妥善包扎好了,只有些许异样感,并不疼了。
苏珥公主道:“我见到了我王兄,他来寻我,他说他要去南周了。”
安采裕转头问道:“你呢?你要和他去南周吗?”
苏珥公主摇摇头:“我属于你。”
安采裕:“你不属于我,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带上你喜欢的珍珠,去找你喜欢的人。”
苏珥公主迟疑了片刻答道:“我没有喜欢的人。”
安采裕:“你喜欢为你抚琴伴奏的那个人,他叫杜斯禾。”
苏珥公主辩解道:“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那只是欣赏,他的琴弹得很好,比我听过的都好。”
安采裕:“中原人说的欣赏只有一个意思,是不敢喜欢。”
苏珥公主皱着眉沉默地坐在那没有继续反驳,可能是因为词汇匮乏,也可能是因为说中了少女的隐秘心事,反正安采裕只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因为他就是这样的。
千秋殿中那一曲,或许是他此生看过的最美的景色,身在牢笼,心飞得比任何人都高,也更远。
杜斯禾回来时看见顾竖乾与楚林都站在廊下说话,他诧异了片刻走过去问道:“爹怎么过来了?”问完了他想起怀里揣着的御诏,又问道:“爹是来取诏书?”
顾竖乾回过头,恍然一瞬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站在面前,他迅速回过神笑了笑道:“只是想来看看,顺道与你说两句,进去说吧,外头风大,你受不得寒。”
杜斯禾看向楚林眼神示意这什么情况?
楚林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还朝顾竖乾的背影指了指,再用两根手指在手掌上走路示意顾竖乾是一个人过来的。
顾竖乾回头见他俩站在那又是打手势又是挤眉弄眼的,道:“行了,别在那打情骂俏了,我这老眼都要瞎了。”
杜斯禾便与楚林一起进了屋,杜斯禾坐下后取出装着御诏的玉盒递过去:“这是禅位的诏书,爹你看看。”
顾竖乾便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后又收回去,将玉盒放在一旁,杜斯禾见状并不解,他不知是何处出了问题,只好问道:“有什么问题?”
恰好楚林将泡好的茶端过来,顾竖乾接过喝了一口,问道:“楚王爷,若有一日你最信任的下属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楚林闻言皱着眉在杜斯禾身旁坐下,答道:“杀之。”
顾竖乾放下茶杯:“下不了手。”
楚林:“若是能随意舍去的人,又怎能当得了将军最信任的下属。”
顾竖乾点头道:“对。”
杜斯禾:“爹你在说谁?”
“韩湘,他就是我要找的李奕后人。”顾竖乾露出一丝苦笑:“这该叫什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难怪这二十余年半点线索都没有,若不是启贤给我留的那几句话,恐怕到我死都想不到要找的人会是他。”
启贤是景阳王的名字,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杜斯禾:“韩先生,他是药王殿李奕之后?”
那岂不是仇人?
顾竖乾以沉默回答,杜斯禾便知道这事要坏。
楚林:“真的都查清楚了,不是误会?”
顾竖乾:“没有误会,时间过去太久,我很难一件件事情对你们说清楚。韩湘最开始并非我的手下,他是元盛帝亲指给启贤的护卫,发过誓投了诚、就差没拜把子的兄弟。我们相互认识的时候都是十多岁的年纪,韩湘稍年长些。这二十余年里我只知道他叫韩湘,可启贤却在笔记中说他无意间听到元盛帝与韩湘谈话,称呼他为李稷。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启贤后来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处以鸠刑,我进宫向元盛帝求情,恳请他彻查此事,结果我在殿前跪了一日,只等来了两碗药,端药来的公公告诉我,只要我与阿朔都喝了它,景阳王便改流放万雪城,我同意了,可才出了京城,他就被杀害了。我再回过头来想查清这些事,却总有人早一步抹去痕迹,韩湘就是那时候来找我的,他说他想为启贤报仇……我也信了……”
杜斯禾:“那习尧与锦仪,他们那处……”
顾竖乾:“我不能完全保证里头没有韩湘的人。”
楚林:“就算当年之事与韩先生有关,可他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似乎也并非完全效忠皇家,将军对此可有什么想法?或者说,韩先生此举到底用意何在?”
顾竖乾:“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事该是我恨他,还是他恨我。”语至末尾已成颤音。
杜斯禾看着他的模样似乎不太对劲,忙道:“爹你不如先冷静一会儿”
顾竖乾:“我怕我去问了,他会告诉我是我害了启贤,害了阿朔,害了柳初,是我做错了一切。”
杜斯禾怔住,他对顾竖乾的过往无法感同身受,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顾竖乾说他怕自己做错了。
楚林适时道:“顾将军,错了的就是错了,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接下来不会再错,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顾竖乾闻言笑着转头看向楚林:“楚王爷是个明白人,不容易。”
楚林:“做起来难,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两句话还是很简单的。”
顾竖乾起身将诏书收起:“总之我话带到了,小心韩湘,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诏书我拿走了,若无意外,楚王爷你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楚林随着他站起身说道:“但愿没有意外。”
顾竖乾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了。
楚林回过头看向杜斯禾,那张脸并无丝毫异色,仿佛顾竖乾只是过来喝杯茶闲聊了几句。
这两年杜斯禾在人前的演技磨炼得炉火纯青,甚至连他也会被骗过去,兜兜转转,真真假假,很符合那句话。
人生如戏。
顾竖乾说若无意外,那必然是会有意外的,他说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其实说的是别指望活着离开。
而对于杜斯禾,楚林唯一相信的是他会努力把过错与责任一起带进坟墓。
例如堆在案桌那桩涉及北安整整六州十五城的泼天巨案,例如顾竖乾最后肯定会大义灭亲,又例如杜斯禾打算以死谢罪。
这个死他们说好了是假死,然后杜斯禾会换一个身份随他回南周,此生都不会再踏入北安,但你怎么说得准杜斯禾会不会一个脑门热失心疯为死了的人垫背?
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杜斯禾也看着他,片刻后笑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怕我去做傻事?楚林,不是我说,我在你眼中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愚蠢的人不成?”
楚林一针见血:“我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春光色正好,萧杀意正浓。
俩人以眼神交战了片刻又各自把刀光剑影收回去,楚林的演技经得起推敲,杜斯禾也不是当年一眼就能被看穿的黄毛小子,他重新换了张笑脸道:“舍了谁也舍不得你啊。”
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尤其这种信手拈来脱口而出的情话,但楚林还是走到杜斯禾面前,一点点将人收入怀中。
杜斯禾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很快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楚林:“六年前我到上京的第一日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哦。”楚林听见杜斯禾轻轻笑了笑:“六年后,你想的是怎么把我全须全尾和你一起弄回南周。”
杜斯禾突然发出一声感慨:“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一眨眼我们都认识快六年了。”
时间过得太快,他又死皮赖脸多活了六年,很不容易。
晚春桃花谢。
轻罗罩衫早已遮不住程锦仪隆起的腹部,自打怀了孕后她整个人发福了一圈,脸看着圆了不少,所幸心思愈发细腻,脑子也依旧灵光,并未出现一孕傻三年的症状。
顾竖乾与柳夫人建的这座山中别苑着实是个养身的好去处,但显然不是能让顾习尧开心的圣地,这主要体现在对旁人日渐加剧的焦躁中,唯独对着她仍是好颜色,没有暴露万分之一的不耐烦。
例如现在,程锦仪看得出他十分按耐不住,手都握成了拳,青筋一条条暴起,面色却平常依旧。
程锦仪伸手轻轻覆在他手上唤道:“习尧。”
顾习尧瞬间回过神,手也松开,关切地问道:“怎么,哪不舒服?”
程锦仪摇了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她腹部的左上方,此时那里鼓起了一个有些硬的小包。
顾习尧怔了怔,下一瞬那个小包竟然动起来划了一条道。
程锦仪:“是他的手。”
顾习尧反应过来这是常言说的胎动,头一遭遇到,感觉有点奇妙,心也跟着安静了片刻。
程锦仪便在这时开口说道:“习尧,到如今我还是配知道你烦恼的心事吗?”
顾习尧的手顿时僵硬。
程锦仪:“我并不会因此嘲笑你或者嫌弃你。”
顾习尧拧着眉道:“我怕我说出来……会吓着你。”
程锦仪一脸轻松道:“不就是爹要造反的事么,我早猜到了。”
顾习尧抬起头:“你不惊讶?”
程锦仪摇头:“史书你也是读过的,改朝换代这事并不新鲜,只是我们恰好碰上了。”
顾习尧:“可史书上也写了每次改朝换代都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我想不通的是明明可以维持一个繁华盛世,为什么非要打破它。”
程锦仪:“不,你说的这个繁华盛世只属于少部分人,例如我们,可这个国家的根腐朽败坏了数十年,如今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没了这口气,上阙与南周随时都能打过来,习尧,爹他就是安国的这口气,你明白吗?”
程锦仪没有说顾家是安国强撑着的这口气,她说的是顾竖乾,意思其实很明显,她认为顾习尧还无法撑起这个国家的脊梁。
顾习尧:“其实不一定非得是他,会有旁人能做到,我也可以做到,我还会比他做得更好。”
程锦仪:“但他并不希望他遭过的罪再让你遭受一遍。”
顾习尧:“所以他毫不顾忌地让旁人去赴死,让我独享其成?我没有这个脸,我怕午夜梦回心难安,我怕报应。”
程锦仪:“这个时候你应该多想想小舜。”
顾习尧:“为什么要想他。”
程锦仪略带惋惜地说道:“他本应该活下来的。”
顾习尧看着她心想,什么叫本应该活下来?
他记得从前的夫子有一次说到生命,年迈的老先生用一种历经沧桑的语调说道:“生命总无常。”
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该活着,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该死。
任何人都不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但这个世界总是以强者为尊的,而强者往往能随意决定旁人的生死。
如果不想被人决定你的生死,那你就该一步步,踩着血肉踏着白骨走上至尊的位置,直到你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这是顾竖乾力所能及提供的选择,也是自由。
程锦仪把她所知道的零碎真相拼出个大概告诉了顾习尧,她让他自己选:“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里去阻止他们,我能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将1至25章修了一遍,心痛发现修完后有一章我比较爱的被嗯哼了,但是这并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这一章写得比较艰难,出场人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各有各的剧情,零散但又得跟上剧情发展,总结来讲那就是我文笔还不到家,谢谢阅读。